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我看到阿纤姐从马上跳下来,眉角鬓稍写满憔悴,就连看向我时勾起的嘴角都能带起一两条泣柳啼花般黯淡的细纹,我立马把万般前事都扔到脑后,只想上去给她一个拥抱了。
是给,而不是要。
她似乎真的很累了,弯在我的肩上,半晌没有作声,任由我学着从前她安慰我的样子,拍打着她的脊背。
“你长大了。”这是她从我肩上抬起头后说的第一句话,说完就牵着马径直走向了谷里。
倒是个晴好的天,一山翠色。
马车碾过路边生出的杂草,渗出点点深绿色的浆。我跟着阿纤姐一路走着,一直走到揽月阁所在的山坡下,她这才转过头来问我:
“谷主走前,曾经吩咐我将他带回谷中下葬。还说只要问你就知道该葬于何处。”
我迟钝地张了张嘴,本想回答说他还未吩咐过我,脑海中却闪过了无数个瞬间,是山顶的石碑,谷主留给我的琴声,还有长长、长长的山风,舞枝蹈叶,吹痛我的眼眶,涌上咸涩。
“大约……是在山上吧,”我答道,“我想,他会想和故人葬在一处的。”
语罢,我转过头,用指节把未来得及丢人的泪水送走了。
“那你去我的诊室随便叫两个徒弟来吧。”她的嗓音有些暗哑,想必已经是很累了。
我点了点头就转身飞奔而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好像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看不大清楚,只记得我把几人引到山上,与他们一同在那里添了又一座石碑,再随他们一同行了礼。没有伤感,也并非麻木,而是那今日才立起的碑,在我用三个叩首作别之后,早已立在我心中,此回无非重逢,比起伤悲,我已在愈来愈泛起夏暖的风中摘得了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那是碑下人对我的期待,我无意辜负。
崖上三块石碑都没有刻下名字,但身后之名不在镌刻,有心者自会祭奠,无心者何须烦忧,这幽幽山谷中的静与闲,就是最好的回应。
我扶着阿纤姐下山,一直送到揽月阁外,她捏了捏我的手。
“就送到这里吧,”她说,“你回去吧。晚上我要召集大家到药王殿上柱香,多少也是个心意。你若想来,也就来吧。”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的声音走进绿烟中去了。
沈叙果然在门边等我。
我对山上的一切未提一词,他却一副了然的表情,我自然更不愿说,只草草提了一句我晚上还要去药王殿,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就回后房守着去了。
天色沉下来时,我收了正在抄的药方,想跟沈叙打个招呼就出门,却看到他换了件没有阴线刺绣的袍子挪了过来。
“走吧。”他对我说。
我愣在原地,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大敢确定。
“我看过脉象了,一时半刻醒不了,咱们去去就回,不碍事的。”他已经到了门边,看着我。
“你要和我一起去么?”我半惊半疑。
他转向门外的淡夜,声音也一样的单薄:
“他对我恩重如山,你亲力亲为送了他最后一程,我一点表示都没有。这敬香我再不去,未免太冷血薄情了些。”
可我明明清楚他为着谷主一事已经多夜难眠,只能背着我煎点安神的药物才能换得半夜安枕。
当然,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山下人多,去了难免遭人口舌。
这句也没有。
我只是看着他有些费力地挪过门槛,然后跟上了他的脚步,一同遁入初夏的虫声中。
药王殿果然座无虚席,尚在谷中的弟子基本都坐在殿内临时摆出来的长凳上,等着一个个上去敬香,大殿正中案上供着黑色的牌位,同样没有头衔亦没有名字,阿纤姐坐在一侧,那是原属于谷主的椅子。
我原本存了私心,想从侧边绕进去,少引人注目些,然而根本无用,沈叙一进大殿就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甚至有一个女孩经过他时根本没有注意到,猜到了他的手才低头,看到半人高的沈叙,连连惊叫着后退,惹得人人侧目。
阿纤姐的目光远远投来,制止了那个女孩。
沈叙也只是拉了拉手套,带着我朝一个无人的角落去了。
其实也不必找这样的角落,因为我们所到之处,大家都散若波中鱼藻。
不过沈叙看上去毫无异样,甚至在上凳子时主动朝我伸了手要我搀一把。
此厢坐定,还要再等一阵,我牵过沈叙的手,摘了手套,还好,只是指节有点泛红。
他反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把身子靠在了我的身上。
终于到了我和他,我替他拿着香,陪他一起踩着一路闲言碎语走上前去。
三拜而过,手中的香点着以后拧成丝烟,熏得眼前有点干,插入香炉时,被旁边一柱掉下的火星烫了手背,疼得零星。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边的沈叙低低地说:
“师父,徒儿敬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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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不上白天更新的话只能这个阴间时间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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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寸心寸切切
没有什么心事,但今夜的隐仙谷起了稠稠的雾,上山的路走得安静,沈叙在前面,我离他半步远,感觉整个人都空空的。
他的发梢有点湿了,粘在衣料上,使这段上山路显得更吃力了些。
这一路依旧没有点灯,要不是那一串铃挂得低,我险些错过揽月阁的大门。
夏季的林野通常喧闹,揽月阁周边长年种植药材,其中不乏气味刺激或枝条带刺的,所以蚊虫稀罕,蚁兽少至。
今夜也一样,这一方小院内,只有遥遥水声。
沈叙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我险些没收住脚,有些惊慌。
他转过来,似乎打算和我说些什么,却突然面色一惊。
紧接着,有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我慌忙挣扎,却怎么也拗不过那只手的力量,又因为脖子被一线冷意贴着,我更加不敢过分造次。
布料与皮革的味道充斥口鼻,过速的血液流淌也让我很快就有些喘不上来气,在眼前模糊以前,我投降了,乖乖静下来,任由身后这个人要挟着我,慢慢后退。
“你想要什么?”沈叙开口了,显然是在问这个不速之客。
他没有理他,只是逼着我向后走,像是想要把我带离这个地方。
沈叙犹豫了一下,也向前跟了一点。
“我不清楚你需要什么,”他的语气似乎也不那么平和了,“但是只要你愿意和我谈谈,我都会尽力……”
“闭嘴,废人。”是个男人的声音,热气喷到我耳边,带着令人烦躁的味道。
沈叙则又进一步。
“是的,”他说,“如你所见,我对你没什么威胁,所以你来了我这揽月阁,有什么需要都可以一谈,何必如此费力?”
这番话好像起到了一点镇定的作用,因为贴着我的脖子的锋利铁器似乎颤得不那么厉害了。
可是他依旧没有松下捂住我的口鼻的手,反而捂得更紧了些。
“她是谁?”这个人问沈叙道。
沈叙也惊了一刹,不过很快恢复了淡静: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来意,不过我是这里的大夫,这位是小徒,与我共事。”
他没有信,因为他又一次挟着我向院门的方向退去,嘴里还小声地问着: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抵抗不了他的力量,只能被他带着一步步远离了沈叙。
恐慌越来越深,纵然我明白眼前的人没有强健的身体救我于力量的桎梏,但离开他的距离,每一寸都写满不安。
我一横心,张开嘴就是一口,那人也戴了皮质手套,这一下并不疼,却也给了我喘息的时间。
“我就是这里的学徒,”趁这个空隙,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你觉得我是谁啊?”
他又一次限制了我说话的自由,不过也改换了提问的方式。
“你这颗珠子,哪来的?”他问。
珠子?我仔细在脑海里搜罗一番,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我发簪上镶嵌的珠子。
是沈叙送我的,一颗莹润得接近透明的珠子。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问这个干嘛?
我看向沈叙,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不知有没有为这句话所动。
“我问你珠子哪来的?”身后的人似乎有些耐不住了,声音震得我耳膜嚣叫着。
“我给她的。”沈叙说。
“不可能,”他立刻打断道,“你算什么东西,你……”
“我捡的啊。”沈叙微微一笑。
?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这个人被激怒了,他撤下了我脖上用于威胁的武器,举起它就要朝沈叙扔去。
我眼看无法阻止,只得更剧烈地挣扎起来,祈祷可以影响他这一掷的准头。
不过想象中的惨烈场面也没有发生,他的胳膊抬起之后,就被另一种力量攫住了,这力量反剪着他的肩头,逼着他松下了我去还击。
乍然的自由激得我腿一软,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你跑到别人家门口问别人是谁?”
再回头去找这个声音的主人时,我已经被沈叙护在身后了。
在这种时候他总是行动格外的迅速。
不过,越过他并不怎么高大的肩头,我还是看到了一袭白衣,一柄白色横刀。
“持盈?”我叫道。
另一个身影则是一个八尺大汉,此刻已经挣脱了持盈的控制,然而,他很是忌惮她的样子,用一把匕首横在身前,缓步向门口退去。
这僵持的情形很快就以那个大汉转身匆匆逃离结束。
持盈回头扫了一眼地上的我和沈叙,好像笑了一笑。
“沈大夫,我去去就来。”说罢,白衣化为一道光弧,也向门外散去了。
沈叙这才回过身来,不由分说把我揽在怀里,先捧着我的脸问我有事没有。
我摸摸脖子摸摸脸,回答他没事,可能最多脂粉蹭掉了点。
他舒一口气,反手就抽了我头上的簪子。
头发虽还有发带固定,也缓缓散了下来,被他揉顺,搁在肩后。
“抱歉,”他摩挲着那颗珠子,“把它给你的时候,我没想到……”
我伸手去拿回我的礼物:
“你可不许要回去啊。”
他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笑:
“那不会。”
“所以,”我拍拍袍子沾上的泥土,“这颗珠子有什么特别的么?他为什么那么问我?”
“嗯……”沈叙沉吟一下,“进屋吧,持盈肯定还会回来,到时候再解释。”
一走进揽月阁,扑面而来的熟悉药香就把身体里因恐惧而生的战栗涤荡得干干净净。我看着沈叙爬上座椅,敲着指尖等着持盈再来,就添了一炉热水,先备上茶,一并等着。
果然,不出一刻钟,那抹白色的身影就跨过门槛,十分熟练地跟座中的沈叙打了招呼,随后直奔我而来。
“小沈大夫!”今晚的第第三个怀抱随之而来。
我拽着她拖离火炉的危险范围,然后给她指了个座位,倒上一杯茶。
她根本没管烫不烫,一饮而尽,看得我着急跳脚。
“那个人呢?”沈叙等她喝完才问。
“死了。”持盈回答得干脆利落。
仿佛是感受到我和沈叙的两道目光各自不大和谐,她又急忙解释道:
“不怪我啊,我想抓活的,他跑着路不熟,掉山崖下头去了。”
我们又收回了目光。
第111章 微愿微决决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本以为该由沈叙先解释,他却先发制人,抛出了一个问题。
“嗯……”持盈边想边说,“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你们这有没有来两个小孩?”
我和沈叙对视了一眼,得到这个眼神中的肯定后,我答说:
“是有两个小孩来这里求医,你认识么?”
“哦,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我把他们指到这来的……我可以坐这么?”
揽月阁的陈设向来不变,持盈放下她的刀,坐回了她前次来时的位置,手搁在盘起的腿上撑着脸,好不潇洒随意,就这么跟我们讲起来。
“我这回接的差事说难不难,只要送一样东西去西南一个城里的富商府上就行。说简单也不简单,西南那个地界,乱了有些年了,一路又是涉水过林的,保不齐在哪就被劫了。所以我走的格外小心些,一路离着大路不远不近,到也还算得上清净。就在我快到那城里时,在水沟里捡到了俩小孩。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子背着个小女孩,一不小心摔了进去。我看着他们没个大人看着,就给捞上来了。帮他们点了堆火烘衣服以后,那小男孩说自己的妹妹中了很严重的毒,问我知不知道哪里有厉害的大夫可以救她。我想这不就问对人了,就给他们指路到你们这来,咋坐车都给规划的一清二楚,而且横竖我也有别的事想找小沈大夫,所以和他们约好,交了东西拿了赏银就赶来找他们。”
有事找我?听到这里我走了一下神,她能有什么事找我?
不过还是继续听着,毕竟还没讲到重点处。
“我一交单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脚程快他们很多,没几天就赶上了。不过我留了个心眼没直接上去问,因为我总觉得还有别人跟着他们。守了两天,总算被我搞清楚了。一路跟他们的有两个人,刚才那个是其中一个,另一个追出西南地界就不见了,不知道是走回头路还是怎么样了。这个倒是一直追得紧,沈大夫你也知道,我的生意做得稳,稳就稳在我只管我的生意,不得罪任何人。这就是为啥我也只是盯着他们,不敢动这个人。不过我寻思着,什么仇什么怨要冲俩小孩呢,再说万一他跟到这里对你们俩不利,那不是我更造孽?所以我琢磨了好久,还是找了个茬,把他引开了。本来想着稍微教训一下,让他迷迷路,他那打扮显然是西南人,跟丢了就回去了也说不定。没想到他还挺聪明,一发现上当就跑了,还摸到这里来了……嗨……是我对不住你俩……”
“没事没事,”我看她面上带了愧色,赶紧安慰道,“不也得谢谢你来得及时嘛。扯平了扯平了。”
她朝我笑笑,又说:
“不过这人也奇怪得很,跑你们门口,正赶上你们回来,我还想着怎么知会一声呢,他就扑上来了,还非要问你是谁,搞得我一时半会都不知道怎么下手。”
说起这个,那就得问沈叙了,毕竟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满腹心事,眉头微蹙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对着持盈泛起一点笑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