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那两个孩子，能治的我留在后屋了，那个小女孩中的并非毒药，而是蛊，我已交给谷中擅长的医师了。如果你想，明天就能带你去看看。”
我和持盈都被这戛然而止的话题噎到了，还是她先反应过来，抛下一句：
“懂了懂了沈大夫，你俩慢慢聊，我先去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明天见啊。”
走的时候还替我们带上了门。
迟钝如我，这才想到话题莫名止歇的原因，坐到了沈叙身边，率先问道：
“所以，这颗珠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持盈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屋里只点了一盏弱灯，我手中的簪上明珠却依然熠熠生辉，凝水结光。
沈叙从我手里拿走它去，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幽然：
“有什么关系这倒不好说了，我还是先告诉你这是什么东西吧。宫里的皇子和公主都有自己的腰牌，那不仅是出入宫门的通行证，也是身份的象征与确认，所以一般都不会离身。我从那里离开时，自然也就带走了。这颗珠子原是我腰牌上的佩珠，被我拿下来赠你，实在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其他拿的出手的东西。我本以为此物常人见所未见，而且此种宝石真品不易得，赝品又不好分辨，应当不会有人瞧出什么问题……今日那人，倒也不简单。”
我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
这还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沈叙口中的宫廷离我这样近。
“那……”我犹豫着，“那是不是说明，你有危险了……或者……”
他淡淡一笑，把簪子还到我手上：
“那倒不尽然，只不过，原打算让我们的小病人多睡一阵，自然醒来，也算恢复身体。这么一看还是得让他早点清醒，给我们多一点线索了。”
“好了，”他话锋又一转，“今天也吓着你了吧，早点去歇息，我去后屋里看一看，在那凑合睡了。”
担忧浮上心头，我不由地牵住了他的手。
“没事的，”他笑意盈盈，温宁动人，眼神交汇处，一切无需言，把我未说出口的话全数悉解，“我会尽量睡得舒服一点的。我们也都会没事的。”
第二日，我洗漱一番，就带了早餐去后屋里头。沈叙果然也已经收拾停当，靠在窗边亮堂的地方看书。
“要等持盈过来么？”我看他草草咽下早餐，在腰间的小包里翻找起来，“现在怕是有点早……”
窗外才刚亮起来，一小片天光若飞鸿轻羽一般落在地板上，蹭出白色的印记。
“先问问吧，”他说，“我怕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反而麻烦。”
“那她问起来怎么办……”我忧虑道。
“她比你有颜色多了，”沈叙撇了撇嘴，“他们这种江湖人，最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给自己找麻烦。”
我也撇了撇嘴，看着他从瓷瓶里倒出小小的药丸，和上烈酒碾开，敷在塌上的小男孩的穴位上，停了一小会，又展开一包粉末，一卷唇，吹在他的鼻下。
不出半刻功夫，这位少年悠悠醒转。
他先是一脸迷茫地看着我和沈叙，随后眼神中慢慢多了情绪。
我适时出手，把他按在了榻上。
“先别急着起来，”我说，“会头晕的。”
“沈大夫，”他双手抓住我的手腕，“求您，救救我妹妹。”
我巧妙地把手抽了出来，安抚道：
“你妹妹我们已经想了办法了，目前状况也还算稳定，我们还是更担心你一点，而且你认错人了，这才是我师父。”
我朝沈叙的方向一指。
就这一松手之间，这孩子竟然用不知哪来的爆发力从床上移到了床下，可惜不管是刚刚清醒尚且不足的体力还是因病萎顿的下肢都不足以让他完成一个跪拜，只是像一条没有生命的毯子一般，从我抢护的手中滑了下去，栽倒在地上。
他嘴里还在念着：
“沈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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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一生苦变却
孩子执拗起来，可能比大人还要难以沟通。我好说歹说想把这孩子劝起来，他却咬准了沈叙，一定要把小女孩的状况问个清楚。我力气不大控制得住他，更怕伤着人了，无从下手，结果就是这孩子硬是一路挣扎到了沈叙身边，估计也没看清他的状况就抓着他的衣摆乞求着，直把沈叙拽了个踉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倒是目前我们见过的病患中最不在意他的身体状况的了……
最后还是沈叙亲自出手制住了他，放回了床上，然后自己远远地避到了房间另一边。
“你的妹妹不是中毒，”他理着自己的衣服说，“那是某种蛊，我已经交给谷里擅长解蛊的大夫了。虽然一时半会解不了，不过她既然应下，也一定会尽力。相比之下，倒是你的病更麻烦些——你叫什么名字？”
“岑濯玉。”他答道。
看着他肩头微微颤抖，我又寻了件衣服来，让他靠在床头，和沈叙讲话。
“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我进来时正听到他说，“沈大夫，我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我们一会再谈你的问题，”沈叙脸上似乎也有些不忍，不过，尽管对方还是个孩子，他的态度依然认真，“我有一些问题问你，说不定也会和你妹妹的病情有关，你尽量回忆一下。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不要太勉强，好吗？”
他点了点头，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鼓励。
“你姓岑，是西南岑州岑氏出身么？”沈叙问道。
“是的，不过不是嫡支，不过也住岑州。”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岑州？”
“我妹妹……她是我邻家的小女儿，叫舒浣云。我们……我们家中遭了贼，父母兄弟都死了，就我们逃出来了……”
“岑氏是岑州大族，为何不就近投去亲戚家中？”
濯玉的手把膝上的被子攥出两个团。
“我带着她去了许多家……父母的亲戚朋友，可是大家都闭门不见，只有一个好心的婆婆，偷偷和我说，想活命的话就要跑出岑州，跑出西南，就安全了。我只好带着妹妹一路北上，路上她突然就病了，我没有钱带她看病，也不能停下，只能在路上遇到赤脚医生时问一句，都说没有办法。好在那天遇到了那位女侠，她说给了我一点银钱让我坐车来这里，说沈大夫一定有办法，还说她随后就来，也不知如今到哪里了，会不会再来……”
我看了一眼沈叙，他垂着眼思量半刻，眉头又蹙了起来。
“你妹妹是在路上病的，还是在家中？”
“在路上，刚从家离开时还好好的……”
他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啜泣的前韵，但可能是面对我们两位生人，这点颤抖被很好地压抑在舌下。
我摘了手套，搭上他的肩，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他安定一些。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在家中变故之前有什么预兆么？比如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地方？”
“我与妹妹家中都为官，具体也就不清楚了。”
也是，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呢。
可能是话题触及，使他想起故乡，我分明感觉到掌中传来的丝丝颤恸。
沈叙也不再问，只是垂首微微思索着。
我抚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也终于压抑不住，脸埋在手心，哭了起来。
“对了，沈大夫，请问您，”待他冷静一些，又抬头问沈叙，“我什么时候能去见见我妹妹？”
“嗯？”沈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被他这么一问才抬起眼睫，看向我们这边，“这个……可能要很久以后了。你现在还不能下床，即使可以了也要锻炼一阵才能知道能不能走路，怎么走也是个问题……”
“走路？”他有些懵了，“我怎么了？”
我看沈叙的思绪还不知飘在哪里，私心里也不大想他去聊这个话题，于是抓紧接过词来：
“你可能只以为自己是受了风，烧一两日就好了。实际上……这是风邪湿寒侵蚀入体，俗话讲叫软脚痿症，是很麻烦的疾病，还得休养很久才能下床。”
“痿症……”他的瞳眸微微扩大，“那我……我……”
他掀起被子，试图活动双腿，然而只有右边反应如常，左腿怎么都不听使唤。
我心里被捏得紧紧的，替他掩上被子，好声安慰道：
“我们已经每日为你施针和推拿了，还是有些效果的，这种病每个人的症状都不大一样，好好努力的话还是能恢复一部分的……”
他逃避着我的目光，反而去寻沈叙：
“沈大夫，您有什么好办法么？我……不想这样……”
沈叙耸了耸肩，不在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空空的身前，说：
“我为医者，只能尽力，没有神通，尽力而无能为力之事常有。我的徒弟心软相劝，我还是得告诉你实话，此病一旦发于肢体，几乎没有转圜余地，我们尽力保下右腿已是幸运，接下来看你自己，锻炼有效，但也不大可能如常人行走了。看上去也会与常人有异，你要做好准备。”
“沈叙……”
我小声叫道，这样有些严厉的话，等到他好一点再说也不迟。
果然，这边孩子又哭了，眼泪掉在纺得细密的被面上，一砸一颗重重的湿痕。
我叹了口气，又回去哄他：
“生病是没办法的事，慢慢的会好一点的……”
“我想去见我妹妹……”他侧过脸，对我说。
“……”我无奈地叹口气，“你妹妹现在在药王殿。那里有处地方可以让她一直活着等到解蛊的时候，不过可能很少能有清醒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见她？”他乞求一般问着。
“这个……”我安慰的话好像要说完了，“药王殿很远的，还要爬一百级楼梯……”
他不说话了，只是一味努力擦干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沈叙过来了，也爬上低矮的榻，坐在另一边。
“濯玉，”他的语气里好像也多了些许关切，“你家中的变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妹妹的病是一回事，你们二人日后的生活也需考虑。为身体烦忧实属无用，你还是要振作一些。”
我丢过去一个略带不满的眼神，何必对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
沈叙的目光缩了一下。
不过濯玉似乎听进去了，慢慢地止住了泪，只偶尔抽噎一下。
“沈大夫，您说的我都明白，这一路我也想了很多，”他慢慢说道，“我也想为父母亲人报仇，也想让妹妹好起来，可我……”
果然，心绪若沸时，只添半根细柴都会满溢，他又一次掉下眼泪，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一百级台阶之类，念得我简直悔得要死，真不该提这个。
沈叙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话说的认真。
他说：
“一百级台阶又如何呢？只要有心，没有腿也爬得上去。”
这句话似乎别有我领会不了的深意，不过他很快就接上了下一句：
“你看，哪怕如我这般，也能找到一点点可做之事，你还是要好上一些，虽然要学的还有很多，不过也绝非完全不可为。”
我又瞪了他一眼，以痛比痛有什么意义呢，该难过还是会难过的呀。
这次，他还了我一个迷茫的眼神。
罢了。
濯玉的目光在沈叙的腿上停留一瞬，又如惊弓之鸟一般跳开，落在自己腿上，也不忍留驻，最终投向了沉褐色的地板。
他支支吾吾抛出了三个字：
“我害怕……”
我轻轻揽住了他。
“是的，以后你会面对许多冷眼冷语，想做成一件事也会比常人难上千倍百倍，但是只要心有所向，路有所往，这些就都可以忽视了。”
这番话，沈叙说得很轻，很慢。
他的眼眸还是如此清亮，平湖静潭一般，一望就会溺进去。
我分不清那些话是看着谁说的，我或者这个不幸的孩子。
不过一定是肺腑之言。
又问了些病症体感之类，天也才刚亮全，他体力未全，说了这么好一会话，累的不行。我和沈叙就安排他躺下，等持盈来了再说，我们就挪到大堂，我补濯玉的脉案，沈叙依旧琢磨起那首他念念不忘的歌谣。
我想了想，还是问出了一个有些单薄的问题：
“沈叙，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嗯？”他没抬头，随意地回应着我。
“就是……”我顿了顿，“你说只要有心一百级台阶也爬得上去那句话，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他埋头于书页间，正从一本大部头中誊抄着什么东西，“前段时间不还陪你去过？也没多高啊。”
也是，是我想多了。
我收回目光，专心于自己的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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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捉虫啊啊啊本人很憨的错别字或者bug真的很抱歉，有时候课上多了直接语言破碎【】
另外就是——沈卿卿不知道的事大家应该知道吧哈哈哈哈【疯狂暗示】这章和前面是有关联的！
最后！恭喜叙叙子！终于学会了以己身渡他人（虽然话说的不算十全十美）！他以前只会有问必答！现在也会主动安慰人了！他也成长了！
第113章 三尺身未歇
持盈是在晌午时分踏入门来的，今日果然是个晴好天，山林深处尚且阴凉，枝叶未及处，却已有了蒸蒸暑气，时节一路向初夏而去了。
她大大咧咧打过招呼，给我塞了山下镇上带的点心，又把一包银子放在沈叙桌上。
“我不知道你们诊金怎么收，”她道，“所以就和上次差不多看着给了，少了的话再和我说，多了的话就当我先担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用度吧。”
沈叙微微扬了下头，看都没看数就收进了抽屉。
“你是真的好心，”我在旁边打趣，“我倒希望你少捡点人来。”
她挠了挠脸颊：
“我也说不清，但是有时候就是觉得该帮一把。反正我自己一个人，还真没什么开销，用了就用了吧。”
“他今早醒了，”沈叙淡淡地开口，“你要不去后屋见一见？不过现在应该还在睡。那个小女孩在药王殿后殿，一会可以让卿卿陪你去看一眼。”
她闻言，又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用绢布小心地包着。
“也不着急，我还有点事想找小沈大夫。”
我接过那个小玩意，把层叠的保护拆开，手心躺着一支白玉簪，与我那支碧玉的除了材质外，雕工花样一模一样。
本想问，已被她抢着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