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名字,”那女子没好气道,“我叫容枯,才不想听你们那些虚称。”
说罢,容枯起了身,双手捧起她的琉璃灯,坐到一边香案上去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只有半人高度的黑色身影。
“说罢,什么事,我也算欠你一个人情,”她说,“若是你也想求一卦……你为医者应知,发为血之余,用寻常人的发丝引我这灯,可以窥得一二命数,但你不行,你身有缺损,血气折损,若是求卦,必得用血肉方得,况且也只是预兆,并非明了的未来之事,恐怕不大划算。”
沈叙没有看她,依旧是拨弄着火堆,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是,我看得出来,你不信神佛。”
沈叙把轻微的笑意投进焰色,话里半是自嘲,半是掩饰不住的寥落:
“倘若神佛真有知,我倒想问问,我的前世今生究竟犯了哪条忌讳,才落得如此残疾之身。”
香案上,容枯的脸色有一刹动摇,欲言而又止歇,终究浮起一丝不忍,稍劝一句又转移了话题:
“命数交迭错落,从来不止一因一果……我也能看出你对那个小姑娘用情至深,你是想继续问她的事么?恐怕我也没有更多能说的,用发丝为引只能看到未来的吉与凶,大吉之人无需多言,大凶之相难亦挽回,除此之外,人的微薄之力都有一用,事在人为,就是如此。至于孽*与劫数,也只是虚虚得知,无法说得更具体了。”
沈叙也对这段话照单全收,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收起了那份自怨自艾,迟疑一下,最终开口:
“我想问您……一个传说。不知您有没有听过,本朝开国之君原生于北国,因前朝政务冗腐,横征暴敛而不得立足,后因逃避徭役躲至最北的衔云山中,偶与山中神女交好,得赐神力,从此拥有了盖世武功与驭人之能。从衔云山离开后,行至中原招兵募帅,随后举大义,一统天下。这个传说几近妇孺皆知,容天师上通宇宙无穷,下知坤與浩荡,我想您一定知道,它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人为编造?”
容枯愣了一下,显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语气也带上了些惊讶。
“年轻人,”她微微笑了起来,“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向我提问。我给了你机会,自然知无不言,虽然不大喜欢听你们的奉承之语,不过我也承认自己所知乃凡人无可企及。面对这样的机会,你想问的,就只是一个与自身毫无关系的传说的真假么?”
“是的,”沈叙抬起头与她对视,“我想知道的,唯这一样。我此行是要去找一样东西,它或许与这个传说有关,若这个传说为真,我的方向就不算错得太多。”
瞬息之间,沈叙只看到了一道白色的虚影,晃花了眼睛,又一缕奇香沿着口鼻涮了一遍,引得他一激灵闭了眼,再仔细去看时,那人已经回到香案上,把什么东西投入重新燃起的琉璃灯内。
“原来如此,”这会她没有任何失神,扫了一眼灯辉,继续与他交谈了起来,“你这执念,果真一点不为自己。那好吧,我告诉你就是了。”
“你讲的这个传说,半真半假,人物地点为真,所做之事为假。你们那位皇帝,当日确实是走投无路,逃到那座山上去避难,也确实遇到了一位所谓的神女,交好不交好,我非亲眼所见,不能断言,不过我所知道的版本是,你们那位所谓的君主因贪慕神女所拥有的力量,用尽方法接近并最终刺杀了她,将神女之力据为己有,用以夺天下之大权。神女死前百般求饶也未能求得他一瞬心软,留下诅咒后含恨而终,所以这位君主虽能运用神女之力,却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英年早逝,也不奇怪。”
她又看了一眼摇曳的灯辉,继续说道:
“短短一根头发,我看不透你们的纠葛,更没法断言你的未来,不过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座山上,你去找就是了。”
沈叙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把心上积攒多时的尘霾都吹进了火堆,把那火焰冲得颤颤巍巍,险些接不住了。
他道谢也道得诚恳,只有为沈卿卿挡光的手不曾挪开,一直守护着他的小小寄托。
“我斗胆再问一句……”他语气婉约,“天师所说的纠葛,是好是坏呢?”
她的身体里种着以我的血脉浇灌的罪恶,沈叙心里想着,未来通往何方,谁又能肯定?若是情缠终成痴妄,自己或许该适时谢幕。
这样的问题,也只有在这风雪深夜,才会向一个玄之又玄的人提出。
“不知道,”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倚着手臂,“只有囿于凡尘之人才会用多余的条条框框为身旁的一切下定义,然后按照那些定义选择自己的做法。只有人会分辨,也只有人会在乎好与坏,我不懂得,也不在乎。我只把我看到的如实相告,这个问题,问我无用。”
沈叙哑然失笑,又一次谢过了她,低下头去,用指尖点着沈卿卿的眼角。
囿于凡尘之人,他重复了这四个字,对此毫无异议,甚至颇为受用。
落雪之后的原野就如干燥的柴火,天光一迸就亮得耀眼,完全没有晨光熹微的过渡,只有从窗纸外漏进来的大片灼炫之色。
沈卿卿醒得很快,眯着眼看过窗外后,立马知道沈叙又失了信,低着嗓子好一通教训和道理,直到沈叙满口答应下次不会才善罢甘休,而后她才发现,屋里只有三人,容枯已然不见了。
“她说时间紧张,睡醒就匆匆走了,”沈叙解释道。
“她连马都没有,如何行得这泥泞之路。”沈卿卿皱着眉看窗外,一脸的忧心。
不过待他们整装准备上路之时,她又从雪地里新添的马蹄印里找到了慰藉。
“多半是她想办法寻回了那匹黑马罢。”她揣测道。
几十里外,天地被松散而慵懒的白覆盖,一尾小道上,黑马载着白发人,向着迢迢山河,绝尘而去。
第126章 冽风吹冻酒
告别那露宿一夜,我们又在小欣做事的医馆待过了十六之夜,然后带着她和掌柜的不舍继续上路。
过了那一大片混乱地界,就离静城不远了。
当然,这只是相对之前来说,实际上的近意思是,能看得到了。
沈叙把远处的一座山指给我看,告诉我那是静城入城的关隘所在,而我看着那笼着雪雾的大片灰色,实在想像不来那里的人和事究竟如何。
望山跑死马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能看到和走到它跟前,压根不是一码事。
不过在路人对我们的态度上,还是能感受到不小的变化,起码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已经渐渐的由嫌恶变成了好奇,进而变得稀松平常。
大约是因为越靠近那座传闻中的城池,越能见到如我们这样的投奔之人,沈叙说的没错,他们绝非不存在,只是平日里没有见到,所以被世人选择遗忘了。
以至于又走了小半月,投宿客栈时,老板看到沈叙的反应已经从震惊和恐惧变成了格外平淡的一句话:
“哦,你们也是投静城去的吧?”
然后犹豫了一下,反而来问我:
“你要几间客房?”
这样寻常的态度,我已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不过我还是要了一间客房,因为投靠静城的多为亲属同行,从前不被认为师徒关系是因为沈叙的身体,而今却是因为总被称为伴侣。
沈叙对此稍有微词,我却不在乎,我乐得其中。
“就算是你愿意,也得等回谷了,我们找许纤做个见证,我再给你置办点这了那了的再说。你是放纵惯了不知道,我可不能欠着你的,礼数得到了,我才说得上是有资格与你……夫妻相称。”
最后这四个字竟然说得他面红耳赤,好不有趣。
但我是真不在意,天地偌大,我与他之间的羁绊早已超脱了平常人家看重的婚丧嫁娶之礼,九年小楼沉寂,三年同生同息,沈叙待我之心,只会比我所知更深更重,而我待他更不必说,倘是如此相守不弃,又何必去想算不算世俗良眷?
“我终究算不上正常男子……”他低了眉,支吾着。
我端起碗,用稍显粗鲁的喝汤声打断了这句话。
“你算,”一口热汤下肚,连说话的声音底气都足了,“我说你算你就算。”
不过这些都是闲话,说再多也就那样,我脸上手上的蓝黑印记还是在悄声提醒这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终于行至静城外,已经能遥遥看到入城的关口,我看了看天气,有些犹豫。
明明是正午时分,天暗欲倾,阵阵风旋着不太吉利的气息,在枣色的马毛上留下一层细细的白花。
早已披上了沿途买来的斗篷,我还是被这风呛得打了个喷嚏。
“我们继续走的话,今晚应该能入城吧?”我问沈叙。
他回头,不让风吹散自己的话音:“要下大雪了,我们明日再继续。前方有个客栈,今日就先歇下。”
果然,一里多外就是一个小院,石壁上涂了混着麦秸梗的泥,窗门紧闭,但檐上门边各挂了一串防风的小灯笼,亮得红红火火,一片热烈。
我们刚停了马走进院子,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老板娘系着围裙冲我们喊:
“快进来,快进来避一避。”
快是想快的,但是解沈叙身上的系带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要是不留神绕到一起,更是事倍功半。
我和他一起解着,第三只手突然也加入了进来,是老板娘跑出屋子帮忙来了。
灯笼光里,刚从暖屋里出来的她,发丝都冒着热气。
三个人动手就是快多了,沈叙朝我伸开胳膊想要借力,没想到却被老板娘从腰间横抱,轻易带下了马,转身放在了门口铺好的石板上。
我和他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把马送进马厩,又添了食水。
等她关紧马厩的门走过来,我们还在原地,这时她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小小的不耐,挥着手催促道:
“一会风更大了,快进屋啊。”
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说法,耳边的风嘶吼了一声。
我如梦初醒,率先走到门边,为他俩撑着门。
屋里也是暖黄的灯光洒了一地,四角都放着炭盆,正中间还有一个炉子烧得正旺,上头搁着的壶里,扑腾着沸水。炉边的地上排着四五个酒坛,散发着暖烘烘的香。
围着这个炉子,三三两两坐了一圈的人,每个手里都握着一个白瓷杯。
很快就有一个跑堂凑上来,给我和沈叙一人一杯,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米黄色的液体泽润而醇厚。
与炉边的酒坛散发着一样的味道,让人心里满盈盈的。
“先坐吧,”老板娘一进屋就忙开了,经过我身边时对我说,“我得把屋顶和院子拾掇拾掇,一会才能带你们去房间,这酒是自家酿的,不醉人,你们喝了暖暖身子。”
我们谢过她,也在炉子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酒液入口,清甜的米香蔓延到鼻底,然后随着一阵暖流游到腹中,化成一尾小鱼,在我的血脉中欢腾,带得整个身子都活泛了不少。
我这才分出神来看这屋里的人。
离火炉最近的一撮人裹得很厚,衣服却不是北地的样式,从他们坐在身下的箱子来看,多半是行道的商人;他们旁边坐着一位老翁,侧着头已经眯着了,衣衫褴褛,抱着个写了起名算命的旗子;再那边有两个脸色蜡黄的少年,一同缩在巨大的毛毯下,窃窃私语;又有一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自己把一摞柴火当作凳子,膝头摊着一本话本,看得起劲;我正对面坐了一对夫妻,男人目光呆滞,时不时发出些怪异的响声,女人挺着熟成的孕肚,坐得不大安稳;墙边则靠着两个披甲的人,阴着脸不吭一声;同样坐得远远的沉默着的是一位公子,黑斗篷里露出浓绿的袍子下摆,颈上绕着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斗笠垂下来墨色的纱,脸被挡得严严实实。
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我了,已经很明白脸遮起来的多半不是常人,于是只匆匆扫他一眼,就低下了头。
老板娘忙到傍晚才带着一身风雪的冷味回来,招呼了我和沈叙,说是没什么宽敞的房了,两个人可能有点挤。
我忙不迭谢过,就问了房间的位置,不想她笑着说道:
“倒急不得,我这楼梯陡,你那小郎君怕是费力,有人腾了一间底层的屋,他东西少,稍微等一会就好。”
我看了看屋子最深处那快成直上直下的木质楼梯,大松一口气。
老板娘迎着我的目光,有些抱歉:
“这屋子是原来本地人建的,刚收过来两年多,先整修了屋顶,这些个还没考虑周到呢。”
我赶紧摇了摇头:
“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她却微微一惊:
“你们,莫不是第一天来?来投静城么?”
这可奇了,别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事,她在这城外近郊却问得认真。
我点了点头。
她解释道:
“我还以为你们是城里出来办事的呢,那种马鞍城里用得很多,所以认错了。”
原来如此。
我又拾起一个没问出口的问题:
“请问是哪位客人给我们让了房间呀?我得去谢谢人家才行。”
“啊,嗨,”老板娘爽快地挥了挥手,“没什么谢不谢的,等你到了城里就知道,多的是这样相让的,不必称谢。”
“可是,”我坚持道,“他人好心若不报答,岂不是很不公平?”
“静城以外确实如此。可是城内各人有各人不便,此时你让我,来日就是我帮你,真要计较起来,谁都不知道是欠谁更多。”
我心里暗暗称奇,忍不住问道:
“您也去过城中么?”
这一问让她的脸色黯了几分,向我解释说:
“可惜不是。是我在这里开店,来往住店的要么投这里来,要么从城中出去办事,所以听来了不少传言,我也想入城中去,可惜一直不行。”
虽然自知不太礼貌,但我还是悄悄打量了她,确实看上去全须全尾,没什么病痛,但我克制不住好奇,还是继续往下问:
“为什么不行呢?当真这么严格么?”
“是了,”她顺了条抹布擦着柜台,“不瞒你说,我的未婚夫在和我成亲前受了伤,毁了婚约离开了,后来听说到了这里,我就追来了。可是静城有规,只有陪同亲人到来的身体康健之人才能入城,就算通融也只能是城中有亲眷或友人作保才行,我与他尚未成亲,算不上亲眷,他又明确表示了不愿见我,要我回家去好好过日子,所以终究是不行的。倒是王爷和娘娘可怜我这一片心,资助我在城外盘下这个客栈,为着来往的人提供方便,说不定哪天也能守得他想开了,有那么一个团聚的日子……”
“嗯……”我听到这里,有些不解,“为何要有这样的规定……既然不是不欢迎,又何必反向的不公平起来呢……”
“哎呀哎呀,世事终究不能完全啊,”她叹道,“你说自己是好心思,没个担保放你进去,若是欺凌他人或者仗强作祟,多麻烦呢。我从前也像你这么问过,王爷和娘娘给解释了好久,也真说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