因为出了城便是千路岭,这一带向来不太平。
程莠与贺琅在街上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才在街角处寻到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也没多想,抬脚就踏了进去,不曾想里面竟别有洞天。
与门外的清冷相比,门里面可谓是热闹非凡。
厅堂的中央有一个戏台子,一个身着红衣罗裙,身姿曼妙的女子,手持玉扇翩翩而舞,台下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
若不是店小二迎上来问他们是打尖还是住店,程莠都怀疑自己来错地方了。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位置,不打算与那群人混在一起。
“这家店格局挺大的嘛。”程莠一边落座,一边感慨。
贺琅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把店小二打发走,自顾自地从桌上捞了个茶杯倒了杯水喝。
程莠确定方才贺琅点菜的时候带了她那份,于是她把双臂往桌子上一旦,笑眯眯地看着贺琅道:“贺凌云,你请我呗。”
贺琅闻言一顿,道:“为什么?”
程莠十分认真地开始信口胡诌:“就是,追你还挺费钱的,您老人家不走寻常路,苦的可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你也知道我打蜀中就开始暗中保护你了,你绕了那么多弯路可远远超出了我此次出行的预算了。”
最主要的是,她身后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这话听起来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但贺琅丝毫不为所动,波澜不惊道:“我爹不是给你钱了吗?”
是谁说的他的老父亲花重金请她来保护他的,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嚯!这小子记仇!
程莠却面不改色,仍眉眼弯弯道:“是,你爹是给钱了,可你爹把钱给了我爹,我可是一个子都没落到。”
“再说是我保护你,理应你承担额外费用,我也不用你付我工钱了,衣食住行你总得管吧,反正贺大人瞧着也不像缺钱的主。”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蹭吃蹭喝吧。”贺琅一针见血地说破了程莠的如意算盘。
正解!
程莠被戳破了贼心还有贼胆,坑蒙拐骗一套做全:“那哪能啊,贺大人不能只让马跑不让马饱吧,我这穷苦人家的孩子,挣点钱真不容易,贺大人生来就大富大贵,又怎么会明白我们这些穷人的苦,是了,是我自作多情……”
贺琅听的头皮发麻,连忙打断她:“打住!你你你别装神弄鬼,正常点行吗?”
她这说着说着是准备掉眼泪吗?这不是讹他吗?!
程莠闪烁着眸光殷切地看着他:“那你答应我了吗?”
贺琅差点一口老血哽住,他真的招架不住,扶额道:“您快别说了,贺某甘拜下风,我请你就是了。”
不就是钱的事吗?如果能让这个女人闭嘴,他不差这点钱。
“诶,爽快人,我喜欢。”程莠情绪收放自如,乐呵呵地道。
贺琅别开脸,不想理她,他环顾四周,把目光落到了远处的戏台子上,他暂时不想看到程莠那张得意的脸。
怪他,怪他没同这种人物打过交道,怪他经历的太少,怪他没有能力抵御这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趁饭菜还没有上,程莠漫不经心地观察起周围的人。
其实她从进来时就注意到,这家客栈里的人穿着各异,都不太像普通百姓,仿佛天南海北的人都混迹在这一个小小的厅堂里。
而且贺琅身上背着那么大一把锟山剑,她腰间的金羽刃虽说不上多么显眼,也绝不到可以被忽视的地步,而店小二迎他们进门时一直到穿过厅堂来到这个角落,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似乎像他们这样的江湖人士来这里再寻常不过了。
这里不简单。
程莠收回目光看向贺琅,贺琅也正好回过头来看她,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兀地一碰,随即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这家客栈的猜疑。
程莠默了默,对贺琅道:“一定要走千路岭吗?这一带向来不太平,你身携官印,领着皇命,很不安全。”
贺琅修长的手指转着杯子,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壁沿上跳动的烛火在他身上缓缓流转,无端地凝缓了他周身的气息,称得他俊隽的面庞愈发柔和,他虽生得俊朗,五官眉目却细腻温润,有些许女相,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他常年混迹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地沾了一身烟尘,便很容易让人忽视这一点,现在沉默下来,浓密的眼睫覆住眼帘,微微紧抿的薄唇让他看起来有些忧郁。
程莠一时被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美貌震慑住了,片刻光景反思了一下肤浅的自己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这是位佳人呢?
她也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沉默,拉回自己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刚要开口说话,只听贺琅轻声道:“皇命难违。”
程莠微微一愣,随即了然——没有谁偏生骨子里爱作死,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非要去走那穷山恶水的千路岭,不过是身负重任罢了。
别人不知道,但贺琅自己心里清楚的很,皇上为什么不派经验丰富的贺珩去裕灵山而派他去,当然不是为了历练他,而是为了借他的刀。
他常年混迹江湖,要比贺珩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办起事来也更游刃有余,皇上需要把利刃,他爹便毫不犹豫地把他递了出去,要他做这把破开风云的刀。
想来他贺家世代将门,为这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最终也敌不过皇上因忌惮军权的猜忌,那悬而未落的斧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旋刃而出。
他本该随着父兄身披战甲镇守四方,如今却不得不置身于风云变幻的江湖,他的刀该落在哪,他的道义该置于何处,没有人能告诉他,他的父亲不会,他的兄长也不会,那些妄图祸乱朝局的不轨之徒更不会。
他行冰雪破风霜,不为权,不为利,不为名,只为一个“义”字,为他贺家满门的忠义,为他所在江湖的侠义。
程莠没有再说话。台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刚刚那朱衣罗裙的舞女不知何时下了台,台下的看客似乎也跟着默了不少,兴致缺缺地闲聊起来。
这时小二上了酒菜,程莠殷勤地拿了两个酒杯,给贺琅和自己斟了酒,还特地将酒杯双手奉上,贺琅坦然接受。
他接过酒杯,正准备小抿一口,谁知杯沿刚贴到唇边,便察觉不对,连忙道:“等等!”
这边程莠的酒还没喝到嘴里,那边贺琅便出声阻止,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伸过来覆在了她的酒杯之上,好巧不巧她的唇正好印在了他的指节上。
霎时两人皆是一僵。
程莠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贺琅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
贺琅佯作无事地将手放到了膝盖上,拇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手指的指节。
“怎么了?”程莠压低了声音问道。
贺琅敛了心神,看着程莠道:“你没闻到吗?”
程莠不解:“什么?”
贺琅一字一顿道:“留仙水。”
程莠闻言一哂:“太看得起我了。”
这留仙水,顾名思义就是留住神仙的水……啊不,是令神仙也要退避三舍的毒,号称毒药界最不要脸的混子,靠其无色和微乎其微的味道稳居卑鄙之首。
虽然留仙水药不死人,但会滞留在血脉里堵塞经脉,习武之人运功提气若是多了这么个禁锢,无异于自取灭亡。而留仙水的解药也一直没有明确记载,也就是说,被这个混子看上了,你可以把它往死里打,但甩是甩不掉的。
不过功力深厚的高手也很容易将它压制,但保不齐它没事窜出来溜达一下,可谓烦人至极。
这姓贺的狗鼻子真灵。
程莠看着这满桌子的菜,露出一副肉疼的表情,她眼巴巴地望向贺琅。
贺琅眉心一跳:“干嘛?”
程莠道:“你闻闻这菜里有没有什么毒。”
贺琅:“?”
程莠脸不红心不跳地耍无赖道:“我真的好饿啊贺凌云,吃不饱的话一会怎么打架啊。”
姑娘你心可真大啊!
先不说这菜里有没有毒,你让一个相貌堂堂的翩翩公子趴在桌子上闻菜?这是人干的事?简直是有!辱!斯!文!
贺琅的脸顿时就黑了。
程莠一脸“我快饿死了”的表情道德绑架贺琅,完全没有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
贺琅黑着脸取出一根银针,拿起筷子做遮挡,在菜里一一试过,银针光洁如新——无毒。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程莠,语调温柔听着却让人心生寒意,他半带威胁道:“吃吧,吃不完今天别走了。”
程莠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完了,金主生气了。
饭是肯定得吃的,只是可惜了这酒。
程莠一边吃饭,一边慢悠悠地道:“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呢,贺大人?”
贺琅慢条斯理地吃着菜,淡淡道:“留仙水流传并不广,目前能拿得出这毒的只有烈阳谷那帮人,他们既然能想出这种阴招,一会必然会出头,等着吧。”
程莠轻笑道:“不,贺凌云,我是说……”
不知道为什么,贺琅总觉得程莠这个笑容有些非同寻常,甚至有点,丧心病狂?果然——
“直接杀了,还是留他们一条命?”
这话说的简直不要太狂。
贺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幽幽道:“杀鸡儆猴,杀了吧。”
程莠弯了弯眉眼,道:“得令。”
留仙水毒发约莫半个时辰,他们认真吃了饭,又装作喝了酒,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突然从暗处冲出数十个人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拿着大刀指着贺琅道:“狗官,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贺琅无动于衷的端坐着,对那人的话恍若未闻。
那人瞬间恼怒,举刀便砍,贺琅抬手拔剑,程莠先一步翻过桌子,按住了贺琅拔剑的手,带着他侧身闪到一旁,而后拿起酒杯往地上一摔,酒杯“哗啦”一声顿时四分五裂。然变数就发生在这一刻,这边摔杯声刚落,包围圈外摔杯声瞬间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四座间霍然站起五六个人,齐齐抱拳朗声道:“少阁主!”
程莠目光在包围他们的人身上扫了一圈,对雾山弟子道:“杀了,一个不留。”
“是!”
雾山弟子已然闪身上前,将烈阳谷的人牵制住,程莠便拉着贺琅飘飘然出了客栈。
她笑嘻嘻地对贺琅道:“说了要护你周全,便不用你出手。”
程莠这话说得可谓是尽职尽责,没有半分逾矩,可贺琅听着却有些怔愣,心底也不知为何有些许异样的感觉。
烈阳谷是药王谷的一个分支。药王谷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而烈阳谷却因作风不正堕入邪魔外道,早些年就被药王谷除了名。
烈阳谷最爱制各种不入流的毒药,阴损程度无人能敌,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与他们来往,而且他们除了会使阴招之外,武功什么的基本没什么造诣。
雾山派虽没有跻身武林前一二,但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对付这些小人绰绰有余。
贺琅任由程莠拉着自己向客栈外走,问道:“他们靠得住吗?”
“那当然,我雾山子弟个个都是佼佼者,对付这种腌臜泼才还不是小菜一碟。”她说这话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自豪之情,连眼睛都在闪闪发光,仿佛在说——我的小崽子们天下第一!
那神情真的很像……骄傲自己儿子考上状元的老母亲。
程莠仰头望着他,眉眼弯弯道:“怎么样贺凌云,现在相信我真的是来保护你的了吧?嗯?”
贺琅失笑道:“信了。那以后贺某就全仰仗程女侠了。”
程莠的眼睛更弯了,贺琅都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
客栈二楼雅间内,一名红衣女子一直目送程莠与贺琅出了客栈才收回目光,她又看了眼楼下混乱的打斗场面,冷着脸十分不耐烦地拉上了帘子。
女子朱衣罗裙,轻施粉黛,眉宇间尽显冷艳,手里拿着柄玉扇,正是刚刚在戏台上跳舞的女子。
“就是那个小姑娘?”
说话的是一名温文尔雅的公子,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举手投足给人一种春风化雪的舒适感,他长长地墨发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倾泻在软榻之上,手里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
红衣女子垂眸恭敬道:“是。”
男子温和地笑着,有些怜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多漂亮的小姑娘啊,代老板当真狠的下心?”
红衣女子冷笑道:“必然。”
男子“哈哈”笑了两声,道:“都是缘分呐,正好此番任务全权交于代老板,代老板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红衣女子立即躬身一礼,道:“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只是代老板,你这小店竟然混进了雾山的人,这可不像代老板会犯的错呐。”男子嘴角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一双眼眸漆黑凛然。
红衣女子心头一紧,连忙垂首道:“是属下办事不力,一时失察,还请殿下责罚。”
男子摇了摇扇子道:“代老板别紧张——本想看看烈阳谷这帮杂碎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曾想被两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真是没用啊。”
红衣女子小心翼翼道:“那殿下……”
“无妨,正好借雾山的手除了他们,省得本王亲自动手了,一帮宵小,不配与本王为伍。”
第5章 穷岭生杀殿·贰
千路岭南北绵延数百里,山高谷深,林木葱郁。
两山夹一谷,一谷一长流。
常言道:“千里行路欲穷岭,高歌夜伴未归魂。”
险而不险,人心可畏。
山谷入口处,一条细流潺潺而出,程莠与贺琅沿溪而行,步入山谷。
山谷入口很窄,只容两个半人通行,他们一左一右走在溪流两侧,一入山谷,天色便暗了下来,高耸的岩壁遮住了日光,整个山谷幽暗昏沉。
越深入山谷,地势反而开阔起来,两侧的岩壁没有刚进来时那么逼仄,鬼斧神工般不断向两旁退去,直到有可以并驾三辆马车的距离,岩壁才沿直线延伸到山谷深处。
不时传来的几声猿啼与鹰唳,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尤为悲怆,听得程莠都忍不住起了一身寒意。
越往里走,两侧的山壁就越陡峭,几乎连林木都无法扎根生存,光秃秃的岩石上甚至连青苔绿藓都很少。
“那是什么?”程莠目光敏锐地看到远处的山壁上似乎有飞檐略出,但因为光线太昏暗,距离又太远,也看不太分明。
“过去看看。”贺琅言简意赅道,抬脚轻飘飘地掠起虚步来,转眼间就滑出几丈远。
“喂!你等等我!”程莠第一次见识贺琅的轻功,她自诩轻功了得,连她爹那么严苛的人都夸过她,可今日一见贺琅这如鬼魅的步伐,不由得惊叹,真的是惊叹,又惊又叹。
“这……也太壮观了吧。”程莠仰头望着眼前的景象,啧啧称奇,“不会是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