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红玉砌穷牢
次日申时,沈万年又一次坐上了宫廷旗帜的小车,来迎接的小太监依稀是昨晚那个,亦步亦趋跟在车旁。
白日的醴都比夜里更加繁华,道路两边尽是店铺摊贩,行人往来间,是不是有披甲的卫士,拿着棍棒梭巡,偶尔拦下一人或一辆车来查验。
唯独不碰这一辆,经过时,还得低头行礼。
只是车速也被这熙熙攘攘的大街拖得缓慢,小太监步速说不上快,却也能保持在车窗侧。
“奴曾在栖梧宫侍奉皇后娘娘,”他双眼看着地面,走得毕恭毕敬,只有嘴里发着声,也不管车里人是否在听,“今日也是奉命前来,娘娘不放心您。昨夜娘娘的叮嘱,您可听进去了?”
“是劝我这回入宫事有蹊跷,我已禀明了,也对娘娘的仁爱感激不尽。”
“您明了就是,娘娘还托我问一句话,宫里的医官,有医术好的可用之人吗?”
“娘娘也太小心了。依我看,娘娘慧眼,可用之人她不会错过的。”
此后一路无话,一进了宫门,那小太监就无影无踪了,换了另一个沉默不语的跟着,一直跟到了内廷。
皇帝选在内廷设宴款待,体现的是十足的重视。
还有威慑。
一到酉时,大家便各自坐定了,上首自然是皇帝,依旧是玄色朝服,冕旒垂着,看不清面庞。右边稍次些的地方设了一款薄帘,依稀只能看到后头的人影,不过从跪在侧旁服侍的婢女来看,是皇后出席,隔着纱帘,以示内外有别。
沈万年与另一位老翁相对而坐,刚一开席,皇帝就首先寒暄道:
“朕从前在父皇膝下时早已见过沈卿,不想如今还能一聚,沈卿实在高寿啊。”
沈万年站起又跪下,礼数周到。
“这位是我们宫内医馆的首席,梁大夫。也是侍奉多年了,想必沈卿与他更聊得来些,朕就也把他请来了。皇后这一病也病了年余,最近不知怎的又重了些,近两日才看着气色好些。稍候你二位一同替她诊断诊断,也是切磋切磋,可好?”
两位老叟又一同行了礼,满口应下。
酒一上来,自然就是相互祝酒道贺,话些闲事,又兼着劝菜劝饮,无需多话。
直至酒过三巡,菜肴已经撤去,这才曲径通幽,奔着主题了。
“三月前,朕的长兄游历时,曾与沈卿有一面之缘,可惜当日错过了,回来与朕闲话,朕才起了心思。不过,据说当日沈卿在拜访一位侍奉过父皇的医官,不知是探访故友,还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啊?”
沈万年放下酒盅,礼数依旧,然后才缓缓答道:
“老朽不敢欺瞒陛下,只是这个中缘由,说来恐怕陛下要嫌老朽有些糊涂了……”
“这倒让朕感兴趣了,你且如实道来。”
沈万年知道,玉珠下的目光,此刻正紧紧锁在自己的身上。
“一入不惑之年,老朽便时觉身上疼痛。一开始只以为是年轻时奔波太过,又在西南住得久,那边阴湿,恐怕是风湿入体,年岁已高,也是合理,因而没有留意。可是后来愈发老迈,疼痛愈发明显,且只在每月十六日夜里发作,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一时不迟,一时不早。老朽虽学浅技拙,到底也治了一辈子病,从未见过如此蹊跷之症,于是心存疑虑,私下里问了一位故交,他也不知,只说从前在宫中似乎对类似的事有所耳闻,指点老朽去寻前朝的医官问问究竟。可惜那位老医官亦隐居多年,辗转许久才打听得住处,所以三个月前才得动身拜访。”
“竟有这样的病症?沈卿所问的故交是哪位?父皇的老医官可有什么见解?”
话里十足的关心与好奇,竟丝毫不像是装出来的。
“承蒙陛下关怀,老朽的故交正是醴都城内体顺堂有名的药师杨焕。”
“这倒是熟人,父皇在世时时常召他入宫到医馆讲学,前些年他去世时,朕和兄弟还被父皇派去吊唁。”
“是。后来那位老医官倒是告诉老朽,这症候不像是病,倒像是毒。只是更具体的他也不知,解毒就更无从谈起了。”
“毒?”
皇帝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沈万年却好似没有注意到:
“老朽听了,心里犯嘀咕,又看那老医官已是老眼昏花,神志少清,想是他胡言乱语边罢了,世上怎会有如此神奇之毒呢?于是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它风湿骨痛,左不过每月熬一晚上便罢了。”
座上的皇帝沉吟半晌,面上含笑。整个殿内却似有暗潮汹涌,和着远远传来的管弦丝竹声,拱着每个人的神经。
“看来朕今天的宴是设对了,”皇帝浅饮一口,“这位梁卿,素日侍奉父皇,还时常与宫外医师交流,医术上可以说是醴都乃至国之佼佼者,不如就让梁卿为你诊上一脉,说不定也能有所发现。”
沈万年欣喜不已,大有绝症得救一般的轻松,还没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他已经叩谢大恩了,那梁姓老叟只得起身,边行礼边谦虚着。
“老臣也只能尽力一试……天下奇闻异事甚多……这……”
“既然如此,”皇帝大手一挥,几位太监闻之而动,“这儿多不方便,咱们就挪到偏殿去罢。”
外间又进来几位宫女,一拨帮着收拾碗筷酒盅,另一拨则引着几人步入穿廊。
四下忙乱里,又有一个婢女赶着跑到皇帝近侧跪下,沈万年定睛一看,是皇后身边伺候的。
“禀皇上,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望能先行告退回宫。”
“既然如此,备了车马送她回去,等这边事毕再去看她。”
尽管这场宴席是以皇后之名组建的,他似乎对这位主要人物的离场毫无意见,较之关心,不如说语气中的轻松更甚。
“沈卿,梁卿,这边请。”
一行人往更深处去了。
另一边,一辆小车轻慢地踩在宫中十字铺就的地砖上,近旁簇拥着一大批宫女太监,脸上都露着焦急神色。
只有走在最近的两个宫女脸色如常。
车窗的帘掀一尾小小的缝隙,蝉翼样轻且薄的声音传来。
“裁霜,去医馆请那位许医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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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都在过剧情呜呜呜希望不要太无聊【】
有bug或者问题请务必提出来,我会回去修订的,字数多了我自己也会有点模糊qwq
上一章可能谜语太多了,大家能理解小皇后也想把老爷子劝退就行!!!
谢谢大家!圣诞快乐!
第105章 绿蜡锁烟汀
每当许纤穿过琉璃帘串时,总会被殿内沉沉的香勾起一丝奇怪的虚幻之感,总觉得步仙入道,抽离于凡世之外。
大约身居至高之位,就是需要费尽心机使自己看上去位列神明,才能把自己的强权披上令人心甘情愿的华丽外衣。
譬如皇后娘娘连诊脉都不被允许的所谓千金贵体,如何还要受到凡人病痛的困扰呢?
她在心里这样嘀咕着,还是跪在大殿外求见。
另一位叫诵雪的婢女迎出来,把她引进去,却一转头绕开寝殿,径直走进了栖梧宫最深处的佛堂。
“娘娘诚心礼佛,今日原是得敬香还愿的,纵然身体不适,也不愿错了时辰去。”
许纤熟练地低着眉眼,敛着神色,似听似未听。
佛堂里宁静肃穆,唯一的一缕天光被雕花木栅镂成千回百转的曲折花纹,妆饰在跪地祷告的女子身上,与她身上织金绣彩的绛色衣袍融为一体,幻化出更加炫目的华贵。
案上慈目祥眉的佛像在暗影中瞪着她,而她垂着头,乖顺地被审视着。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室内只有她们二人。
“许医官,”皇后开口,“本宫有些不适,所以请你来看看。”
许纤跪匐于地回着话:
“娘娘身体不适,实在不宜劳累,还请移回寝殿,臣女即刻为您煎药。”
皇后叹了一口短气,睁开了眼,看着地面,只用余光留意着许纤的身影。
“许医官,隐仙谷是个怎样的地方?”她问道。
许纤的身影僵滞一刹。
“臣女未曾听说过,请娘娘留意凤体,早些安歇。”
“隐仙谷里,有何深秘,值得耄耋老叟以命相护?”皇后继续问道。
许纤没有回答,连不知一类的推辞之语都不敢说出口,生怕换来更加猛烈的质问,抑或者,那极力被保守着的秘密被她无情揭穿。
安静时,尘土被轻流卷着,在空中飘飞,只于光中隐隐可见。
跪得久了,膝盖与双肩都在作痛,许纤却浑然不觉,只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被拿了更多把柄去。
自己是为何暴露的?她反复地自问,是偷盗草叶被发现?还是与谷中联络的书信被截获?
不会,血魂草生长处及其隐蔽,如果被发现少了,也一定会招致广泛的查问,不会任由她随随便便带出宫去。自己与谷中联络的信件又是靠诊所代为寄出,更何况收信的从来也都是沈叙,与隐仙谷关系不深,如果是从这里入手,如何跳过揽月阁而直奔隐仙谷?
她百思不得其解,惶恐涌上心头。
她又知道多少了?知道沈叙是谁么?知道沈卿卿的毒么?她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
更可怕的是,皇后知道了,那么皇上是否也知道了?现在的谷主怎么样了?
她微微抬头,仓皇一眼,只记得那张美丽到毫无瑕疵的脸静若寒潭,深不见底。
“你们原本计划如何瞒过皇上?”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许纤知道,再以沉默或者谎言抵抗的意义不大了。
倘若眼前人只想阻止皇帝被蒙蔽,大可以直接把怀疑交给皇帝,自然有人审问她和沈万年,何必在这里相问?
许纤思量一番,缓缓开口:
“臣女只知谷主确实身中血魂散,所以前来觐见,并不为别的。”
“血魂草的存在乃宫中至深之秘,你们谷主探访此毒也非偶然为之,把你派来宫中就是为了向皇帝撒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许纤的手心开始出汗了。
“本宫特意召你来,也不大乐意听你敷衍了事。”
说完,皇后第一次转过脸来扫了一眼许纤,眼中攀上一丝不耐,把她匍匐的肩头压得更低了。
“娘娘恕罪,”许纤叩一下首,“臣女不敢隐瞒,谷主已知血魂散一事触及宫闱禁忌,陛下必不能容。然而我谷中还有老少甚众,倘若陛下疑心,遣人追至谷中,恐怕难逃一劫。因此谷主愿在醴都,以意外身死止歇陛下之疑。”
略静一刹。
“陛下眼线众多,意外如何掩人耳目且不论,以陛下疑心之重,一人身死未必能换得一谷安宁,只要他想查,依然会查的。”
“即便如此,尽力一试,也比毫无抵抗好上许多。”
皇后又叹了一口气。
许纤亦然。
好在,她没有细究谷中究竟。许纤想着。沈叙和沈卿卿暂且是安全的。
“许医官,本宫有一桩交易,不知你可有兴趣?”
“臣女别无可选。只是若娘娘需要一位宫中医官替您效命,臣女恐怕并不能从,待事态平息,臣女依旧要回到谷中。不过臣女徒弟众多,是否可以由臣女向娘娘另外举荐一人……”
“本宫可以劝陛下不再追查,亦可以尽早放你出宫归去,只是有一样,唯你与隐仙谷可托付。”
“请娘娘吩咐。”
皇后的语气轻柔了些许:
“本宫……我家中有一长兄,自小多病多灾,如今虽在朝中为官,却无父母亲族扶持,也是不得不谨小慎微。我听闻隐仙谷有名医数人,又处江湖之远,愿先将长兄之病相托,望你们尽力医治。他年若无端受难,有一路可退,更放心些。”
许纤微微蹙眉。
自己虽在朝中不久,亦知道皇后娘娘出身显赫,她所说的长兄更是位至当朝宰相,虽说氏族凋敝上无父母是真,她自己后位稳固不就是最好的靠山么?
然而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供她考虑了。
“禀娘娘,醴都外城西北角处有一诊所,名曰祈瑞轩,正是臣女所有。娘娘家中可差人前往,自会有谷中名医上门。如病症复杂,亦会传书于我,在谷中另寻能者。”
“我兄长已病了多年了,恢复康健希望渺茫,但愿能为他多加保养。”
“是,臣女自当尽力。”
皇后长舒一口气,身形都有些轻晃,仿佛心头大事已了。
许纤对如此简单的条件有些诧然,一时颇有些忧虑。
“娘娘,”她又俯下去,“若有一日面临不测有所急需,请您或国相大人移步祈瑞轩,告诉掌柜的只要许大夫诊脉,我谷弟子必定倾力相助。”
皇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没了先前的力度。
“起来吧。”她说。
另一边偏殿里,梁医师诊了脉,正向皇帝复命。
“禀陛下,这是一种极少见的毒,只是沈公所染不深,毒发之象就与寻常有所不同,譬如说今日十六,原该是毒发直至身亡,沈公却只在脉象上有所异常,要到夜晚才出现症状。此毒无解,但以宫中药物之资,可寻到缓解之药,每月十六,可保平安。”
沈万年作出不可置信的样子,静待皇帝表态。
果然,皇帝慷慨道:
“沈卿曾与我父皇手下名将共同为国效力,如今岂有不救之理?你即刻就去寻了药来交予沈卿,以后每月供给,不能少了。”
梁医师立即告退。
皇帝又笑问沈万年:“沈卿归隐之处山高路远,恐怕多有不便,不如留在京中,也可时时看顾。”
“老朽云游四方,早不住谷里了,”沈万年应道,“如今既有陛下荫恩,自然从命。”
“甚好,甚好。”
皇帝扫了一眼身边的太监,随即说道:
“朕政务在身,想必沈卿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万年跪下叩别了皇帝,又一次被太监领着坐上了马车,往自己的宅子去了。
而这回,一个身影粘上了他的行踪。
回到宅中,沈万年思索一番,又出了门。
先去城中的市场请了人来,修缮宅邸,又绕道一巷子中,打了一坛酒并几样菜,最后又行至红巷,出来时,领着个从鸨母手中赎来的半大女孩,替他捧着东西。
好在醴都盛世,时至傍晚,依旧人声喧哗,店铺热闹,他这一番折腾,也顺利得很。
而他身后的那个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急于有所行动,也不落下他的一言一行。
再次站在老宅门口,已是夜色垂暮,沈万年趁转身进门之际,扫了一眼街角。
果然,有一行人神色自若,但无疑也注意着他。
他不在乎,只是吩咐那个新买的仆女打扫房屋,自己又回到许纤安置过的那间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