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想都没想,直接飞身而出一个翻滚握住地上的枝条,以此代剑跟随着眼前的小人起式分阴阳,一式定乾坤,“离煞”断青云!
剑芒一闪而过,他的身影模糊成了虚影,剑锋纷乱仍尤有章程,院侧的垂条竟被一根残枝削断,委然于地。
一式毕,贺琅站在原地微微有些发怔,在那蓬勃的剑意中意犹未尽地回不过神来,待那断枝残叶飘飘然掉落在地,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枝条,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开大合,原来如此。
“程莠?”
贺琅抬头看向藏在廊柱后的半边身影,被点了名的程莠慢吞吞地探出半张脸,笑道:“啊,你练完了,要不再练会?”
今日她一袭水青长裙,银冠玉簪高高吊起她的长发,千丝垂落,随风摇曳。
“我……”贺琅摇头道,“这剑法后劲太猛,我有点缓不过来,先不练了。”
“哦哦好,”程莠这才从柱子后面跳出来,只见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一碗热粥,一碟小菜,两个包子。
程莠走到圆桌前,把早膳摆到贺琅面前,贺琅在水盆里净了手,才开始用饭。
贺琅问道:“你怎么还亲自给我送饭来了?”
程莠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开口道:“小豆菜说你在挑灯夜读,不敢打扰你,我就过来看看,嚯,我也不敢打扰你。”
说着程莠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脸兴奋地道:“这剑法果真不同凡响,你只用了一根树枝,剑气就如此强劲,那你若是拔了锟山剑,那岂不是石破天惊了!真是应了‘劈地’二字啊。”
“当初看彭……看他使这套剑法时只觉厉害,但今日你见你武出这一式,我真觉得能撼动天地了。”
贺琅淡淡一笑道:“你也看到了,这剑法十分霸道,不是那么容易学的,我武出这一式,虽形意相通,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程莠仔细回想了一遍,也未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说起来剑法和刀法在身法上多多少少也有些共通之处,她虽不练剑,但也能看得懂,贺琅的一挥一动中,确实招招到位,没什么可挑剔的。
程莠道:“没事,慢慢来嘛,练武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好的武功更是要年月的淬炼。”
贺琅看着她笑道:“嗯。”
贺琅吃着早饭,忽然心猿意马起来,他抬眼看向正无聊地用脚磨落叶的程莠,放下筷子,道:“我一会出去一趟。”
程莠抬头看向贺琅,问道:“去哪?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贺琅眉眼含笑道:“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程莠迟疑地看着他道:“哦,好吧,不过你别出城,出城的话我还是得跟着你的。”
贺琅道:“好,你放心吧。”
程莠点点头道:“哦对了,一会你顺便找一下三爷吧,他那囤了好多傻大个写给你的信,今早又来一封,估计这些时日没有你的音讯快急死了罢。”
闻言,贺琅扶额无奈道:“好。”
程莠从贺琅的院子出来后,闲来无事,提着金羽刃去临水台练起刀来,虽然她一早也练了一两个时辰的功,但均以调息为主,之前在千路岭受的内伤并未好全,加上毒发,她的内府实则十分空虚,因此秦怿一直叮嘱她这段时日先以调息疗伤为主,不必要时不可动用内力。
但她刚刚看到贺琅那波澜壮阔的剑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缥缈之感,就像是她练刀遇到瓶颈将破不破时的感受,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练练刀找找感觉。
程莠轻点礁石飞跃至临水台,掂了掂金羽刃,并未急着开练,而是先端着刀摆出一个起式,闭上眼睛让自己渐入空境,这是一种人器合一,阻隔外界的境界,不太适用于实战,但非常有助于悟感练功。
程莠这一次进入空境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长,因为她要领悟的刀意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澎湃,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意志,真气在内府经脉中游走,顺着某种指引循环往复,在触碰到锋刃时不再畏缩不前,而是包裹缠绕,化整为零。
一阵微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粼光,程莠蓦地睁开眼睛,刀锋一转,金光闪现,倏尔承起式回锋出刃,紧跟着“金丝游”顺应而出,瞬息临水台上青影绰绰,一道连着一道金色光影交错纵横,仿若一张临水而起的金网,将临水台层层围住,刹时临水台边的湖水沸腾般地冲击起青石台,而后陡然炸起冲天水柱。
“哗啦啦——!”
水柱被程莠一刀旋锋拦腰斩断,四散旋转着向外飞出,化为清晨急雨砸向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而程莠收刀临风立于临水台中央,衣不染尘,遗世独立。
程莠微微喘着气,额上泌出细汗,她慢吞吞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迎着晨风,就地打坐,凝神入定。
那汹涌澎湃的刀意第一次被她驯服收入鞘中,她没有用她爹教给她的办法,事实上那种办法也并不适合她,她有自己的领悟,雾山派刀法讲究丝丝入微,而她程莠擅长管中窥豹,她无法一点一点抓住的东西,她可以出其不意地一招制胜。就比如现在。
她的意识仿佛遨游在沧海中,整个世间只有她渺小地存在着,好似一叶扁舟,在平静的海面上悠悠荡漾,风卷不起一点波浪,她的内心很宁静,这份宁静让她的身心都很舒畅,一股真气流遍全身,所过之处如春意回暖,最后归于丹田。
等到程莠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日头的光亮晃了她的眼睛,一时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程莠抬起一只手放于眉骨处,遮住太阳下泄的光线,转头向岸边看去,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秦怿在树荫下支了张桌子,坐在一旁磕着瓜子品着茶,欣赏着湖边的风景,见到程莠看过来,还笑着招了招手。
程莠的白眼都翻到了头顶:“……”
程莠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觉神清气爽,这些天的疲乏竟一扫而空,内府都觉得充实了不少,她甚至有一种神功大成的感觉,当然夸张了夸张了。
程莠三两步来到岸边,向秦怿走去,边走边道:“哟,秦子涣,挺闲的啊,瓜子都磕上了。”
秦怿拍了拍手,指着对面的凳子,示意她快坐,道:“来来,让为兄给你号号脉。”
程莠依言坐下,左手抓了把瓜子磕,右手则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脉枕上,秦怿敛了神色,替她诊起脉来。
足有一炷香的工夫,秦怿才收回手,在程莠的注视下,徐徐开口道:“脉象很平稳,上次的毒发基本都压下去了,控制好心神,继续保持。”
程莠点头应是,秦怿从旁边的小型药箱中取出一枚银饰镂空的铃囊递给程莠,道:“前两日我去江陵的药祠,翻找了一些关于九阴蛊毒的药理书,但相关记载少之又少,我还是没办法断定你身上的毒到底是什么,不过我改进了甯萤香,用这个镂空铃囊效果会更好些。”
程莠并不太在意有关毒的进展,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她接过铃囊,拎起来看了看,笑道:“这个好看,嗯,味道好像比以前清苦了些,不过还是很好闻,我喜欢这个味道,谢了,子涣兄。”
秦怿把脉枕收到药箱中,“啪”地一声扣上金锁扣,看着她道:“折煞我了,你可别跟我客气,你一声谢我都怕你对我有所图谋。”
程莠“嘁”了一声,道:“恁可拉倒吧,恁身上除了一个重滴跟鬼样的破箱子还有啥?”
秦怿听的一愣一愣的,不服地辩解道:“你懂啥,我这都是智慧,无价的!”
程莠笑眯眯地道:“好好好,无价的,你自个留着就好,啊。”
秦怿:“……”
他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自己挖的坑,掉下去的还是他自己???
程莠道:“我跟你说,我感觉我好像悟到了一点点我爹常念叨的那个刀海之道,那感觉,真的很奇妙。”
秦怿抽出腰间的青锋扇,“唰”地展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正色道:“就你方才入定那会?刀海之道的境界可谓极为高深,你年纪轻轻能触到此道,这悟性要高出常人几倍之多啊——那是什么感觉?”
程莠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方才的感觉了,仿佛泥牛入海一般,一去不复返了,她悻悻道:“我也说不上来,就像第一次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全身都很畅快,甚至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对一切都大彻大悟了。”
秦怿拢住青锋扇看向程莠,认真道:“我不练刀,也不清楚你所说的刀海之道,但有一点,能摸到此等境界的,内力必定深厚,武功必定高强,而要参透此等境界,必要宁静致远,此道山遥路远,不易修炼,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遭到反噬。”
秦怿说到这就住了口,程莠也明白他的意思,她身上的毒扰人心性,不利于她参破刀海之道。
程莠浅浅叹了口气,道:“哎,慢慢来吧,我总不信我比旁人差。”
秦怿淡淡一笑道:“你怎么会差,你是雾山少阁主,众人眼中的练武奇才,你放心,有我秦神医在,你定能问鼎刀海。”
程莠一听,乐了,用拳头擂了一下秦怿的肩膀,笑道:“够意思啊,小妹我可就指着你了。”
他们罕见地没有说两句就掐架,都心平气和地坐在树荫下,一边嗑瓜子,一边聊些有的没的。
这时,一个不甚和谐的声音闯入了这份宁静,秦怿没好气地给了对方一个隐晦的白眼。
“程少阁主,程莠,你看见琅哥哥了吗?”段歆薇风风火火地卷着一阵烟尘跑来了。
程莠看着这火急火燎的姑娘,说道:“不知道啊,他一早就出去了,你没看见?”
段歆薇皱着眉头气鼓鼓地说道:“我看到了啊,但是琅哥哥说让我练完晨功再去寻他,我练完晨功之后他就不见了,哪都寻他不到!”
“额……”程莠略显抱歉地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告诉我去哪。”
“扑哧。”
段歆薇有些愤怒地看向一旁偷笑的秦怿,道:“你笑什么?”
秦怿折扇半遮面,笑眯眯地道:“本少主心情好,想笑就笑,这姑娘也要管啊?”
段歆薇面上有些挂不住,微愠道:“你分明是在笑我。”
秦怿面不改色道:“姑娘你这话说的着实有趣,你凭什么说我是在笑你?你又有什么可笑的?还是说姑娘你认为自己很可笑?”
段歆薇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
秦怿:“嗯?”
段歆薇气得跺脚,指着秦怿道:“本少主就没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秦怿摇着扇子笑道:“彼此彼此,本少主也没见过你这般无理取闹之人。”
段歆薇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哼,臭不要脸,本少主才不和蠢男人一般见识!”
秦怿探出半个身子,故意大声道:“这就走啦?不坐一会呀?走这么快小心摔跤啊。”
岂料秦怿话音未落,段歆薇就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转头狠狠地瞪了秦怿一眼,而后疾步而去。
秦怿挑了挑眉,道:“哟,怎么没给她摔了。”
程莠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道:“哎,这云山派少主,整就一个刁蛮任性大小姐,这脾气放在江湖上得结多少仇。”
秦怿点头道:“是,确实是,武功不行的话少不了挨打。不过我觉得,云山派估计也不会轻易放她下山,不然怎么整那么多门规约束她。”
程莠也觉得有道理,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秦怿,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而后端起了手边的茶杯喝了口茶压压惊。
第50章 心照明月渠·叁
边灵珂两日前登门拜访尉迟府,不曾想吃了闭门羹,好不容易将手头事宜处理妥当,她连一口热乎饭都没吃上,马不停蹄地赶往尉迟府。
现下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有商标压不下去,若是商标压不下去,开标那日指不定要惹出不少乱子,到时就是边灵珂这个知州办事不利,那她这顶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还有一点就是,商标和文武开擂竞标牌直接挂钩,也就是说,如果想参加打擂,拿到标牌上船,首先需要拿到参擂牌,而参擂牌多数握在富商手里,因为“倾帆”能全线通航,富商在里面砸了不少钱,所以商标越高,这参擂牌卖不出去,擂台也不好开,那时两边都不高兴,若是引发了动乱,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她边灵珂。
因此,她这两天再焦头烂额,也得舔着脸去求求尉迟府帮帮忙。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督办“倾帆”了,往年也会出现恶意竞标的情况,但她都能压下去,可今年的竞标却高的反常,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她其实是怀疑过穆洛衡的,但他向她保证过不会插手她负责的事宜,那如果不是他,谁还会有这么大的权势?
对于穆洛衡,他们所追求的不同,各司所需,比起相信他,她更多的是畏惧他,但他向来一诺千金,她既然选择他作为盟友,就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他,因此这个念头刚出现就立马被她掐灭了。
不过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也没有精力再去猜疑这件事,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棘手的商标问题。
迂停疾驰的骏马,边灵珂翻身下马,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走上尉迟府大门前的台阶。
边灵珂对看门的守卫道:“通报一声,就说我边灵珂要见你们家两位少主,尤其是尉迟洧,跟他说,他不见我本官今日就不走了。”
倒不是边灵珂强势且无理,是她实在没办法了!
一个守卫连忙低头应了,转身从侧门快步向庭院内奔去。
边灵珂笔直地站在大门正中央,绀青柳叶纹的衣袍衬得她笔挺颀长,长发银冠高束,金鱼袋挂在腰侧,九环佩压于腰际,一把佩剑悬于腰间。
不多时,尉迟府的大门便开了,尉迟溱站在院中,外袍系在腰间,正歪着头跟管家说着什么,他一眼便督见了站在门前的边灵珂,几步走上前去招呼道:“唉,边姐姐,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原来这大门并不是为她这个无足轻重的知州大人开的,而是因为尉迟府的大少爷要出门。
边灵珂笑道:“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应当是去找二少爷了吧,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尉迟溱挠挠头,把边灵珂迎进了门,不满道:“这守卫怎么回事,知州大人来了也敢怠慢?看我一会怎么教训他,也太不把我这个大少爷放眼里了吧!”
尉迟溱撸起袖子发了一通邪火,边灵珂从善如流地按下他挥起的手臂,道:“行了大少爷,你不当家不是人尽皆知的吗,别发牢骚了啊。”
说着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小心你弟又扣你月钱。”
尉迟溱的气焰瞬间就下去了,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初,一时一个心情,他一伸胳膊,揽住边灵珂的肩膀,指着摆了一地的酒坛,道:“边姐姐,看我新酿的酒,较之前的更为香醇,要不要来两坛?送你。”
边灵珂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故作惊讶道:“不是吧大少爷,您亲手酿的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