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我控制不住自己,全身抖得筛糠一样,声音也跟着飘飘摇摇,“你这么多年……”
“九年而已,”他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笑意,“不算什么。”
我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抽抽嗒嗒,眼泪都蹭在了他的颈窝。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啊……”我埋怨道。
他却好像把它当成了一个问题,认真回答道:
“为了一句话。”
我擦着眼泪:“什么?”
他喉结动了动:“你那时候说,等我给你做出解药,你就赏我十万两银子。”
?
我一下子忘了哭。
“真的吗?”我狐疑道。
他转过来,一双明眸对上我眼底,摄我心魄。
“真的啊,”他浅浅一笑,“就这一句话啊,你不记得了?”
连心跳都恍惚了,我愣住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他笑得更温和了些:“不记得了也不能不作数啊。我说话算话在这里制了九年药,你可不能说作废就一笔勾销。”
说着,他不等我反驳,替我擦干了眼泪,对我说:
“好啦,回去躺着吧,一会安神药煎好了,喝了就睡吧。我做了很多猜想,但终究只是猜想。我也不知道你身上的毒发作是怎样的,只能按从前准备的方子煎药。以后怎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点了点头:“那我相信你。”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奔过来实属突然爆发的求知欲使我回光返照,现在浑身酸痛又无力。
沈叙把我的手放到他肩上。
扶着他的身体和桌子,我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又换了墙扶,躺到榻上时,感觉身体沉得要往下坠。
沈叙端来药,药汤浓褐,扑鼻的是苦涩的味道,如果不是我知道,决计不知其中还有血液。
他看我皱着眉,劝慰道:“你就当只是一味药材。”
也是,药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去了,人血也不是不行。
可是心里有点过不去那道坎……
他叹了口气,爬上床榻,摸了摸我的头:“乖,从前又不是没喝过。早知如此,不告诉你了。”
“那不行,以后你什么都要告诉我。”我快速答道。
他笑得无奈:“你好好吃药,我答应你。”
“说好了啊。”我说完,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好苦啊。
我躺着,看着他在屋内来来去去,又好一番翻找,给自己另找了两床被子,在地上铺开。
“你要睡这里么?”我的眼皮已经开始酸了,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还是忍不住问道。
地上凉,你会腿痛的。
这句叮嘱没说出口,意识就遁入黑暗中了。
--------------------
(*´I`*)叙叙子,你好惨啊
第68章 更剪昔年梦
沈叙没有撒谎。
可以说,所有这一切的开始,都是沈卿卿的一句话。
在京中到隐仙谷的路上,乃至刚到隐仙谷的一段时间里,沈叙都处于一种巨大的迷茫中。
这种迷茫来源于对自我的不确定。
来处与去处,皆非归处。权贵依附威名而生,从威名之中逃离的他,没有名字,没有一技之长,甚至没有双腿,彼时的他,坐起来都是奢望。
他只能躺在隐仙谷的某一间屋子里,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腥味臭味,瞪着天花板,或者闭着眼睛,在无穷无尽的疼痛里沉沦。
沈万年也曾提出等他好一些,同自己学医,要他考虑考虑再答复。
转头,就听到虚掩的门外,不认识的声音同老人低语。
“谷主,您也要收他为徒吗?他那个样子恐怕还得要人照顾他,怎么学医?”
老人不言语。
另一个声音劝着。
“等他好些了再看吧。”
是那位女大夫,他听出来了。
她又压低了声音对老人说:“谷主,学医辛苦,还是在别处给他找个缺吧。”
沈叙别过头去,不想听,但阻止不了声音赖在耳边。
也是,自己甚至翻不了身,又怎么去想所谓的以后。
在这巨大而孤独的迷茫之前,毁人心智的疼痛都像是避风港,溺进去,不作他想。
直到某一天,门响了一声。
他以为是沈万年进来换药,不想,睁开眼看到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她梳孩童普通的羊角髻,穿一身素布衣裳,眼神剔透,只有两弯眉毛,生来微微向下,像是有什么委屈心事。
与他从前在宫里那些被妆饰的娇俏可爱的姐妹相比,朴素到太过普通。
这是沈万年之外的第一个踏入这间屋子的人。他身上窜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想闪躲,又被疼痛擒着动弹不得,只能用手扯起一旁的被单,试图遮掩自己的残疾。
她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礼貌地问了一句: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吗?”
他说不出话,也没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伤口被扯裂了,冒着血。
然后是许大夫打开门冲了进来,领走了那个小女孩。
“抱歉啊,”她对他道着歉,一边捂住了女孩的眼睛,“外面忙,怕她乱跑让她找个没人的房间呆着,没想到就摸到这里来了。”
说罢数落着怀里的女孩:
“这间房以后不许进来了。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他摇了摇头,继续躺着。
过了一些日子——他只能凭窗外的日夜变换判断时间,实在也不知过了几日。
他的伤好了一些,可以勉强靠坐起来了,沈万年随便给他寻了些书打发时间。
但也只能粗略翻一两页,看一两行就得歇一歇。
某一日,沈万年自己牵着那个女孩走了进来。
“附近有战事,”他对他解释道,“谷中接了一批伤兵,又有不少外人出入。这姑娘是我故友家留下的遗孤,一直带在身边。最近外面脏乱,只有你这里靠山,没人来。让她在你这待一段时间吧,晚上我接回去,白天你帮我看着,也不用做什么,别让她跑丢了就行。”
说完,没等他回应,就转身而去了,斗篷掀起好大一阵血腥味。
他也没什么意见,寄居于此,自然随人安排。
女孩也乖巧,不吵不闹,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还特地垫了一本书以免弄脏衣服。
坐了半晌,像是无聊了,又把那本书抽出来翻看着。
也不知道她识字了没,哗啦哗啦翻了一遍,又坐回去了,胳膊抱着双腿,发着呆。
小小年纪也没有那么多事可想,最后还是朝这个房间里另一个人走过来了。
“哥哥好?”她问道,有些紧张。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仔细想想,上一次开口说话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发出声音。
她没有管他的反应,兀自坐在他的床榻旁边。
“我叫沈卿卿,”她说,“阿纤姐姐和我说不要出去乱跑。可是能不能请你带我去找阿纤姐,或者去找爷爷?”
阿纤姐?应该是那位姓许的女大夫吧,他想道,爷爷应该就是指谷主了。
他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话。
她不作声了,又埋头玩起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问道,“他们都不告诉我,只告诉我不要和你讲话,因为你在休息。”
想了想,她又说:“你在休息吗?那等你休息好了再告诉我也行。”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找回了一点说话的信心。
“沈叙。”他说。
他都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音调也古怪得很。
不过没关系,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从前不需要问,无人不认识他,他也不需要名字。后来也只有沈万年执着于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其他人口中,他被称为“那个没腿的”,或者“那个残废”。
你叫什么名字?
多简单的问题,他居然是第一次回答。
对人来说,名字是如此重要。一个没有人呼唤的名字,没有存在的必要。
而一个人被用名字称呼的那一天,他才真的成为一个人。
有了第一句对话,后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外面虽未被战火殃及,也是焦头烂额。哭声喊声,马声人声,不绝于耳。
屋里,他靠着枕垫,不痛的时候就教她识字,时间倒也过得快上许多。
直到她可以背出第一首诗,能在他掌心写出自己的名字。
这个字真复杂啊,他想,教了好几天,指尖交错的触感,竟比疼痛还刺骨。
然后拉过她的手:
“接下来学我的名字怎么写。”
--------------------
哪里刀啊?我没觉得我在发刀啊?【阴暗地爬行】【扭曲】【蠕动】【嘶吼】
第69章 翩翩遗我心
在她学会他的名字怎么写之前,意外发生了。
不知是不是多日聚集在山谷中的血腥气息招来了邪祟,接连多日,常有人称在谷中偶遇了山猫。沈万年叮嘱各处多加防备,耐不住人多事杂,总还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好在谷中收留的伤病将士们都随身带着兵器,虽有凶兽袭击,也不至于伤人。
偏偏被一只格外精明的寻到了两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那日,沈叙的伤又有反复,闭着眼挨着。沈卿卿坐在窗边翻一本书,挑着自己认识的字念,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
“沈叙,你怎么啦?”她念一会,停下来看一下床上躺着的人。
“没什么,我腿痛。”他答道,看了一眼她。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小小的身影,看不清。
她低低地应了一句,然后没了声响。
毕竟,疼就要好好休息。
所以当那半人高的山猫从窗户蹿进来时,她也没个声响。她没见过这种生物,还在好奇于它灵活的身姿和杂色的绒毛。
那邪物只一跃,就跳到了她背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衣服后领就被扯开了,再一爪下来,一大片皮撕脱。
她吃了痛,扑到在地上,正想喊出声,嗓子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紧接着,视线也模糊了。
她倒下的声音轻到好像一片叶子飘落。
沈叙睁开眼时,山猫正舔舐着她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迹,而她背上那一大片裸露的伤口竟然连一点干涸的血痂都没有,惨青色的皮肉外翻,边缘处的皮肤甚至被光照得透明。
他一翻身起来,却被愈发剧烈的疼痛钳制,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喊叫,试图引起门外人的注意。然而他这处屋子本就少有人来,此时又是正午时分,更没什么人在日头下行走。
好在山猫警惕,在他有所动作的下一瞬间就逃出了窗外。
那一天,沈叙穿着单薄的中衣,只用被单草草裹了下身,打开门爬了出去。
他的耳边只有自己的脉搏苦苦相催,听不到身边擦肩而过的惊叹,唏嘘或嘲笑。
等他爬过药王殿前的一百级台阶,抓到沈万年的衣摆时,双肘血肉模糊,那系得紧紧的被单也被鲜血浸透,湿答答得,贴在他并不完整的身体上。
又躺了一个月,才能稍稍起身。
三个月,才能再一次下地。没有合适的裤子,索性又用被单裹一层。断肢触到冰冷的地面,一阵又一阵痉挛。
他甚至做好了再爬一次台阶的准备,却在隔壁的房间发现了熟睡的沈卿卿。
守在房里的许纤被他惊得拿不住手里的针线,嘴张了又张,竟不知道是该劝他回去,还是该迎他进来。
是他抢先开了口。
“我想看看沈卿卿。”
许纤木木的点了点头,向一边的床上挑了挑下巴。也没了继续做针线的兴趣,只定定地盯着他,像生怕他要把床上的女孩子抢走一般。
外间传来喊声。
“许大夫!”
她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千言万语,最终也没说出口。
沈卿卿醒着,看到他甚至笑了笑。
只是毫无血色的嘴唇单薄得挤不出一个像样的笑容,嘴角勾一勾,笑意就被埋葬在了同样惨白的脸上。
相对无话。
牵挂只是一种没来由的感觉,却浓烈得呛人,真要开口去说那些寻常的字句,反而才是玷污了那楚楚深情。
沈叙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开口却变成了
“我会成为很厉害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等了很久,才听到很轻的一句回复。
“那我等你。”
虽然这四个字轻的恍若一缕幽风,转瞬就散得了无痕迹,却在沈叙的心上刻了很多年。
在每一个被肉体的疼痛折磨得近乎疯狂的夜晚,在每一次面对嘲讽和怀疑的时候,这缕风都袅娜在他的发梢,带他从病榻上坐起来,下地,学着用双手代替双腿,学着照顾自己的生活,乃至最终,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脉案药纲中。
直到时间一转眼翻过,某一天,沈万年郑重地对他说,
我可以给你一处院子,你住在那里做什么都行,但请你替我办一件事。我知你在制毒解毒一门已大有进益,我想请你帮我找一种解药,它或许永远找不到,但求你尽力一试。
他俯下身子道谢。
心里却说,正合我意。
他和沈万年一老一残,自然不会去冒险抄近道,所以从药王殿到揽月阁,要先下那一百级台阶,再走一好一段石板路。
沈叙双手交替着爬下楼梯,尽量跟上沈万年的步伐。还是忍不住回头一看,恍若隔世。
走到半路,坡下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两人驻足,是许纤带着沈卿卿在放风筝。翠绿色的燕子风筝,晃晃悠悠地荡在空中,被笑声拖着一路向上,碧空无尽。
“要去打个招呼么?”沈万年问,“不过她上次清醒以后就谁都不认得了,恐怕也不记得你了。”
沈叙摇了摇头:“不了,别吓到她。”
说完就自己先向山上爬了去。
再也没有回头。
在揽月阁的第一天,沈叙摊开自己的第一本脉案。
他还不能熟练地爬上椅子坐在桌前,于是只是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执笔。
对着空气摹画多遍,才堪堪落纸。
“卿卿”。
在后来的许多个瞬间,在他合拢书页,爬上床铺,倚靠窗边,或者温水煎药时,他也会很突然地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份承诺吗?完全不是。
或许就是一份简单的执念吧,他这样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