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莠倍感疑惑,但也不好意思问,便拿起一根发钗,三两下利落地把头发束了起来,一边束一边道:“我可不说瞎话哼。”
贺琅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她,见她把一头墨发简单地只用一根发钗便盘了一个云髻,不由得暗叹,这样的她,好像比平日里又多了几分温婉。
其实贺琅也有些懊恼,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很难和她正常交谈了,总是莫名被她的一颦一笑所吸引,既而心跳加快,耳根发热。
他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情绪,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却又令他隐隐地好奇,想要探寻更多。
也许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预兆着什么,只是还未敢断定。
贺琅右手握成拳,放置唇边咳了两声,轻声道:“程莠。”
程莠道:“嗯,怎么了?”
贺琅道:“你和穆洛衡是怎么相识的?”
闻言,程莠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向了夜空,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一件事,半晌才道:“我和他啊,那就说来话长了……你想知道?”
程莠弯着眉眼看他,他诚恳地点点头:“嗯。”
程莠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多想?”
贺琅见招拆招,从容不迫道:“你有多想告诉我,我就有多想知道。”
程莠没逗到他,有些失望地撇撇嘴道:“我认识他得有五六年了吧,当时雾山派入门满一年的弟子组织下山历练,我爹就让我跟着一起去,我那年十一二岁吧,记不清了。”
“那次历练的目的地是忘忧谷,为的是考察门派弟子的洞察力和方向感,对武功要求不高,所以只要在忘忧谷封谷之前出谷就算合格。那天我跟三师兄赌气,没跟他走一条路,谁知沿途风景太过迷人,我就流连忘返了,忘忧谷下雾封谷之前我没能出去,就被困在里面了。”
“忘忧谷封谷之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也就是说出入口被浓雾藏了起来,一般七到十五天才会雾散,我一共在里面待了五天,那五天我过得简直是野人的生活,我现在想想都浑身难受。”
程莠不自然地打了个寒颤,贺琅见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道:“忘忧谷奇观我略有耳闻,确有很多门派将它当作历练之地。”
程莠点点头继续道:“到第四天的时候,我都快自暴自弃了,心想我要是再出不去我就自挂东南枝!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穆洛衡,他出现了。”
说着,程莠顺势闭上双眼做出一副见到菩萨似的夸张模样,再睁开一只眼偷瞄了贺琅一眼,谁知人家面色波澜不惊,就静静地看着她装模作样。
程莠自觉无趣地坐直了身子,腹诽道:浪费我感情。
程莠道:“咳咳,他当时在忘忧谷采一种药草,他好像说过那药草作何用处,但时日太久我不记得了,反正他是因为算错了时辰,也被困在了谷中,不过他对地形勘察很有一手,我遇上他时,他已经找到了出口的大致位置,于是我就跟着他出去了,不过后来我都没再见过他,直到两年后我去了裕州,才知他原来是摘星阁阁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于是来往多了就成了朋友。”
贺琅听着程莠简要的叙述,从她的话语中得知他们相遇相识的过程,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可贺琅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重点没抓住,她语调平淡地一笔带过了她在忘忧谷中独自一人时的无助与畏怯,那他也无从得知她是否在遇见穆洛衡时将他当作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天神。
他的心中忽然有些酸楚,泛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让他几乎生出了“为什么那时遇到她的不是自己”的郁闷。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觉得胸腔中憋着一股气,怎么也不顺畅,就在他自己同自己较着劲,生闷气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买一串糖人给这位漂亮的姑娘吧。”
贺琅抬起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的老人,扛着一草靶子的糖人,糖人做的栩栩如生,形态各异,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都活灵活现。
贺琅没有立即答话,转过头看向程莠,只见她疯狂地给他眼神暗示,好像在说:愣着干什么!快买呀!漂亮姑娘就是我!快买!
贺琅失笑,无奈地掏出一个碎银子,递给老人,而后对程莠道:“快选吧。”
程莠笑道:“多谢贺公子。”
程莠站起身来,凑近认真端详了半晌,而后选了两个垂髫小儿,一个裙裳轻舞,一个长衫飞扬,应当是一对青梅竹马。
贺琅见那老人在身上摸摸索索了好一会,便站起了身,弯腰俯身对老人道:“不必了老伯,您这糖人做的真好,值那么多钱。”
老人听了有些惶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拿出十几枚铜钱放到贺琅手中,而后告辞离去。
贺琅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浅浅地叹了口气。
程莠若有所思地拿着糖人,既而转过身将右手中的小女孩递给了贺琅,笑道:“这个给你,你吃女娃娃,我吃男娃娃。”
贺琅接过糖人,道:“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瘆人。”
两人拿着糖人沿街而行,程莠步伐轻快,裙摆摇曳,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她道:“嘿嘿,老伯的糖人做的真好,甜而不腻,又纯又真,像你像我。”
程莠举起手中的男娃娃,站定身子轻轻托起贺琅拿着糖人的手臂,把两个糖人在空中轻轻一碰:“又纯又真呀。”
贺琅微微一愣,而后眉眼舒展开来,眸中盛满笑意,他看看空中一触即分的糖人,又看向收回手舔了一下糖人的程莠,也把自己的糖人放到唇边舔了一下,舌尖绽放开来的香甜丝丝入心,他迎着晚风,轻笑道:“老伯的糖人做的真好,又甜又酥。”
程莠笑道:“是吧,我也觉得。”
——其实贺琅想错了,那时的程莠遇到穆洛衡,并没有觉得他是天神降临,只是觉得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傻瓜被困在了谷里,只不过这个傻瓜比她强上一点,他可以找到出路。
第47章 银涯摘星处·肆
穆洛衡手扶着额,闭着眼坐在窗边,穿着雪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垂落在软榻之上。两扇雕花木窗大开,晚风灌入三层小楼吹起他的墨发凌空乱舞,他却不为所动,任由夜晚的冷风肆意在他身上撒欢。
他刚刚喝下一碗醒酒汤,现在头还有些疼。
他垂下左手,慢慢睁开眼睛,俯瞰漆黑夜色下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散落整个江陵,他的右手缓缓地转动左腕上的手绳,细细摩挲着上面打磨光滑的晶石,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
……
“喂,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吗?”
忘忧谷内山石林立,重重叠叠,弯弯绕绕宛若迷宫,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穆洛衡背着一个竹篓,正留心观察石林内的布局,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出来。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小少年趴在一个耸立的光秃秃的石头上,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看着他。
事实上,从小少年脏兮兮的模样来看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对方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但从小少年稚嫩的声音中,还是可以听出来对方是一个姑娘的,模样似乎还未到豆蔻年华。
他还未回话,小姑娘又自顾自地说道:“上面的雾也好大,看不到出口在哪,唉,你是不是知道路呀?”
穆洛衡却不打算搭理她,继续观察石林。
小姑娘也不在意,只管自己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程莠,是雾山派的弟子,哎,我和师兄们走散了,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你是怎么困在这里的呀?你是在采药吗?你的背篓里好多药草哦。”
穆洛衡准备抬脚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小姑娘:“你说你叫程莠?”
小程莠见穆洛衡终于肯理她了,黑黑的小脸上咧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弯月一般的眼睛亮堂堂的:“对呀,莠草的莠。”
穆洛衡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默了默才道:“你知不知道随随便便对一个陌生人自报家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爹没有教过你要有防人之心吗?”
小程莠灰着一张小脸,也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粹得如一汪山涧的清泉:“教过呀,但我觉得你是好人啊。而且现在我有求与你,自报家门是我的诚意哦。”
穆洛衡一顿语塞,组织了半天语言,才从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道:“什么有求于我?”
小程莠又向耸立的高石顶部趴了趴,探出半个身子,道:“你带我一起出去呗,我帮你背篓子,好不好?”
穆洛衡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不好。”
小程莠一听,立马蔫了,无精打采地又把半个身子缩了回去,只露出一个灰了吧唧的小脑袋,道:“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心肠这么不好?”
穆洛衡却笑道:“这就不好了?身在江湖,你就要知道江湖的险恶,这是大哥哥今天给你上的第一课。”
小程莠撅起嘴巴,扭过头哼了一声。
穆洛衡悠闲地靠在一块石头上,抱起双臂姿态惬意地道:“大哥哥今天要教给你的第二课,就是要懂得等价交换,打个比方,就比如现在,你求我带你出去,你就要付出一样我可以带你出去的等价筹码,你明白了吗?”
小程莠把下巴垫在手背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思考了半晌,而后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
她用双手支起身子,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了石头上,她对穆洛衡摆摆手道:“你让一下让一下。”
穆洛衡一看她那架势,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明明应该避到一旁,却在看到她纵身一跃的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抱住了半空中的她。
小程莠一头扎进了穆洛衡的怀里,她倏地从他怀中仰起头龇着一口大白牙道:“我就说你是好人吧,嘻嘻……呀!”
她还没得瑟完,就被穆洛衡“扔”到了地上。小程莠站稳,双手捏着自己两边的衣角,仰着头望着他胸前一片黑乎乎的污迹,略显局促地说道:“对不起嘛,其实你不用接住我的,我轻功可好了,再高一点的石头,我也能跳的很稳。”
穆洛衡乜着她,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衣襟,没有说话。
小程莠抿着唇,掀起上裳下摆,在里衣上蹭了蹭自己的手,而后拿出三颗小巧剔透的蓝色玉石,伸到穆洛衡面前,道:“这个可以吗?它们可值钱了。”
穆洛衡看了一眼,表情平淡地道:“我看起来像是缺钱的人吗?”
闻言,小程莠握住拳头,歪着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穆洛衡:“唔,你是不是君子?”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是君子,穆洛衡也一样,因此他点了点头。
小程莠又道:“君子是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穆洛衡点头。
“好。”小程莠得到答案,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她背过身去,把荷包挂绳的丝线拆开来编起了手绳,并将三颗玉石串了上去,没一会她就编完了,而后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拉住穆洛衡的左手,将手绳戴在了他的手腕上,系好了尾扣,眼睛一亮,道:“嘿,刚刚好。”
穆洛衡皱起了眉头,刚想抽手,小程莠硬是牢牢地攥着他的三根手指头不放,十分认真又无赖地说道:“你收了我的东西,你就要带我出去的,君子一诺千金,你不能耍赖皮!”
穆洛衡微微抬起手腕,小程莠就不得不跟着举起了双臂,然而就是不放手,他无奈道:“到底是谁在耍赖皮?”
小程莠一副“我不管,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模样,穆洛衡无法,只得妥协。
穆洛衡道:“那你跟紧了,我可不会管你。”
小程莠道:“好的,大哥哥。”
……
穆洛衡长长舒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发现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的久了,半边身子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的手绳,唇边凝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道:“‘飞鹰’木惜求见。”
穆洛衡散漫地挪了挪位置,伸了个懒腰后披衣而起,坐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才道:“进吧。”
木惜轻轻推开门,进了厢房后又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才转过身跪地行礼。
穆洛衡略一点头道:“回去了?”
木惜站起身,垂首回答道:“是,她回去了属下才出来见您的。”
穆洛衡道:“坐吧。”
“是。”
穆洛衡的食指缓缓地滑过杯沿,语调平淡地道:“画现下在谁手里?”
木惜答道:“在少阁……在程莠手里。”
穆洛衡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月华禁地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那小子已经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下地狱伺候他主子去了。”
木惜斟酌着开口道:“先生,那现下怎么办,裘若渊出手了,程萧仪恐怕已经有所察觉了。”
穆洛衡抬手支着下巴,盯着桌面上细腻的纹路,淡淡道:“按兵不动即可。一个裘若渊区区,不足为惧,虽然他夜袭月华寺着实让我有些惊讶,但看得出来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既然如此,他甘愿当这个活靶子,我何乐而不为呢?”
木惜应道:“先生说的是。”
穆洛衡继续道:“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抢我的东西,动我的人,哼,找死。”
穆洛衡的目光忽然冰冷起来,眸色阴沉,连带着周围的气息都跟着骤降了几分,木惜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身体,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木惜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道:“先生,还有一事……”
穆洛衡道:“说。”
木惜深吸一口气,道:“月华寺里的那个小孩,带走了百锁格里的东西,她似乎对地宫格外熟悉,若不是她,恐怕少阁主他们难逃月华寺。”
穆洛衡慢悠悠地靠到椅背上,看向木惜,微微皱起眉:“百锁格?”
木惜点头道:“是。”
穆洛衡抱臂沉思,神情有些严肃。
木惜见他一直不说话,迟疑地开口道:“先生,这百锁格中,是什么东西?”
木惜并不知道百锁格里装着什么,穆洛衡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诱导程莠与贺琅一行人进入地宫,并借机杀了守藏人,带出千宫密室中的一样东西,以及拿到倾山倒海图,至于地宫里有什么,密室里又藏着这什么,穆洛衡没告诉他,他也没资格过问。
只是这百锁格在密室中,他寻去找穆洛衡让他带出的东西时,百锁格俨然被打开过,看上面的积灰痕迹,他推测取走里面东西的人应该才离开没多久,而他认定此人是莫栀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因为她触发的让所有人掉下地宫的机关,只有莲花座上的密道直通千宫密室。
那个机关也是后来他看了密室中的壁画才得知的,而她一个小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的姑娘,是如何得知这其中玄机的?他可不信她一个两广总督之女能有这能耐。她必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