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探出身来,勾着脖子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往后一仰,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挂上了脸颊,在鼻侧坠出两道深深的纹路,显得格外阴沉。
“一间屋。”她对老板说道,那男人立马转身从木制的盒子里摸出一把钥匙来。
“哎……我们两个……”我还要争执,却觉得沈叙拽了拽我的衣角,只好敛了声色,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一个薄子。
我拿着笔,一时怔住。
“要……写什么?”我既是问沈叙,也是问老板娘。
“名字啊,”老板娘用钥匙戳了戳空白处,“还有,你的符牌呢?”
?什么东西?我有吗?
脚边窸窸窣窣,然后腰上一紧,我一低头,原来是沈叙,递上来两个木制的小牌,用四色丝线编成的绳系在一起。
我递过去时觑了一眼,一个刻着我的名字,一个刻着他的,各自用亮漆封了一层。
老板娘嫌弃的脸色更甚一层,用指尖把沈叙那个拨到一边去,只敲了敲我的,就收了薄子,推了回来,木制的符牌和木制的柜台一摩擦,发出的声音令我忍不住皱了眉。
她报给我一个数字,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沈叙的手就跟着递上来一把铜钱。
我依样低了过去,她也不抬眼,粗过一边,就哗啦一声全洒进抽屉。
“楼上最里间,”老板说,“后头院子里有炉子,你要烧水自己用去。”
“走吧。”沈叙又扯了扯我的衣摆,催道。
我却固执地和老板娘对视着:
“我们明明是两人,您这薄子上除我以外也只有一人住店,说明这里其他屋也空着,为何只给一间房?”
她没有理我,低头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一间就一间罢……”沈叙弱弱地劝道。
我不大乐意妥协,却也不好驳他面子,就稍退一步,继续说道:
“那能否请您多给我床褥子?”
沈叙还想再劝,却被老板娘极大一声咳嗽噎了回去。
“哪有给半个人一间整屋住的?”她转过头去对老板说,声音却高了八个度,戳进我耳朵里,“看他那可怜样才不赶去猪圈里,这倒好,还要上被褥了,弄脏了让他们赔我都嫌晦气哩。”
“你……”我气得心中如烧,也没想好怎么说,就想上前去理论。
“爱住不住,”老板娘继续说,“再想投下个驿站,怎么也得四五个时辰。”
小腿被沈叙捏住,我也识趣地闭了嘴,一把带走了柜台上的钥匙。
沈叙上台阶需要用双臂往上递身子,所以总是慢上许多,我把无处发泄的怒意都报在了大堂中投来好奇或奇异目光的人身上,咬牙切齿地把他们一一瞪了回去。
屋子窄小,只安了一张小床,靠墙一个木头架子供置行李,再无其他陈设。
沈叙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放在架上,好声好气地开了口:
“你和她争什么?虽说我们是客,但这路上的驿站向来难找,隔很远才能有一间,来来往往的谁不得让着他们点?”
“明明是我和你两个人啊,”我还是气呼呼的,“你又没得罪她,凭什么那么嫌弃你?”
沈叙笑了笑,又去开了窗,让外头的风吹进来,散散闷热。
“我自然是没有得罪过谁,”他说,“但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隐仙谷。你可还记得山下镇上的人是怎么看我的?”
不提还好,一提我心中更酸上一层。
“可是他们后来也向你示好了啊,”我过去靠在窗边,嗓子酸痛,连带着话音里委屈也占了上风,“而且虫疫之后,也多的是人夸你医术高明,很少有人说你什么了……”
“那是镇上人心纯朴,”他说,“而且我在那里近十年,总也有些人记着我的好。在外面可就不同了,人们又不认得我,何谈对我有什么善意?”
“又没要他们多善良,”我瘪着嘴,一句话被挤得歪七扭八,“只要与对待寻常人一般就行了……”
他爬上床铺,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将就能算得上与我对视的位置,牵过我的手,笑得生涩。
“卿卿,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能被与常人一般对待,是最求之不得的善良。”
一定是他的目光里下着雨,溅在我心中之潭,搞得我眼底迅速地潮了。
我别过了头,用这个动作把将落之泪塞回眼眶,却不得不很诚实地吸了吸鼻子。
沈叙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
“好啦,”他抚着我的鬓发,声音不尽温柔,“我早知会是这样,不会往心里去的,你更无需计较,我有你同行已是很幸运了,再计较这些旁门琐事,岂不是自找不快?”
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看着窗外,远处的山中,就是我们留在身后的隐仙谷。
我有点想念揽月阁了。
这样想着,我抿了嘴,还了沈叙一个怀抱,终究没让那滴跃跃欲试的泪落下来。
“还得劳烦你去给咱们烧点水,”沈叙看我冷静下来,捧着我的脸说,“想必他们不大乐意看到我。”
我点点头,忧心问道:“晚上怎么办?这小床两人睡也勉强了点,可这里恐怕地上也没法将就……”
他歪了身子,笑容满盈:
“只能委屈你和我将就一下了,不过,到底我不是个整人,估摸着也不会挤到哪去。”
我剜了他一眼,捎上杯子,下楼借水壶炭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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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居然收到了问候!
我想说大家不用担心,我是时差党,更新时间也许看上去很阴间,其实对我来说还算阳间……
不过还是感谢有人关心我呜呜呜呜!!!!!?
第121章 景淡拨轻蹄
一半是多亏沈叙的缜密安排,另一半是上天垂怜运气不错,这一路都走得还算顺利,也就为着下雨耽搁几日,或者偶尔拖到夜间,也能在驿站熄灯落锁前到达。
舟车劳顿,沈叙与我都担心他的腿受不住,所以每隔几日施针一遍,再勤快些用帕子浸了热水日日去敷,虽偶尔还是作痛,到底也没有发作到无法忍耐的地步。
我出发前最焦心的每月十六之期也安然度过。彼时我是忧虑自己神志不清,沈叙到底也有太多不方便,不知他该怎么办。在揽月阁时还得他照顾我,身在旅途就不好说了。
显然他也考虑到了这一层,早早就带我绕回大路,十四就进了城郭,没有奔客栈去,而是顺着一条繁华大道,停在一家诊所跟前。
我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无非是什么安啊泰啊康啊顺啊之类,包含着最寻常简朴的期望的无趣名字,没什么特别的。
又仔细看了一眼,才看出周边填金的花纹,是仙铃纹样。
我有些惊喜地问沈叙:
“这里是谷中开设的医馆?”
他微微一笑:“所以我一向觉得,许纤算是沈万年捡到的宝。谷中拨款给修习完成的弟子到各处开馆行医,既可为谷中传递消息,又不至于让大家都窝在山里,实在好策略。”
但是想起他俩之间那笑里藏刀馅里窝针的关系,我还是觉得头痛,于是抛开不管,跳下马先去打招呼了。
掌柜的是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旁的不曾注意,唯一顶缎面帽子扣在脑袋上,滑溜溜的淌着光。
有些日子不闻药味,一进门差点被熏了个跟头,只来得及打个招呼,就不得不屏住呼吸适应一下。
好在那掌柜的上下打量我一番,立马迎了出来。
“是揽月阁的沈大夫啊,您的信我收到了,正寻思着就这两日,您就来了。”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不知他看到沈叙会不会还是这个好态度。
“我是沈大夫的徒弟,”我解释道,“我师父还在外头,我先来和您打声招呼。”
“原来是这样……就说年纪怎么不大对,”他笑起来很爽朗的样子,“你们一路可好?房间已经备下了,有些寒酸,将就一下。”
说着,他也迎出门去。
沈叙在马上点了点头与他打招呼,听寒暄的态度,也是素不相识。
等到沈叙解了束缚,借着我的肩膀下地时,我果然在掌柜的脸上发现了惊疑。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回来,手摩挲着头顶的帽子,抢在我们前面,把我们引进了屋子。
“沈大夫……这是怎么搞的啊?”行路间,他扭扭捏捏地问道。
沈叙这边倒是坦然:“早年间出了意外,也是没法。给您添麻烦了,多有叨扰,对不住。”
他摇起头,帽定的短穗一跳一跳,好玩得很。
“我幼时家贫,也算蒙先谷主恩泽才得以拜师学艺,开了这间医馆糊口。为谷中略尽绵力是应当的。何况我也行医多年,对沈大夫妙手多有耳闻,只是今天一见有些……出乎意料。”
没有预想中的冷眼,我暗自松了口气。
说话间,他就引着我们到了一间屋子前,我扫视一番,确实也用心置备了生活用品,踏踏实实放下了这颗悬了很久的心。
再恢复清醒时,沈叙依旧守在我身边,手里捏着些信件。
“可是有什么事?”我开口问道,嗓音沙哑得自己都险些没认出来。
“没有,”他转手递给我,自己下地给我倒水去了,“我出发前把线路誊了一份给许纤,她就可以算着日子把信寄到医馆了。”
我展开一看,确实是阿纤姐,启头写的是我的名字,都是关切之语,可惜我刚醒来,身上虚得要命,只看了一两行就头晕目眩,只能先搁到一边。
屋内暗着,只有桌上一盏小油灯,一切都落着一层黄色的虚影,看不真切。
门响了两下,就自己打开了
是那掌柜的,一看沈叙在够桌上的水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夺过去,替他倒了杯水递到我手里。
我只得忍着头晕爬个半靠的姿势,接了过来,水溢在虎口,顺着手指滴在被褥上,是我的胳膊抖个不停。
更加晕了……
沈叙从屋子另一侧绕过来,很微妙地和掌柜保持着身体上的距离,挪到床铺上,解放了我的手。
掌柜试图帮忙的双手抬起又放下。
“谢谢您,”沈叙主动开口,“小徒的身体好多了,再歇个一两日就可以启程。”
我也跟着咕哝两句表达感谢。
掌柜点了点头,尴尬道:
“我只是看您不方便,想来搭把手。”
沈叙温柔地笑笑,也不答话。
我就着好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说:
“您早些歇息吧,他可以的。”
躺回枕上时听得,沈叙把话题引到那掌柜拿不定主意的一个病例上去了。
于是室内的气氛和缓了下来,我也脱力又睡了过去。
到底没喝上水,再醒来时险些说不出来话。
沈叙凑过来,一脸关切,应该是以为我有什么不适。
“他真的好热情啊……”我只是想说这个。
沈叙笑了笑,递上一杯水,然后自觉地爬上来,让我能靠着他坐起来。
“所以我说过,能被当作寻常人看待,是求之不得的。掌柜的也确实是良善之人,只是不解内情的良善总会把身体的残缺等同为完全的无能。”
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已经很好了,我都不知如何感激。”沈叙低声安慰着我。
我亦无言,只咂摸出一点淡淡的酸涩。
从那里离开时,我们特意多放了一点碎银以示感谢,搁在药材下面,等掌柜慢慢发现去。
接下来的一月路途没什么可圈点的,只是越向北走越冷了下来,几场雨过,几乎已经有了秋的气息,我不敢怠慢,催着沈叙换了厚袍子,又在过路的城镇买了一条软毯给他盖在腿上防风,才稍微放心一些。
出发前就知道北边一带有战争流民,所以我们早规划绕了些路,可是还是赶不上变化,接连两天在路上看到宿营过的火迹之后,我们放弃了轻装走小路的想法,在一个较大的驿站里交了一点银钱,混到一个商队中一起赶路。
“商队都会出钱雇人看护,”沈叙向我解释道,“沿路带点人,看上去人多不说,还能顺便赚一笔,很合算的买卖。”
如他所说,商队的领头连我们的符牌都没看过,收了银子就算答应了,交代一下上路的时辰,又重申一遍伙食自理,就再没理过我们,和他的人凑一块喝酒去了。
就这么走了几日,已经能时不时看到路边有搀老扶小的流民在乞讨,可知战乱将近,跟在人群中确实感觉安全了不少。这个商队似乎是走这条线的唯一选择,所以乌泱泱带了许多人,大家各自有伴,互不干扰,连沈叙这样显眼的存在,大家也只是瞧着,偶尔一两句风言风语也是背着我们说的,随他们去了。
短短月余,我的脸皮已经练得厚了不少,什么样的眼神都可以闭眼假装看不到了。
毕竟,比起外人的眼神,还是沈叙在我为他难过时露出的抱歉神色让我更不好受一些。
该抱歉的从来就不是他啊……
跟着商队就无需自己研究线路了,研究了也没用。天气一冷,沈叙总是会有些不舒服的,所以在路上也不怎么同我说话,我只能看看路边景致消遣,可是越走越荒凉,路边净是烧过的枯枝或者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哀叹的过路人,都朝着我们的反方向走,好没意思。
于是几天以后,我的兴趣就从景色转移到了身边人,借着目光假装留在景物上的时机,我逐渐摸清了这个商队中的各种人物,譬如说带刀的都是雇来看护货物的,领头的和他的副手多少有点不对付,还有两对夫妻,一伙应该是结伴出行的友人,以及一对沉默寡言的父子。
只有一人是落单的,是一个年轻人,不论天气如何,总是戴着兜帽穿着斗篷,上半张脸都不大看得清,我花了足足三天才从那略有些尖的下颌和弧度温和的嘴角推断出是位女子。
她一向走在队伍最后,骑一匹黑马,那马也很夺人眼球,是一水纯纯的黑色,一根杂毛都看不到,也不似那些真正的好马油光水滑,反而一暗到底,能把周围的光亮都收走一般,看得人不大自在。
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大家都有些躲着她。
直到有一日,队伍拉得很长,我有些心不在焉,落到了她后面。
北方的风比隐仙谷的有力多了,总把我的下眼睑吹得凉凉的。
正是这有力的风把她的兜帽掀起一瞬,给我了一个偷眼的机会。
如果不是我出现了幻觉……她的头发,全然是雪白的?
一定是幻觉。我对自己说。
就在我反省着自己的身体状态时,她回过头来,把兜帽向后拉了一拉,一根食指压在唇上,冲我摇了摇头。
那是叫我不要声张的意思……?
我上道地点了点头,催马赶上了沈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