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穿过了大堂走到中庭,边走边扔给我一句:
“你带两个杯子,我们去后山,我在后门等你。”
我去厨房摸出来两个茶杯,想了想,又给他换了一个酒杯。
从厨房出来,却看到了沈叙,把我的斗篷递过来。
“谢谢谢谢,”我接过来,“我也不知道谷主什么时候放我回来,一会你要是饿了就先弄饭吃吧。”
“我陪你一起去。”他淡淡地说。
他手里果然拿着那个垫子。
“后山哎,”我说,“山路很难走的……”
“我陪你一起去。”他重复了一遍,兀自挪开了。
我没辙,回去给他也带了个杯子,快走两步赶上了他。
谷主站在后门,他看到沈叙似乎不怎么惊讶,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就转身向着一条很窄的向上的山路走去。
这条路我不曾走过,实际上,揽月阁依山而建,但不管是庭院,温泉,还是揽月潭,都只在山的半腰,再往上是茫茫林海,人迹不至,似乎也只有这一条小径可以上去,也是十分陡峭,不知道今天谷主为什么要带我们上去。
我操心着谷主和沈叙,没想到在这路上,是我比较拖后腿。他们一个老马识途,避开一切障碍,拄着手杖健步如飞,还有一个臂力过人,只要不在乎仪表,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只有我哼哧哼哧跟在后面,时不时还得停下缓缓。
但我还是好歹跟上了,毕竟真的很怕他们俩中的任意一个提出扶我一下的要求。
我们也没真的爬多高,只是停在了树丛中的一片开阔地。几块山石垒成些奇形怪状的样子,遍地开着雏黄色的小花,深林高大,阳光迷蒙,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看不到揽月阁。倒是林中传来隐隐水声,绕过去看一眼,竟是几眼小泉,鼓着水圈儿,顺着山势向下,应该是汇入那条山溪去了。
如此沥沥细水,竟能蓄成一瀑一潭。
山风穿林,我紧了紧斗篷的领子,就看到谷主席地而坐。
沈叙也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定,看着我。
我过去偎着他坐好,好奇地看着谷主。
谷主从腰间解下那个葫芦,接过我提上来的三个杯子,替我们三个一人斟上一杯。
浅尝一口,是用牛乳兑过的淡酒,甚至还热着,宽厚的口感泛着微甜。
我抱紧了茶杯。
谷主的目光悠长,向着林间。我追着这道目光看去,那里有两块山石,与其他的不大一样,形状更加规则一些。两块之间还隔着不小的空隙,上方的树林也稀疏一些,好让几缕阳光投射下来。
“卿卿,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所以今天带你过来。那里埋着两个人,一个是你的伯伯,还有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会我讲完了,你就去磕个头吧,早该来了。”
等等等等,什么?
我没来得及表达我的疑问,他就直截了当地讲了下去,没有留给我一个眼神。
沈叙轻轻地揽住了我的肩。
“从哪里开始讲呢?”谷主喝了一口酒,蒸腾的热气在他的眉头留下一星水印,“接着上回的讲吧。”
“上回给你讲的,是皇族的家事,这回要讲的,是朝堂上的事。”
我有点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沈叙,他没什么反应,看来也并不在乎谷主和我讲过什么关于他的事。
“我朝建立之初,有四个家族随皇帝征得天下,后来也就作为朝中重臣,慢慢发展成了手握重大权势的势力。其中林氏与曲氏久居京城,多出达官显宦,每朝宰相也出于其中,是文臣肱骨。而另外两家武将世家,从开国时就立下汗马功劳,之后一家驻守西北,一家驻守西南,为朝廷把控两处多有他族来犯的边疆,是武治之范。这两家中,西北那家姓江,世袭定远将军之号。西南那家姓沈,世袭破虏将军之名,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了。因为那是你的母家。”
风愈发得紧了。
谷主又喝了一口酒。
“我与你的伯父沈溯将军初逢于京城。那时他还年轻,袭爵之前在御军中做一个小官,跟着历练些。虽说他年纪比我轻上一些,我们却成为了挚友。后来西南又起烽烟,他承袭名号挂帅出征,邀我同去,我也就随他做了他帐下的军医,陪他驻守西南。后来沈将军在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我就找了这处还算宁静的谷地,在这里建了个小楼陪他养伤,顺便治治病人种种药材。你们也知道,这处小楼就是揽月阁。”
“说回沈家。最初沈溯将军家里嫡出这一脉只有他一个儿子,下面只有两个妹妹。虽然说不上子嗣凋零,到底战场凶险,难保意外。沈家又不似江家,江家开国那位先祖就是位女将军,后代不论儿女都授以武功,甚至有先帝恩典,长女也能袭爵。沈家的女儿一般都要外嫁,所以老两口都想再添个儿子。也是他们运气好,沈将军都年过二十了,居然真得了个弟弟。”
“沈将军的弟弟沈浮,就是你的父亲。他降生时,沈家欢喜极了,圣上也龙颜大悦。一等到他五岁,就把他宣进宫里,与皇子公主一处学习。待他成年,更是让他留在京城做官。不解其中意味的人大约觉得沈家愈发显赫,但所谓权谋自然不会明显到让人一眼就能窥得其中详细。如果接下来我说的你听不懂,回去问沈叙吧,他会好好和你解释的。”
“沈家与江家常居边疆,对当地的势力和兵力的把控远超朝廷,纵然他们自己没有反心,皇帝也绝不可能没有疑心。卿卿,权力是这世上最能歪曲人心的东西,尤其是当一个人坐拥天下时,他看任何人的目光,就都是怀疑的。开国二百年,沈家在西南盘踞二百年,西南到底是皇上的,还是沈家的,在当时都是个问题。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沈家人能抽身。沈溯是朝廷的大将军,所以他的弟弟要留在京城,朝廷可以给他厚禄,但不可能给他高官。因为他就是用来牵制他哥哥的棋子,只要沈将军有不臣之心,他的弟弟就危在旦夕。沈将军在我这里养伤时,这个小弟尚且没什么用处。几年之后,西南又乱,皇上派皇子亲临隐仙谷长跪不起,请求沈将军出征。随后圣上就以关切为由要求沈浮把一家老小都接到京中,实为人质。沈将军在外不得不瞻前顾后,只以圣令为上,不敢逾越一步,以致最终孤身入敌,与敌军首领同归于尽。他死前遗言说不想入将军陵,只想归葬此草莽山林,于是我随大军回京,谎报乱阵中找不到大将军的尸首,只能在京中将军陵里立一方衣冠冢,暗中将他敛葬于此。”
“他死后,圣上本已将破虏将军之号转授他的弟弟沈浮,只等沈将军的丧期过了行袭爵礼。当年除夕夜宴,圣上对沈氏一族大行封赏,甚至亲自命人制了宫宴菜肴送到府上。宫中赐菜,沈家自然是人人都要分一口,共沐皇恩。事后想来,也正是那一晚的赐菜中,下了阳株血魂散,沈家上下,无人幸免。不过之前也说过,阳株血魂散了无踪迹,不定时毒发,中毒之后要许多年才会慢慢显现。圣上此举,无疑是想让沈氏一脉逐渐凋零,再无回到西南的可能。只是沈家毕竟是武将出身,即使沈浮长在京中,也时常出去游玩狩猎。许是在狩猎中受过伤,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随后族中之人去世时他留了心眼,真的发现了血魂散的,证实了他的猜想,总之,沈浮参透了圣上赶尽杀绝之心,也实在找不到拯救族人的法子,他告病修养,遣散家丁,最终一剂剧毒,带着全族一起自尽而亡。”
第73章 泉下应有知
“当然,如果一切就是这样,自然也不会有你了,卿卿。也不会有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内情,沈氏一族就会如史书所写,始于开国元年,一度辉煌显赫之极,最终两兄弟一位战死,一位疯魔以致全族皆亡。显然,事有意外。”
“沈浮有一儿一女,但发妻去世得早,他从前也没什么续弦或者的兴趣,是个热衷山水的闲官。然而在一次游玩中,他偶遇了一位江湖女子,一见倾心。然而沈浮终究是出身高门大族的官员,不能大张旗鼓娶她入门,就算是纳妾,也恐遭人耻笑。不过,这位女子并不怎么在乎名分,跟着他回到京城,做了他府上的一名侍女。其实这时沈浮也已过了中年,两人更多的也是相互陪伴之谊,少作他想。直到她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对劲,又恰逢此时,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正是因为这个孩子让她对饮食格外注意。沈浮端来的菜饭她也没有吃。只是因为感到疲倦就去睡了一觉,哪想到醒来时,身边就是地狱。也好在她是在江湖上历练出来的,没有犹豫也没有害怕,当即悄悄抹去了自己在沈府生活的痕迹,逃出醴都,凭着记忆一路北上,来隐仙谷投奔了我。世事也就真应了这刚好二字,刚好她是位江湖女子,进沈府时不曾有过什么仪式,身份也不贵重,更不喜抛头露面,以是后来朝廷派人查问沈氏灭门一案,都无人知晓少了一位侍女,也刚好她怀了孕,所以不曾动过下了毒的饭菜,给自己和腹中之子留了一线生机,更刚好,她从她丈夫口中得知过我的事,料想我与沈将军关系密切,不会对她坐视不理,所以选择了来这里投奔我。”
“你应当也猜到了吧,卿卿,这个人就是你母亲。她奔我而来时怀着你,已经知晓自己中了血魂散之毒,即使生下你恐怕也无缘将你抚养长大,所以对我苦苦哀求。她说不求我待你如亲子,只求我替她和沈氏一族保下你这最后一个孩子,不至于饿着冻着,不至于流离失所。其实何必她来求我,我与沈将军有同袍之谊,你是他的侄女,我定会待你若至亲。我也尽力想要保得你母亲的性命,可惜是我对不住你,分娩是大劫,血魂散遇血而动,难以维持。她只来得及抱抱你就离开了。合眼之前,我想让她给你取个名字,她却告诉我,她本是江湖女子,没有正经姓名,也不曾识字念书,平生只得到过沈大官人的一点关怀,实在不会取名,只求我来做这个决定,也万望我看在这个份上,对你多顾念一些。我对你实在别无他求,也确实老了,却真心拿你当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拿个爱称给你做了名字,绝非随意,而是希望你不要被任何人的期待所牵挂,能像我,或者你母亲希望的那样,只是平安自在的在这隐仙谷长大就好。”
我喝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
感觉到沈叙在看我,但我意外地十分平静。当初听到他的身世时,的确替他感受到万分的悲伤,如今听到关于自己的家庭与长辈,却反而只有一种惆怅。
好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除了讲述它的老人,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不在了。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本该拥有的哥哥姐姐也好,统统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比起肉眼可见的痛苦,这些事更像是晨起时的雾气,重重地压在睫上。
不想哭,只想叹气。
我依着谷主所说,带了一杯酒,走进林里,祭拜我的伯父和母亲。跪在地上时,却发现两块没有名字的石碑一尘不染。
原来谷主时常前来祭拜啊,倒是我这个做小辈的不孝了。
磕了三回头,我把这杯酒呈给两位泉下人。
伯父,母亲,我也算无忧无虑地长大了,甚至能有机会读书明理,学了些傍身之术,体会了许多至深情意。即使终有一日魂归于此,尘世一遭,不虚此行。
直起身,我慢慢踱回了谷主和沈叙的所在。远远听得他们的交谈。
“沈将军伤得很重吗?”这是沈叙在问谷主,“揽月阁的旧物,柜子案几都很低矮,他是不是……和我一样?”
“啊,是啊,一柄长刀劈下来,干净利落。”谷主喝着酒,语气毫无波澜。
沈叙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小心到有些卑微:
“那……沈将军后来还能回到战场……”
“因为有我在啊,”谷主答得极快,“还有我给你那两条木头做的腿也是他的。他是将军,能骑马就能上阵,辛苦归辛苦,也绝非完全不可能。倒是有个特制的马鞍,你若是想要,我可以回去给你找找。”
沈叙沉默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点了头,但我重重地踏了过去,坐在他们中间。
“聊什么呢?”我问。
“没什么,”沈叙抢着答道,“你还要坐一会吗?还是咱们下山。”
“我歇歇,”我答道,“对了谷主,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你说。”他答道。
“您都完全告诉我了,说明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好一会才慢慢道:
“确实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前你还太小,说了你也不大懂。隐仙谷又并非真正不论魏晋的隐居之所,总有来往行人,若是你一不小心说漏嘴可能还会招来麻烦。”
“确实,这部分也担心得很有道理。”沈叙也帮腔道。
“当然,”他又苦笑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太老了,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要不是此番之事,恐怕我真的能妄想着骗你一辈子呢。”
我凑过去,轻轻地抱了一下他:
“没事的,说实在的,没到这个地步,我可能也真的不想知道这些。”
略一思索,又补充一句:“当然,现在也不后悔知道了就是了。也真的谢谢您为我,和我家做的一切。”
他放眼望着林间那一缕阳光,回道:
“应该的。”
“不过,”我又说,“和您比起来,沈叙也很年轻啊,为什么您就对他这么苛刻,搞得他很辛苦的样子……”
沈叙的食指又一次叩上我的脑门。
“沈卿卿,你少拿我和你比。”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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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wufu姐妹的互动和投喂啊啊啊啊可以不投喂我但是大家务必买点好吃的就算我请大家喝杯赛博奶茶【?】另外就是接下来两天更新的是关于谷主和他的将军的番外,我知道在bg里塞bl线不太好,也知道有人会不喜欢,不过我本人其实不太在乎生理性别和cp属性,只想写感情,而且已经很任性了就任性到底吧哈哈哈哈,实在不想看请就当我请假两天吧【闭目】。番外更新好像需要自己换一下分卷查看哦宝们~
第74章 弱翅流光小
只要把血魂散带来的疼痛当作一场声势浩大的痛经,一切似乎也并非不能接受。
起码我的日常生活,还是可以以很平常的心态过下去的。
有时候甚至还能过出比从前更加安稳的滋味。
因为自从一切猝不及防地发生,我和沈叙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而他不知是否是被我吓着了,现在对我一刻也不放松,就差陪我下山和沐浴了。
有时候我都在想,他该不会是谷主派来监视我的吧。
不过要监视也是我监视他。
这么说来,确实,我在这里简直是沈叙的监工,每当他看着我的脖子,眉间的痕迹就更深一层。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夜了,一觉醒来时,还能看到大堂的灯亮着。
“沈叙,你这样会死在我前面的。”我很认真地对他说。
他气极反笑:“你觉得死在你前面和看着你死在我前面,哪个对我来说比较痛苦?”
我不说话了,他也笑得很苦,沉默兜头网住我们俩,谁都无心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