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就觉得你那支碧玉簪眼熟得不得了,前些时候才想起来,我师父曾有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是白玉,一时没看出来。”
我正煎药,她也不嫌炉子热,过来坐到我身边,继续讲道:
“挺久以前了,我和师父在道上失了手,弄丢了货,身上的现银都赔出去了。那地方又没个正经借兑的,一时竟也没法周转。那时我师父拿出了这支簪子,和我说我原本有个师姐,嗯也说不上师姐,毕竟持盈刀只有一把,一般收一个徒弟传一下衣钵就行。我这个师姐和我差不多,被我师父领养了去学刀法,不过学成以前,在路上碰上了个男人,不小心就陷进去了,一定要我师父放她走。我师父虽然脾气不太好,心也不坏,知道留不住,好歹师徒一场,就给了她一对青白玉的簪子和一点银子当嫁妆。师姐则说是自己对不住师父,也还有些舍不得,所以就把白玉的留下,自己只带了青玉的走。我和师父当时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把这支当掉,后来还特地绕路去赎了回来,放在那个宅子里。前段时间赶巧翻出来,我才想起这节,想着让它们凑回一对罢,就心里惦记着要拿给你。”
心中微酸,似有缓流轻动。
“谢谢你,”我回道,“那支青玉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脸上浮起些惊讶,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我这也算是,物归原主。”
我与她相视一笑,又回身看了一眼沈叙,果然,在窗光难及之处,他双手交叠,坐在阴影中看我,眸中盛着隐隐的担忧。
也送他一个笑脸,他也回我一个微微上扬的嘴角。
沈叙带持盈向后屋去了,边走边与她解释了病情,炉子离不开人,我就没有跟去,等他们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投向窗外。
这扇窗恰好能看见更深处的山林。
那缕长风似乎又吹到了我的鬓间,带着更复杂的情愫,有盈灵的轻吟声,响于心弦之上。
我呼出一口气,不是叹惋,而是把这翩翩心事分享给林中万物,它会随着山雨晨露,传达给我思念的那些人。
等他们回来,药已煎好放着了,我也换了鞋坐在门口,等着带持盈去药王殿看看。
“对了,”沈叙坐好后对我说,“你见到许纤,请她有时间来一趟,我有点事想和她商量。”
我边应着边出了门。
阿纤姐果然在药王殿,不过我们去时,她正在听两位管事讲话,我也知趣,带着持盈就往后殿去了。
我们在一处小小的避光的屋子中见到了那个叫浣云的女孩子。屋中虽然没有点灯,她身下躺着的冰台所散发出的莹莹之光却也足矣让我们看清脚下。
凑近了看,她的脸色与来到揽月阁时相比,甚至好了不少,鼻息安稳,俨然一副安稳沉睡的样子。
不过她身下约莫三寸身的药液被我们的动作带起了细细涟漪,为这一幕蒙上了些诡异色彩。
虽然沈叙应当已经向持盈解释过了,我还是又讲解了一遍。
“嗯……那个叫银瑶的大夫……真的会回来么?”她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碰了碰冰台,触手凛冽。
“她一定会尽力的。”我保证道。
持盈拍了拍我的肩:
“也是,接下来的,就看他们的命吧,不是说尽人事听天命么,你们这么尽力,老天不会不眷顾的。”
这回,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在无端肆虐起来的命运面前,大家都太无力了。
走过大殿时,阿纤姐还在忙着,我踌躇一番,还是选择了站在一边等她忙完再上去搭话,于是让持盈先回去了,她则说会在附近住上几天,过两日还来探望。
好在不一会,她就在抬头时无意扫到了我,随后目光定在我的脸上,草草遣散了身边围着的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目送那些人离开,侧身走到她身边。
阿纤姐也开始有白发了,我心里想道,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
她也牵着我的手,却没有依旧问我的生活起居,而是开门见山地说:
“你再等我一会,我陪你上山,我有事和沈叙商量。”
说完,她就往后殿匆匆而去,不一会又回来,和轮值的弟子交代着什么。
他俩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同她一起走下台阶。
沈卿卿带着持盈出门后,沈叙端了药去看顾后房的男孩。
进屋时看着还睡得熟,药碗刚放上矮几,身后就传来了声音。
濯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吃力的动作,又似乎有话要讲,被他一看,又不敢了,头一侧,埋在枕头里。
沈叙权当没看到,继续自己的动作。
那目光又像绳索一样抛过来,把原本光滑的地板变得荆棘丛生,让他寸步难行。
“怎么了?”最终还是沈叙主动发出疑问。
濯玉还翻不了身,用被子捂住脑袋,好半天才怯生生从缝隙中漏出一个问题:
“沈大夫,请问……不能走路很可怕么?”
沈叙皱了皱眉,不知怎的,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渴望。
渴望沈卿卿此刻在他身边,给他一些面对这个问题的勇气。
头顶的暗色被掀去,濯玉被乍然扑上来的新鲜空气激得闭上了眼睛,又为相当长的一段沉默不安,慢慢抬头去看。
黑袍的医生一脸淡漠地端着药看着他,脸上的伤疤有些可怖,黛色的痣却美得温柔。
随后把他扶起来,把药碗交到他手上。
刚才那个问题太不礼貌了些,他看着浓浓的药汤想,又想到自己也已经失去了为健全的体魄,心中顿生一种苦涩的安心感。
苦药灌入喉管时,那位大夫已经挪到窗边,带着伤疤的那侧脸沐浴在阳光下。
“你似乎很喜欢你的妹妹。”他说。
孩子的心思总归单纯些,捡到一个话题就抱不住上一个,很快就丢下了。濯玉听他听到浣云,拿碗的手都晃了晃,脸上飞起了第一丝笑意。
“浣云是我邻家的妹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
想到现在尚且不能见,以后也不知如何见,他又说不下去,话尾就拧在那。
沈叙也没接话。
不知是心中难过还是体力不支,濯玉的背后已经起了一片薄汗。
“你刚才那个问题,”沈叙又绕了回来,声音不大,语气却重,“我也不能昧着心骗你,虽然你也不会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但实话就是,是的,很痛苦,人体精妙,毫厘的平衡被打破都会招致巨大的不便,然后循环影响你的生活的方方面面。你接下来的一生都会被它折磨,每一个角落都有新的无力等着你,有些可以克服,有些永远不能。”
他向外侧了侧,让整张脸都被阳光笼罩。
“你看,”他对床上靠着的人说,“从这里刚好能看到药王殿,就是那片稍高一些的林子,你妹妹就在那里。”
濯玉支着手臂,随着他的目光,在窗框中有限的景色里找到他说的目的地。
“痛苦是一回事,”沈叙说,“不过我觉得,既然你有想见的人,也许不用那么害怕。痛苦总会在,但是只要有个方向在,就还是走的动的。”
“可是……如果走到了,那个想见的人不愿见我怎么办?”
不怎么厚的被单下,一双腿的差别已经初现端倪。
“方向就只是方向而已,”沈叙说,“等你到了,你其实也就已经不需要这个方向了。”
孩子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沈叙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心中意外得有些轻松。
沈卿卿不在也好,他想,不过差不多该回来了,去大堂把茶晾好等着吧。
出门前,又被一个问题拦住了。
“沈大夫,您也有一个目的地么?”
他扶着门框转了头,语气自然:
“有啊,早些时候她不是还安慰你来着。”
床上一阵躁动,最后从床边探出一个脑袋,眼里全是惊讶和好奇。
沈叙笑了笑,放下了门口的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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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叙子,你变了(*´I`*)
第114章 难为不应别
沈叙果然在门口等我。
只是看到我身边走着的阿纤姐,他明显缩了一下身子。
迎了我们进门,他把一盏茶递到我手里,摸了一把,温得刚刚好。
我好像感觉到阿纤姐的目光在我和沈叙的脸上挠了一把。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兀自进来,走到离桌子很远的一扇窗前立定,抱着双臂看沈叙。
室内突然浮起了微妙的气氛,赶着我,但好像不论是坐到沈叙身边还是去陪阿纤姐都很奇怪,左右为难间,我只好恢复本职,坐到药炉旁边看着火。
于是我们三人在室内各自占据一角,不过好像只有我被空气中漂浮的火药味搞得坐立不安,沈叙在一沓纸里翻找着东西,阿纤姐侧着头看窗外,他们俩的脸上都很平静。
“你……”
“我……”
他们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停下,客气地表达着谦让。
“嗯……”于是我适时加入对话,为他们解释一下眼前的情况,“今天我下山的时候沈叙说有话想和阿纤姐讲,刚好阿纤姐也说有事想来商量……所以我们就一起上山来了。”
沈叙闻言,示意阿纤姐先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阳光刚好转到她那边,把她一身青衣灼得抢眼,“此番宫中一事,若非有人相助,想必不会这样顺利。我亦觉得……尽管事毕,还是得小心为上,我想把卿卿送去别处避一避。”
??
这是要……让我离开揽月阁?
我不由地睁大眼睛,想要站起来反驳,却听得沈叙的声音依然平静。
“这点先不论,你说有人相助是怎么一回事?”
“是皇后娘娘有意,托我照顾她娘家兄长,这才替我们周全了一番。”
“皇后……”沈叙眉心微动,“倒不清楚底细,这着实得谨慎些。”
“是了,不过我也已去查过,她娘家兄长天生失明,后来又因为意外瘫痪,寻医求药,也说得通。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让卿卿继续留在谷里有些不妥,我想着今日联络一下别处的诊所,找个隐蔽的地方先送她出去避一避。”
沈叙微微点着头,依旧没有给我插入对话的时机,开口说:
“此事原也是我想与你商议的……我想带卿卿去趟静城……”
“不行!”我和阿纤姐同时说道。
那种目光又一次扫了过来,我讪讪闭了嘴,让她先讲。
“你先说说去那里做什么。”阿纤姐暂缓了拒绝。
“前些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沈叙把一张纸递到桌子尽头,我看阿纤姐显然没有去接的架势,于是自觉上前传递,只是不大敢看她的眼睛。
“我发现,那本册子中对血魂散解药的描述,与我幼时宫中流传的歌谣颇有相似之处,于是从此处入手,遍读相关籍册,发现这些描述确有其指,且指的是静城最北端的衔云山中的一处山崖,那里生长的某种药材,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侧头去看了一眼那页纸,熟悉的字迹抄录了许多晦涩的字句,都是十分古老的传说。
而他继续讲述着:
“我们都听过那个故事,先祖皇帝发迹于北国,为生计所迫逃至衔云山中,遇神女赐神力,得盖世武功并驭人之能,从此招兵募帅,战无不胜,一举大统……如果传说不只是传说,所谓驭人之能也未必全然如字面所说……总之,我觉得怎么都应该去一趟。”
他双手交叠,抵着下颌,目光定在室内的某个角落。
“说得通,”阿纤姐也思索着,“既是如此,派人去查也就罢了,你也无需劳动,卿卿还是交给我……”
沈叙打断了她:
“静城只接受疾病残弱者与家人相投,也非常人可随意出入,何况衔云山在极北之处,若无人向导也很危险。静王是我兄长,我又身体残废,投奔静城再合理不过,静王妃也身中血魂散,我有解毒之法,更能劝得他相助。”
阿纤姐不说话了,咬着嘴角。
我终于找到一个两相沉默的间隙,清了清嗓子,说道:
“嗯……我觉得……关于我怎么办的问题,要不要问问我本人……?”
他们各自扫了我一眼,目光都有些抱歉的意味。
没人回答,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说下去:
“我觉得,既然不好继续待在谷里,又需要去静城……那这不是刚好么?我带着沈叙的笔记自己去呗?这不就两全其美?”
“不行。”这回换他俩异口同声地否决我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好家伙,他们俩的理由都如此一致。
“所以,我带卿卿去就行。”沈叙的语气有些硬。
阿纤姐咬紧了嘴角,顿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
“沈叙,我不想这样说你,但你自己想想,你和卿卿一道,究竟是谁照顾谁?”
沈叙的身子晃了一下,几近微不可见,但被我捉在眼底。
“姐……”我一时不知该劝哪边,只能牵住阿纤姐的袖口。
还没等我找出一个缓和事态的角度,阿纤姐的锐利目光就刺到了我的脸上。
“沈卿卿,”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叫过我的全名,我脊梁一震,站直了听她接下来的话,“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拿沈叙当什么?”
一丝冷汗从我的颈后一路爬到腰心,我听出这个问题中的隐意,不知如何作答。
“那自然是……”我有些磕巴,“当我的老师……和长辈……”
沈叙的眼睫颤了一下。
明明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好像在我的余光中吹起了一阵难测的旋风,把心卷了进去。
“那你呢?”阿纤姐走向了沈叙,步伐很慢,散发着压迫力,“你只把卿卿当作你的学生和小辈,对吗?”
他别着脸,阴影中,神色难辨。
良久,才抬头直视了她的眼睛,脸色平和。
“自然如此,”他说,“我只做卿卿需要的事,多余的事,我没资格想。”
我心中一抽,阿纤姐的气势也突然弱了下去。
“所以,”沈叙抓住了这个机会,“反正怎么也要等到我们的病人能挪动才能出发,究竟怎么办,还是让卿卿自己决定吧,她也长大了,你我不必替她决断。”
阿纤姐松了态度,疲惫地扫了我一眼,草草点了点头,转身出门了。
我想我该和沈叙说点什么,可是开不了口,是他主动吩咐道:
“你去送送许纤吧,她也是担心你。”
我追出了门,一路跑到下山的路上,然而,她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