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斜睨了她一眼,道:“不是,这是无归派的生杀殿。”
生杀殿离地二三十丈高,大半殿体都没入岩壁之中,唯有长廊悬于半空,飞檐从山体中挺然飞出,延伸至山谷中央。它左右长达百丈,昏暗的山谷中,站在首端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猎物。
程莠跑了个来回,发现能上去的只有悬于生杀殿旁侧的石梯,不过石梯已然断裂,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但因为岩壁凹凸不平,想上去也并非难事。
程莠仰头仰的脖子有些发酸,她揉了揉后颈,对贺琅道:“无归派不是早些年就被江湖中的名门正派联手灭门了吗,那这个生杀殿岂不是荒废很久了,竟然保存的这么完好。”
贺琅道:“这里本就人迹罕至,整座生杀殿又以石基为体,只要山不倒,它就不会塌。”
程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无归一派当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贺琅难得有耐心地解释道:“只可惜掌门修炼邪功走火入魔,杀人无数,门派弟子包庇不说,还助长其成,天理不容,死有余辜。”
程莠道:“哦!”
贺琅看着程莠闪闪发光的双眸,顿时就明白她在想什么,拎小鸡似的拎着她的后领把她往前带了两步,道:“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哎哎哎!”程莠反手打掉了贺琅的魔爪,正了正衣领,一个扫堂腿叫贺琅躲了过去,她有些愤然道:“姓贺的你好不懂规矩,女子的身高是底线!你懂不懂!”
程莠在一众女子中身材算得上高挑,只身往那一站绝对称得上孤傲清冷,自然是个子占了很大优势,奈何在身长八尺的贺琅面前只有称娇小的份了。
贺琅笑了笑,侧目望去,他的侧颜竟有些温柔多情,他道:“懂了,下次不会了。”
程莠一时语塞,转头继续欣赏高大宏伟的生杀殿,她这一看不要紧,下一刻她瞳孔骤缩,失声叫道:“快躲开!”
黑洞洞的生杀殿遽然窜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的白色圆球,“咚咚咚”地往山谷里砸去,甫一落地就“嘭!”地一声炸开,弹出浓重的白雾,瞬间整个山谷都弥漫起白色雾气。
程莠与贺琅灵巧地躲开了这些白色圆球,没有被砸中,两人却在躲闪的过程中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不见了踪影,白雾弥漫,三步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烟雾并没有毒,程莠闯荡江湖多年,还是分辨得出的,她刚准备开口呼唤贺琅,好确定他的方位尽快与他会合,谁料迎面一阵夹着幻香的风袭来,她还没来得及调息屏气,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昏昏沉沉中看见一个红色身影向她缓步走来,下一刻便坠入了黑暗中。
是谁?她为何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这边贺琅刚稳住身形,便听见数道衣袂翻飞声——不少人从生杀殿上跃了下来,他侧首凝神,右手已然握住了锟山剑剑柄。
程莠在哪?他为何没有听见周围有人移动的声音,她不可能离他太远,也不可能默然不动,只要她有动作,他便能感知到,可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般,什么动静也没有。
然事态已不容他多想,那数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已在近前。
他听到有人说:“贺大人,早就想见识见识你这锟山剑了。”
长剑铮鸣,铿锵满谷。
“袁门主,别来无恙。”
“阿莠,过来。”
谁?谁在叫我?
“阿莠,快过来。”
程莠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笑着朝她招手。
“阿娘!”她听到自己这么喊,软糯的小奶音随着山风飘散在天地间。
她发现自己正在雾山后山,周围是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
“阿莠,快到娘这里来。”女子又温声唤道。
小程莠扬起小脸笑了起来,拍了拍脏兮兮的小手,拔腿向女子跑去。
可跑得太快,竟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小程莠毕竟年纪还小,转眼就要掉眼泪。
“不许哭,站起来。”忽而再昂首,那温柔的母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严厉的父亲。
小程莠呆呆地望着冷着脸的父亲,一双大眼睛泪眼汪汪,哽咽着道:“爹爹。”
“不许哭,自己爬起来。”父亲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没有出声抚慰,更没有向她伸出一只手。
“今天不会有人扶你起来,要么你自己爬起来,要么你就在这趴一辈子。”
小程莠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从地上爬了起来。
父亲的脸色缓和了不少,露出欣慰的目光,他蹲下来拍了拍小程莠身上的灰尘,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对小程莠道:“阿莠,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眼泪,永远不要妄想用眼泪来博取任何人的同情,那是懦夫。
“你要记着,你手里拿着的是刀,你今后面对的也是刀,不会有人因为你的眼泪就饶你一命。即便再疼,打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里去。你的命,你的人生,乃至你的灵魂,只能在刀刃上愈发锐利,不要退缩,没人会护着你……”
“不要哭,不要当懦夫……”
“醒了?比我想象的要快。”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空旷的天穹中遥遥飘至耳际,听着有些不真切。
程莠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堪,只看到一片混沌,适应了好一会,才逐渐清明。
眼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红衣女子,眉目冷艳,青丝绾髻,银钗翠珠嵌入云鬓,美的不可方物。
她有些无力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大殿中,四层的火烛架照得大半个殿堂都亮堂堂的,而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双腕被岩壁上垂下的铁链紧紧捆住。
程莠抬手扶住昏沉的头,铁链擦过大理石砖面发出喑哑低沉的声音。
“还记得我吗?小阿莠?”
小阿莠……
“小阿莠,我偷偷放你出去,我哥哥不会发现的……”
“小阿莠,你快走,我哥哥不会罚我的……”
“那都是他们大人的事,不关小阿莠的事……”
“……程莠,我哥哥死了,是你害死的!”
“你不得好死!”
……
那遥远的,仿佛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淹没在黑暗过去的记忆,撕扯着撞进脑子里,一声又一声的尖锐控诉,震天怒吼刺透耳膜直击心脏,程莠的呼吸愈发急促,眼前的女子开始同回忆中本该早已支离破碎的身影重合,逐渐清晰成一个眉眼含笑的温婉少女——
代清婉。
“哐!”锟山剑横切进山壁,再拔出来带起一阵碎石青屑,贺琅这个间隙还能挽个剑花,再破风向袁天杰砍去,袁天杰一个踉跄踏进了溪水里,险些被锟山剑削成两截!
“这锟山剑果然厉害!”袁天杰由衷地赞叹道,一式“卷后刃”毫不耽误地向贺琅招呼过去。
“无知。”贺琅淡淡道。
“卷后刃”向来对厚不对薄,所谓“厚”乃重器,方能以力制力,而“薄”乃轻器,这一式对上锟山剑无疑是空刃回响,自讨苦吃。
锟山剑看似笨重,实则剑身薄如蝉翼,光影疾速闪动,贺琅只用了一式“断月残”裹丝轻挑,凌厉的剑风带起一阵雾气,袁天杰的弯刀险些脱手,左臂已皮开肉绽,鲜血在白雾中洒出一道红弧坠入溪流瞬间晕开。
两人刀光剑影虚影晃动,其他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叹之余又急得插不进手,他们的门主明显落了下风。
袁天杰见势不妙,再单打独斗下去必然捞不着好处,转身竟向生杀殿殿顶掠去。
贺琅眸光一闪,足尖轻点,飞跃而上。
其他人见势也纷纷紧随其后,转眼间数十人在殿顶打得不可开交。
程莠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想必是幻香的药劲还没过,她连运功都有些艰难。
“怎么不说话?害怕了?”代清婉抱着手臂俯视着她,满脸的鄙夷与嫌恶。
程莠这才抬起眼望向她,目光冰冷,一字一顿道:“贺琅呢?”
代清婉好笑地看着她,不屑道:“那是谁?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程莠直视着她,那目光似利箭般仿佛能把她洞穿,只抬高音量又重复道:“贺凌云在哪?”
代清婉瞬间怒火中烧,抬脚一脚踹在了程莠的肚子上,这一脚可不轻,代清婉足足提了三层力,程莠只觉腹部剧痛,一阵血气翻涌,鲜血从胸腔涌上了喉咙,直接从口中吐了出来。
代清婉却没收回脚,继续踩着她的肚子,不断发力,看着程莠的脸色愈发苍白,殷红的血液从唇边溢出,她才心满意足地收了脚。
程莠猛地喘了一口气,弓身捂住小腹,不断地抽着冷气,咬着唇把血咽回了肚子里,抬手把唇边的血迹随意一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代清婉冷眼看着她,轻哼一声,道:“那小子,就不用你操心了,自会有人去收拾他,现在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程莠重新靠到岩壁上,这才注意到她腰间的金羽刃已不知去向,不过她现在也不甚在意。面对代清婉无尽的恶意,她反而愈发冷静。
不管贺凌云现在如何,她只有尽快脱身,才能去帮他。
代清婉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她俯身用玉扇挑起程莠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道:“还记得我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程莠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连带着眼睛也弯了弯,她道:“当然记得,你哥,是被我爹,一刀,一刀,剜死的。”
代清婉手腕翻转,一把将玉扇抵到程莠的心口上,冷笑道:“是吗?那你记着,这也将会是你的死法。”
程莠淡淡地“哦”了一声,道:“真可惜。”
代清婉阴沉着脸瞪着她,道:“可惜?”
程莠轻轻一笑,道:“我还以为代姐姐会变本加厉地讨回来呢。这么说,代姐姐还是会心疼的吧。”
代清婉闻言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她一把掐住程莠的脖子,把她紧紧按到岩壁上,她的头“咚”地碰撞出一声脆响。
“心疼?刀剜在你身上,千刀万剐都是你活该,你就该鲜血流尽,流成人干,下地狱,不得好死我才痛快!”
代清婉双目猩红,手指的力度越来越大,程莠的喉管几近痉挛,窒息的灼痛强烈地侵蚀着她的每一丝感官,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负,几乎就要“咔嚓”一声错位折断。
可程莠仍旧扯着嘴角笑着,即便那笑容显得有些扭曲,甚至刺激着代清婉不顾一切地加大手上的力度。
突然代清婉猛地一下松开手,拿起玉扇狠狠地抽在程莠的脸上,程莠直接被抽翻在地,白皙的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竟还有丝丝鲜血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
程莠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她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鲜血顺着唇角往外涌,那骇人的模样仿佛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可代清婉一点也找不到复仇的快感——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害怕?为什么她不惊慌求饶?为什么她可以那么从容地去死?!凭什么?!
代清婉怒不可遏地道:“你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简直连狗都不如!废物!”
程莠埋着面容,在代清婉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出一个噬血般的笑容——还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也没变。蠢货。
代清婉转身从柱子边捡起一把刀——是程莠的金羽刃,她粗暴地拔出刀,随手把刀鞘扔在一旁,提着刀就像程莠走去。程莠慢吞吞地坐起来,靠到岩壁上,几乎整个人都借着这面山壁才不会颓下去。
她仍旧春风和煦地笑着,嗓子灼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每说一句,就像刀锯剌过喉咙一般,一股铁锈的血腥味充斥在喉咙和口腔里,可她还是淡淡道:“我们谈谈吧。”
第6章 穷岭生杀殿·叁
代清婉冷笑道:“别想拖延时间,没人会来救你,贺琅那小子今日必死无疑,那帮小畜生也没机会走出彭泽府。”
“是吗?”程莠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既然如此,代姐姐这么肯定不会有人来救我,那么听我多说几句又何妨呢?”
代清婉面无表情,几近残忍道:“你多说一句,我就多剜你一刀。”
程莠闻言一笑,道:“都要死了,多一刀少一刀谁在乎呢。但死至少也让我死个明白,你说呢?”
代清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那副淡然的神情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可是没有。
鲜血还在顺着程莠的脸颊往下淌,一滴一滴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地上也是斑斑血迹,看起来骇人至极。
代清婉忽然一笑,冷艳的面容透着一种兴奋的红润,在烛光的映照下犹如一朵令人垂涎欲滴的花朵,她一展玉扇,遮住半边含笑的面容,道:“你看你,扯谎都扯不利索,说得那么满不在乎,其实心里怕的要死吧——给你个机会,你想知道什么?”
程莠心中冷笑——有些人活在过去的仇恨中,止步不前;还有些人,破开风霜雨雪,一刻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程莠哑着嗓子道:“那让我来猜猜,你的目标其实不是我吧。”
代清婉道:“不错,只怪你倒霉,在这里遇到了我。”
程莠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再让我猜猜,你们这次的任务应该是灭贺琅的口,自他进入江浙一带,你们就盯上了他吧。不断地找一些所谓的江湖人士去试探,其实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以为找麻烦的其实就是些泼皮无赖,然后让你上头那位稳稳地坐镇幕后,对吧?”
代清婉合起玉扇,笑容也敛了起来,程莠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道:“你可以说你仇视官家,但这并不是你杀贺琅的理由,一石激起千层浪,你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你大仇未报没什么能让你孤注一掷地引祸上身,而你现在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你上头的那个人不仅拥有呼风唤雨的权势,甚至可能是官家人,我说的对吗?”
代清婉眯起眼睛:“你……”
但程莠似乎并不在乎她的答案,接着道:“能让一个仇视官家的人同官家人合作必定是他答应了你什么,什么呢?我猜是荡平雾山吧,这倒也说得通,毕竟他和雾山起了纷争,无论谁输谁赢得利的都是你,对吗?”
如果说刚刚代清婉的神色是抓到仇人后的魔怔兴奋,那么现在她的脸色是真的有些难看了。
程莠笑眯眯的,脸上的伤口被扯的有点疼,但她没吭声,而是道:“‘倾帆’启航,各州府豪贵都在赶往裕灵山,也有不少王孙贵族慕名而来……”
程莠故意在“王孙贵族”上咬重了音,而后话音一转又道:“这轩亲王酷爱游山玩水,听闻最近也来过彭泽府,代姐姐是见过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在笑,甚至笑得很温和,可代清婉却觉得如芒在背,不自觉地蹿上了一层寒意。
“最近世道很不太平,身携官印的贺琅无疑成了众矢之的,天高皇帝远,豺狼虎豹群聚之,连温顺的猫都炸了毛,这当头死个官家人,‘倾帆’走不了,众人上不了船,彼此猜忌,看谁都可疑,这时只需一点火星,不怕火烧不起来,是以彼岸观火,坐收渔利……这盘棋下的可真大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