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向我们行了礼就匆匆离开了,探究和好奇的眼神却留在我们身上,好久才散。
无愠迎了上来,满脸喜色:
“王爷看了手信就遣几位大人回去了,正等着二位呢。”
花大人听了,对我们行了一礼:
“既然如此,下官还有职务在身,就送到这里,再会。”
说罢,转到对向的甬道去了。
殿前的台阶也如甬道一般处理,有毡毯又有栏杆,沈叙爬得并不吃力。
一进门就是大堂,还没顾得上看,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又两步,走到正中才想起,这里的门竟然没有门槛。
大堂宽敞,两侧都开了采光用的窗,挂的帘虽厚,却能透光,不见烛火,依然是亮堂的。
上首摆了两座,一座空着,另一座上的应该就是这一路灌满了耳音的静王殿下了。
他座前亦有桌案,我们被引着,到那案前约莫两三尺才停下。我学着沈叙的样子行了礼,低着头站定,却耐不住新奇的心思,微微侧目,打量着他。
传言太多,眼前人却普通得紧,毛皮大氅下压着素色领,头发束起,戴一小冠,莫说是王爷,说是这一路上哪个城里的富贵公子,我也是信的。
若说哪里不寻常,大约是他的眉眼被一条绣着仙鹤相依的白绸覆盖,显然是目不能视。右手摩挲着我们带来的那页手信,我暗自臆测,应当是在“看”。
不过这一路所见的不寻常太多,我已惯了,如今只觉得那两只鹤绣得精致,不知是何人手笔。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一开口,这殿内的两三人闻声而动,我这才发现就在我身侧还设了一案,堆着书册案牍,把后头的人都淹过去了。
这人应当也是腿脚不便,听得吩咐,挪了两下,被过路的另一人抱了出去。
瞬间只留了我们三人。
沈叙保持着礼貌的缄默,直到王爷的话是对我们而说。
“小九,多年未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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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与叙叙子仿佛两个行走的专家号……
第130章 千枝伏砌玉
这句话听不出个中情愫,但态度无疑是诚恳而亲切的。
沈叙却默默绕开了攀结亲缘的机会,又拜一拜,答道:
“草民沈叙叩见静王殿下。”
我也赶紧跟着拜,也不管对面的人能不能看到。
“也好,”他沉静了片刻,“沈公取名,你珍视也是应当的。”
然后是一番路上冷不冷累不累的家常寒暄,按下不表。
我趁这个机会放肆大胆地仔细瞧了瞧这位王爷,眉目是无缘得见,光看下半张脸,就与沈叙大不相同,沈叙的下颌凌厉,薄唇常常抿着,若不是眼睛长得好,定会给人刻薄之感,静王却是宽厚而坚毅的,唇角舒展,浅浸一抹不失威严的亲切笑意。
像这殿外连绵的松柏,散发着朔寒的微苦与苍翠的醇香。
“那么,这位一定是沈家的女儿了。”
话题突然盖到我头上,头脑嗡嗡的,低下头去找沈叙的眼睛。
他脸上也是意外的,甚至身子晃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把我护到身后。
“不……她……”聪慧如沈叙,面对这个问题也措手不及,急着否认,又跟不上理由。
静王笑了笑:
“安心吧小九,无人告知,是我自己猜的。沈公曾在书信中提到这位姑娘,称为孙女。他老人家一生游历四方,只与沈大将军亲密,又有徒子徒孙遍天下,所称孙女,自然不是常人。我也是随意一试,就猜中了。”
沈叙放松了下来,垂头应过。
我倒觉得,他这猜中他人之事时略带玩味的笑意,和沈叙是一模一样,让我突然开始相信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了。
静王换了个语气,寒暄部分结束了。
“你应写信来,好歹派个人去接一下来。”
“草民不敢,”沈叙答道,语气也凝重了起来,“当日已蒙王爷之恩,捡得半条命,如今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叨扰,只是此来有一事想说与王爷听,事关娘娘……”
“你关心之事,我亦明了,”他打断了沈叙,“只是今日王妃身子不适,关于她的事,还是改日,待她好些了,再一同议的好。”
“不知娘娘如何?”沈叙追问道。
静王抚了抚下巴,似乎有些难为情:
“王妃素有咳疾,今日又严重了些。实不相瞒,常闻沈公妙手,我也想请你给王妃诊上一脉……”
沈叙抬头看了我一眼,略一思量,随后回道:
“草民终究是外男,既是给王妃诊脉,小徒也历练过了,不如让她一试,草民在外候着,替她监看斟酌。”
“随意即可,”静王挥了挥手,对我的医术毫不怀疑,“另外,你只需自称我便好,这样说话,累了些。”
沈叙抿了嘴,久久才吐出个“是”来。
静王扶着案几,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带你们去王妃那里,余下的事,看过再定吧。”
还好还好,记得带上了药箱。
他坐着时腰杆笔挺,因而我的注意力都在那一页白绸上,不曾关注其他,这一站起来才发现,命运对他的磨砺似乎不止于双眼——他左侧的衣袖被腰带别在腰间,显然是同沈叙一般,肢体缺损而又不想被多余的衣料扰了行动。
又行了两步,足也是跛的。
我已经见多了苦难,能够把自己或为惊讶或为同情的叹息忍在唇齿之间,这回倒是沈叙的鼻息凝了一瞬,待我去看时,只捕捉到了最后一丝惊讶,然后浮上来的是满满的不忍,再然后,又是一个苦笑。
是这里的风太冷了么?把他笑中的那些温和绚烂统统都吹散了。
静王只用一手探路,那只手一到室外就搭上了栏杆,实地向我们演示了这甬道的精妙之处,不仅指示方位,还能支撑身体。
我细心看了看,低一些的地方也有一层横着的木头,沈叙伸手也能触到,刻印也与高处相同。
候在外头的人相互看了看,出了一个肤色白皙的年轻人跟上了我们,也不去扶着他的王爷,静静地跟在一步来远的地方。
这座王府是依山而建,我们正在向更深的山窝走去,两边是松树,抬眼山坡上也是松林,灰扑扑的青色托着雪白映着天蓝,是我未曾见过的意趣。
直到身边的松林渐渐疏了,错落间杂些更深的翠,摸过一扇月洞门,不仅墙体洗尽铅华成了攀折些许枯藤的粉白,植枝也骤然矮了,葱郁停僮,是碧而无尽的竹林。
竹枝纤细,盛不住雪的重量,偶尔抖落一两簇,在我的肩上逗留。
我拍拍自己的,也拂了沈叙肩上的落雪。
清香盎然。
才到殿外,就听得阵阵咳声,我任凭前面的人带着走,在心里略盘算了几种可能,又虚点了点带来的小药,一不留神就撞进了一个怀抱。
说怀抱是很浪漫的,事实是我只觉得被一个影子兜住了,然后对方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这里有个我。
她好高啊。
我抬头看看,对上一双灰色的眸子,她蹙着眉扫了我一眼,又去看静王,额头眼外嘴角,都挂着粗糙的褶皱。
“闻鹤,这是我一位故人的弟子,我请来给娘娘看病的。”静王停在门外,朝这边微微侧头。
我则默默地从她身前挪开,用身子护住了更容易被忽略的沈叙。
她点点头,让开路,不知沉到走廊内的哪块阴影里去了。
这一让开,好大一片叽叽喳喳吵闹的话就跟着来了,待眼前人安静下,才顾得上看清,是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孩,边为我们掀起内室的帘,嘴里说个不停。
“——王妃咳了大半日了,先还喝点水顶着,现在是水都快喝不进去了,您可来了呢,这二位是您请的大夫么?是没见过的生人呢,我这就去倒水来——”
门帘放下,她的话暂时歇了。
屋里暖意腾腾,香气更盛。屋外的气息似有若无,还带着冷意,到此间却好似有了形体,袅绕盘旋。
我偷眼一看,是一炉上正用几节劈开的竹烹着浓茶。
脱离了栏杆和墙壁,静王被那个年轻人扶到床榻边,我亦跟上去,旁边立着两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只留沈叙待在门边。
榻上的人正靠坐着,拈个帕子沾着唇角,静王一坐定,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脸上。
她抬眼看到了我,欲言又止,反而招徕更剧烈的一阵咳嗽,一半凄烈,一半被掩上唇的帕子捂得沉闷。
先前那个女孩一阵风样奔了回来,把三个冒着热气的杯用一个托盘来,每杯掺上些竹竿中煮出来的茶,一杯递给沈叙,一杯被静王婉拒,和我的一起搁在一边的柜上。
又是一大泼话,我无心去听,只顾打开药箱取出脉枕,斟酌着怎么开口。
还没斟酌好,王妃就替我解了围,用胳膊肘戳了戳只顾担忧的静王,示意他挪开些。
手搭上脉,我缓缓吐了口气。
“浓翠,让沈大夫安心诊脉。”
静王这一声吩咐后,那女孩的喧声也收去,我沉下心去感受脉关。
是气弱些,不过,大体无恙。
于是睁开眼,仔细端详我的这位病人,把她惨无血色的唇记下,又看了舌苔,随后注意到,她颈上横着两道深褐色的疤痕,边缘锋利,皲皱缠葛。
碰了碰,不是新伤,旧疤也如此触目惊心,当日之惨烈可想而知。
得是极其高超的医术,才能从这样的伤势里把人抢回来。
“请问,这伤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她刚说了模糊的一个字,又咳个不住,手忙着抬起,弄得腕上叠戴的几个镯子叮当作响。
响声里,静王接过问题,答说:
“是几年前的事,很深的刀伤。自那以后,王妃就不能大声讲话了。”
我点点头,心里给这也记一道,继续问:
“咳疾是那之前就有的么?”
“来这里之前……应当是没有的,对么?”他说完,又向王妃确认了一下。
她刚从一连串咳嗽里偷得一个空,喘着粗气,脸色晕着不正常的红,将就着点了点头。
我已大体了然,又确认一遍:
“犯咳疾之前,是否都吹过风或者受过冷?再或者吃了些刺激的东西?”
“是了,每逢秋冬交接必要犯的。这回也是出了门……”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把静王的话劫走了,他转过头去,只顾忧心王妃。
保险起见,我再多问了几个问题,这回是换那个叫浓翠的姑娘来答,她话多些,我捡着重点听,倒也能寻点端倪出来。把脉枕收了,我才向静王汇报:
“依我看,王妃的咳疾虽有气虚怕风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这旧伤,若这伤累及发声,怕是也伤到了咽部,冷风,酸辛,乃至说话过多,都会引起不适。”
静王皱了皱嘴角:
“这伤也很久了,伤后还在京中住了一段,那时倒没听说过这样严重,可是静城天寒的缘故?”
“一来是北地寒凉,二来是醴都多雨,天气潮湿,这一带太干了些,鼻咽不适本就常见,娘娘如此更受不得。”
门边的沈叙替我补全了这部分的学识空缺。
“如此说来,竟是不能治了。”静王把王妃揽在肩上,用脸颊去贴她的眉,匀出手来为她顺气。
“肌体损伤确也补不回来,”我从沈叙那里得来一个鼓励的目光,继续说道,“然也不是无法缓解。平素可取陈皮、梨子与枇杷同煮服用,出门时也最好覆个面纱遮风,室内亦可多添盆水,总是预防为上,急犯起来,则可含蜜炙甘草镇咳,我再开一副药来,尽早压下去,也能好些。”
这下,一屋的人脸上都松快了,静王先夸了我,又紧着让人把我带到桌前伺候纸笔。
沈叙的目光一直绊在我身上,我晓得,却找不出什么空隙回应他。
纸是备好了,笔却让我有些糊涂,这削尖镂空的竹竿……能写字么?
很快,那边妇人中的一位注意到了我的窘迫,向另一位比划了些什么,她立马会意,从屏架后头又摸了支毛笔来,笑着递到我手上。
“忘了你才来哩,先用这个罢。”她说。
纸有些厚,墨迹稍稍有点洇开,不过不妨碍阅读。
沈叙过了目,什么也没说,只在无人留意时揉了一把我的头顶。
“我这城里没有旁的医师,”静王“看”过那张方子后,态度和煦地对我说,“不知能不能劳烦二位,先在府中暂且歇下,待王妃好转,议了前事,再做打算?”
沈叙远远地耸肩,大概是说,随便你。
我应了下来。
于是我们被安排在了王妃寝殿后的厢房里。行李早到了,沈叙揽下了整理的任务。
“你去陪他们抓药,”他说,“若是没有医师,很容易出错。抓来再教他们怎么煎,还有,蜜炙甘草的做法,也得讲清楚了。这里不比揽月阁,没人有谷中制药的手艺,你得谨慎着些。”
这确实是我不周全了。
人生地不熟,难免跑迷路。我在竹林中的甬道里绕不清楚,最后是被那位高大的女子捡了回来,带进院子一角的小厨房。
来晚了,花大人已经送了药材并甘草蜂蜜,好在我一一确认过,并没什么差错。
浓翠和其中一位妇人正忙活着,一个说得不亦乐乎,另一个只听不讲,很是和谐。
我一来也快速地被迫加入了——浓翠只围着我问个不停,彻底让那位妇人乐得清闲。
无非是问我和沈叙从哪来为何来一类,再感慨感慨还好我们到的及时,她嘴快话多,却也不乏伶俐,一边闲话,一边却把我教的要点记得牢固,药煎好时,她就差没把方子也背下来。
看我们谈兴正浓,那位妇人主动端起药走了,我又教她做甘草,顺带话些她的家常。
原来她从前也不住这里,而是一户人家的下人,在地里帮忙干活时一不留神被镰刀削了指头,主人家嫌她做不成活,就赶了出来,被过路的静王捎到这儿。静王问她能做什么,她一口气说了好些,从端茶送水到开荒播种,静王听了微微一笑,就指过来伺候王妃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神秘兮兮地说,“王爷捡我那天,就是他和娘娘的新婚,娘娘说了,我也算是她的好彩头。”
我听了奇怪:
“新婚日怎么还得后来听说?”
“嗨,娘娘是王爷从京城接回来的,路上走了好些日子呢。回来以后娘娘病了一阵,然后才拜的堂补的礼。大家都觉得那天才是王爷成亲的喜日子。是娘娘后来私底下告诉我,王爷去接她那天已在京城办过礼了,只是匆忙得很,也算是新婚,后来这个,才是补的。”
我翻着锅里的甘草片,表示理解。又提到她早先的雇主,听了一耳朵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