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出发的时刻,我就被暑气冲醒了,最后环顾一圈我的小小房舍,我在镜子里为自己扑上粉。可以料想与沈叙出门已经足够显眼,如果我再大大咧咧顶着这些印记,恐怕光被别人问东问西就够受的。
从门外的动静来看,沈叙应该也睡不着。
果然,待我到了大堂,他已经衣衫齐整,穿戴一如往常,只是不再坐在椅子上,而是一手支在桌边,另一手翻看着些什么。
“早饭在桌上。”他没抬头。
我咬着桌上拿来的饼,凑过去一看,他在看从前写给我的那些试药脉案。
感受到我坐下的动作,他微微侧了身。
“这些不是不带么?”我嘴里吃着东西,话说得不太清楚,“还有什么要增补的么?”
“没有,”他的声音低低的,藏着些我道不明白的念头,“想再看看这些东西而已。”
我歪歪头,很自然地就靠在了他的肩上,把一行行字迹收入眼底,这本应当是较早的一批,沈叙的字迹还不似如今舒展,横竖之间尚且留着藏锋的习惯,看上去是规整的小心。
仿佛能看到多年前的他趴在桌前一笔一划地斟酌,手起腕落端着尚不成熟的心思。
我蹭了蹭他的颈窝,被一声轻笑回应。
“那你在看什么啦?”我又接着问。
“我只是在想,”我们近乎耳语,“尽管几乎每天都坐在这里,然而我好像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实际上来说,我已经留不下脚印这种东西了,但这些字迹也可以充作途中的标示,带我回首一些过往。”
说完,他又露出了一个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抱歉,有些词不达意。我没事,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
我囫囵把剩余的饼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揽住了他。
“我们以后也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次是我们一起走。”
他笑着点了点头。
两匹枣色的马拴在门口,迷蒙晨光里只看得清额前的白花。是都我前日从谷中借来的。当然,说是借,也没人计较什么时候还。
阿纤姐送了信来说会来相送,顺便把濯玉带下山去,不过此时还稍早了些,是我和沈叙故意为之,我知他是不想在人前表演上马下马这样的狼狈姿态,所以他一提出早点出门我就满口答应。
人就是这样神奇,全然陌生的人可以不在乎,两情无间的人可以完全托付,只有半亲不疏的关系需要别扭着来。
我表示理解。
这两匹马已是谷中所养的壮年好马,全不似上会的小马灵光,个头也高上许多。我抱着虚幻的希望又是拍他们又是好言相劝,试图打动其中的某一个屈一下膝盖什么的提供点有利条件,不过都以失败告终,所得到的最聪明的反应也不过是转了个身子而已。
我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起码脾气不错。
然后把马鞍固定在那匹好歹有所动作的马身上,当然,是在沈叙的指导下。
“你很熟悉这些啊?”我一边把系带捋顺,一边对他说。
“从前确实常做……你能行吗?”
他看着我向他伸出的双臂,脸上也有些不大信任。
我耸了耸肩,用眼神告诉他,认命吧,我不行也得行。
他很勉强地对此点了点头,然后任由我环过他的腋下,试着把他抱起来。
成功是成功了一瞬,但是我们四目相对时都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
——这样面对面的姿势,除非我抱他若托鸿毛,能一举放在马背上,否则一定是错误的。
把他放回地上歇口气,我一时难以在自己热气腾腾的脸颊和他角度古怪的嘴角里找出一个更加需要关注的点,只能跺着脚作出热身的动作替双方掩饰一番。
下一回尝试就自然多了,他背了过去,不再对视的姿势削弱了一些新奇的不自在,这力也就使得顺畅了,只两回,我就成功把他递到了马背旁边。
只要让他的手能够到马鞍,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可我心里丝毫不存在应有的轻松。
只见他吃力地耸动着身体,背脊上因此突出了蝶翼般的细骨,崎岖蜿蜒透露着令人绝望的脆弱感。束高的发尾却是不服输的,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终于实切地落到了马鞍后方。
沈叙实在稳不住,隔着几层袍子都看得到,布料下的肉体抖得筛糠一般,两手抓死鞍前弯曲的金属,青筋趴在泛红的皮肤上,也抵不住汗湿带来的滑腻。
我是不忍看的,沈叙在我心中,从未窘迫至此。
但我不得不看,因为从今往后,再多难堪也得由我陪他受过。
我随便滚了块石头来垫脚,替他把系带一层一层结在身上,抽得松了怕他掉下来,抵得紧了,又怕弄疼了他。
“疼吗?”垂下来的系带,一侧固定着一掌多长的腿,一侧只能又绕到腰上去,再固定一圈。
“还好。”他喉结微动,把这两个字里的颤抖藏得严严的。
我护着他慢慢向后,直至靠稳鞍后的背圈,才敢慢慢松了手。
好在马的脾气着实不错,我们这边折腾得热火朝天,它只是打个响鼻,困得眼皮耷都拉下去了。
我把缰绳和马鞭递到沈叙的手里,又替他松了马,示意他权且先试一试,转身间,余光里瞥见他匆匆用袖口收了下巴脖颈的汗。
他身体耸了耸。
凭直觉来说,这个动作应该是要用双腿来向马腹施加压力。
马又打了个响鼻,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颤抖又爬上了他的下唇。
我想去拍拍他的腰侧,身高所限却拍到了那小半条腿,被绵密的潮热汗气怼得心中发涩。
他看了我一眼,少有的连目光都泄了劲,软晃晃的。
“还记得吗,”我尽量凑得离他耳边近了些,“我们一起在这里骑过马的。”
他乖顺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马儿的鬃侧。
又试了好几番,终于在缰绳与马鞭的共同作用下,马儿迈动了蹄子,懒洋洋地绕了一个小圈,沈叙一发声许它停下,它就立马垂下头继续补眠。
我俩却是精神一震,各自松了口气。
方才交换了一个喜悦的眼神,就听得身后枝叶窸索,一转身,果然眼中淌入一大抹白。
“我来送送你们。”持盈笑着说,帮我把一撮碎发塞到耳后,“顺便送你点东西。”
蒙蒙初亮里,只来得及看清她手指尖的一点芒,脆响就钻进了我腰间的小包,落到底了我才反应过来,是不大不小一块银锭。
“哎这……”我急着去掏,被她拨开了手。
“诊金,诊金,”她在我耳边悄声道,“你就当背着你师父藏私房钱咯。路上多带点银子总没错。”
说罢,她就和沈叙攀谈去了。擦身而过间,我看到她的肩上一大片湿迹,恍惚一瞬,方想到那是晨间林露。
她来了有一阵了。
晨光熹微中,我与沈叙一同踏上了门前的石板路。
持盈站得最近,一手揽着她的刀,一手提溜着濯玉的胳膊肘,让他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站着。
稍远点的地方,且瑜和且思兄妹俩围着方婶,她脸上也是笑着,双肩却因为哭泣的余韵时不时抽动一下。我们都知道她是想来送送沈叙,可惜在她仰头看到马上的沈叙时,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然后眼泪就砸了下来,没有给她说出一个完整句子的机会。
“我梦到过这样的你啊……”这是我们从她被啜泣捏的四分五裂的词汇中拼出的句子。
最后是沈叙轻言细语,抚着她的后背才让她安静下来,站得远了些,一言不发,生怕一开口又哭得不住。
我抱了抱且思,万分欣慰于她的好气色,又被且瑜按了按肩膀,收了他一个深沉的点头,这才把目光投向人后的阿纤姐。
她抱着臂站在那里,目光未曾从我身上移开一刻。
“早些出发吧,”她说,“沈叙……罢了,不提他。你最要紧身体,然后看好行李,莫要信他人言语……你……”
后面的叮嘱没能听到,因为我上前去给了她最后一个拥抱,然后翻身上马。
“我很快会回来的。”我转身对阿纤姐保证道。
光柱透过山林,裹挟着细腻的微尘,催我们赶路。
沈叙先催了马,我也轻唤一声跟上。
马蹄乘着阳光,轻快悠扬。
“沈大夫!”脑后传来一声喊,沈叙没有回头,我只好匆匆转身受了这尚且太早的唤法。
濯玉从持盈手里夺回了自己的胳膊,就着跌倒的劲跪了个结实,然后猛地磕了三个头。
脑门的声音我这么远都听得到。
这孩子可真实诚……
“沈大夫!”喊声和众人的声音都渐渐远了,还听得到他的话,“我会努力读书的!谢谢您……”
后面听不清了,几道影子也融进了远处升起的朝阳。
我长出了一口气,任凭离别的怅然被晨风带走,一侧脸,就是沈叙的微笑。
“你还好吗?”我担心地扫了一眼他鬓边的一颗汗珠,生怕哪里不适,伤了他。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抖了马鞭,一仰首,催马而去,甩了我几尺远。
那背影,十足意气,不尽风流。
第120章 山远平屋外
为着能在黄昏抵达计划中的驿站,我们绕了一条小道。
我甚少骑马,新鲜劲头一过,顿觉这其实是个体力活。马儿奔跑是天性,朝着目的地平稳前进却全靠训练。我是没有这方面知识的,有时发号施令还得靠沈叙。然而即使是这样,光在马背上保持平衡这一件事就闹得我好不辛苦。
如此想来,沈叙一定更加难受,于是我贴心地靠近他一些,凑过去问:
“你感觉还好吗?”
“还好啊。”他看着沿途的景色,答得漫不经心。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初夏的田野旷而无际,清一色的深绿从眼底铺到天边。此时正是日上三竿,农人们都各自避在家中,这深沉的大片绿色恍若天地间一捧长卷,徐徐开在我和沈叙面前。
流连半晌,沈叙才反应过来我的问题所指,转而向我解释:
“我真的还好。毕竟生在宫中,很小就开始学习骑马了。我幼时父亲喜爱去京郊打猎,儿子们基本都要随行,那种场合里自然不能掉了队,所以基本上能走能跑了就可以去马背上感受感受了。”
他看我不回答,又继续道:
“说起来,彼时还是四兄……就是如今的静王最得脸,我与他差出好几岁,从小就听人说他不仅读书文章上堪为表率,而且少年英武,年年打猎时都得头筹。待我也长到能一同骑马进入猎场时,压根就追不上他。”
这回换我对眼前之景有些许沉醉,毕竟我生长谷主,又学于揽月阁,每日所见皆是山上山下,小镇众人,纵然出谷也大多来去匆匆,所以眼前的一切,于我都是新鲜的要紧。
他也看出了我对这段往事的兴致缺缺——事实上也确实,他所说的宫中事务于我而言多时想未曾想的幻影,听来也只为他说的那位静王感到可惜,毕竟谁能想到当初得意少年,如今偏居荒凉北境,更不知身体如何,能不能再骑马?能不能再看到这山川之景?
如此一想,更觉得没意思,沈叙不也曾经身处高位,如无意外也该是像书中所说的封地王爵一般,在自己的地方治军理政,操心一国之民?可他也只能寄身小楼中,为躯体所累,长年累月的不见人。
我淡淡叹了口气,正是这一叹,被沈叙察觉出了情绪的低落,于是他的声音明显一扬,想把笼罩着我的淡淡阴霾驱逐开去:
“虽然许久不骑马了,但一摸到缰绳,还是觉得熟悉。这马鞍看上去做得粗糙,设计却精妙极了,一旦习惯,竟觉得毫不吃力,和从前差不大离。我许久没有体验过这样自在的行动了,也许久没有见过揽月阁外的世界了,实在是……”
他看着天边,眼神嘴角都拧出深切的渴望。
我扫了一眼他的身子,那残疾的躯体此刻正牢牢得被系带固定住,不过从马背上的姿势来看,沈叙颇为放松,微微向后靠在特制的矮背上借力,手指也松泛地虚抓着缰绳,于是心下轻松了不少,笑着回应了他。
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我们寻了处密林,在阴凉里歇下喝水。
沈叙愣在马上,手指摸索了几个来回,扯起又放下。
我先替自己的马卸下褡裢,找了根半粗不细的小树松松一栓,然后朝沈叙坦然伸出双臂。
他的眼神在我脸上闪了一下,很快移到了地上。
“我就在马上歇歇吧。”他说。
我继续伸着手,答道:“其他的不要紧,是让马儿歇歇。”
“我加上这鞍子,也比寻常人轻上不少。”他咬了咬牙,硬着气说。
我无奈地撇了撇嘴:“一会我再扶你上去就好了。”
他别了头,重重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连同那些带子一起,卸下了僵硬的脸色,伸出手来环住我的脖子。
肩上暗痛,我深知沈叙不可比旁人,凭自己腿很难够到地面,生怕一个松动又磕到他,所以欠身持劲,咬紧牙关把他安稳地放到地上。
就这短短一个动作,我的汗液从发丝间蜿蜒而下,钻到领子中去了,蛰了我一个激灵。再看沈叙,也是鬓边微湿,难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抱歉,”他的语气带了些喘,听上去格外疲惫,“我有些……舍不得。”
无意接受这多余的歉意,我拧开水袋,自己喝一口,又倒进盖中递给他一份,随后去给我们的马喂上一些。
马儿聪明,知道低头伸嘴来接我倒出的水流,我把手伸进它厚厚的鬃毛里,心里温温软软的。
“等太阳再斜一些,过了正午,地气凉快些了再走吧。”身后的沈叙说。
我应着话,心里盘算着行李中的哪一样能拿出来给他垫垫身子,今日正值暑热天倒无所谓,再走下去,天气转冷,可不敢让他这样随意待在地上。
从到达驿站的时辰来看,沈叙甚至为我们的路线规划足了可能耽搁的时间。因为出发时他说黄昏抵达即可,实际到时,天光才将将开始泛红。
停了马,向看管马厩的小厮买了干草它们添上,又看着它们饮足了水,我们这才安心进了店。
驿站的老板和老板娘都长得方头方脑,说气话来瓮声瓮气,让我忍不住琢磨起他们到底是亲人还是夫妻。
也可能是还没发现是亲人的夫妻。
哦不对,这种似乎叫做……夫妻相?
老板娘开口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住店啊?”
我看向沈叙,沈叙回看我,看得我脑袋发懵,就点了点头。
老板娘的眼里带了些不满,应该是对我迟钝的反应不大耐烦。
“就你一个?”果然,她的语气也重了。
“啊……我和我师父,两个人。”我指指身边的沈叙,靠到柜台边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