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垂下了眼睫。
“我知道了,是我心急了。”他说。
王妃笑得开心,把一杯茶塞到他手里,看他抿了一口,才转过去与静王耳语。
“如此,”沈叙定了定神,“就还有两三月,如若可以,我想在城中寻一闲处,置一暂时的医馆,多少也算有点用处。”
我松了口气,晃了晃他的手,看到他略带疑问的笑脸才放下心。
这才是我认识的沈叙。
这番话倒好像惊着他们了,虚空对视了好几秒,王妃才犹豫着说道:
“这……挺巧……我们正想与你商量此事。”
又微微咳了两声,她继续说:
“城中原有一位大夫,可惜来的时候病已沉笃,本想带个徒弟出来,可惜到最后也没来得及。医者本就劳苦,身体缺陷之人欲学也常无门可求。但是此城中多有病苦疾伤之人,无一得力医者,实在难办。此番你们来,我早有请你们帮带教授些的意思,碍于情面不大好讲,又怕你觉得我是为着这个故意拖延时间……”
她不好意思地挤了挤眼睛。
沈叙点了点头:
“乐意效劳,但凭王妃安排。”
“那位老先生在城中的药铺现下空着,只有他的徒儿一人住,我先打发人去知会一声,你们就暂且住在那里吧,大家求医问药的也熟门熟路。”
沈叙谢过,一时静下。
我怀着一个小小心事,屁股下像垫了什么活物,蠢蠢欲动。
一块糕点递到眼前,王妃看我接了,才问:
“还有什么事么?”
我啃了一口酥皮,细细咀嚼一番,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王妃娘娘说……见过我的,嗯,哥哥姐姐?我有点想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沈叙的目光移了过来,锁在我的脸上。而我被这从未叫过的称呼粘得牙关发紧,再吃不下那糕点了。
王妃则给自己拈了一块,咬下一角,抿着化开,像品味着昔年的甜美故梦。
“我出身于西北江氏,”她悠悠道来,“我家与西南沈氏俱是武将世家,祖上相交甚厚,不过各自驻守边关,相隔极远,难得一见。我年幼时曾随家母回朝入宫觐见,彼时沈大将军早已殉国,他弟弟沈浮大人还在朝中为官,我们暂住沈府,他的一儿一女虽大了我十多岁,待我却和气。我在西北野惯了,不晓得京中女儿家那么多规矩,很不习惯,好在有他们一处,舞枪弄剑地玩着,倒也不无聊。可惜我回西北后没多久,就听说沈氏灭门惨案,实在蹊跷。若说名,他们是一对姐弟,姐姐名沈溪,弟弟叫沈沐。可惜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上,再多的,也实在记不得了。”
迎着她的歉色,我摇了摇头。
两个名字足矣。
许是见到沈叙与静王兄弟相称,我突然也有了莫名的需要,需要两个名字,来稍微感受一下所谓的手足之情。
这是最后两块拼图了,父亲,母亲,阿姐,阿兄,我终于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出了自己的来处,从今往后,只论归途。
那个归途通向的自然是山中小楼,有霭霭药烟,晖晖明月,有潭,有泉,有牵挂之人。
寄居世间,此心可安。
沈叙握了我的五指,是无声地发问,我也还了他一份恰到好处的力,不需言语,十指相扣已是最好的应答。
最后还是花大人把我们送出王府,一如他带我们来,连车架似乎都是同一辆。
这回有了经验,让沈叙坐在窗边缓解不适,我坐在一侧听花大人的叮嘱。
“——还有不少事要做呢,符牌要换新的,旧的我已替你们交了,新的过两日去取。铜钱无需兑换,但银子要去核定称量后打上标记,在静城视力有缺之人众多,只有核定无误的标记银两可以流通。甬道你们已经见过了,城中的路中央过车马,两边各有不同方向的甬道。还有——”
他说我记,一边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风光。果然路边各自有甬道,与王府中的类似,却并不完全一样,街上的甬道靠街边一侧多有开口,通向每一间商铺,甬道与店家之间竖着样式统一而花样各异的木牌,仔细一敲,是写明刻好的价目,井然有序。有人站着看,有人伸手摸,还有各色人等在甬道上穿行,走着,坐着,或者挪着,与一路而来的景致大有不同,每一步都把新的惊讶种在我心里。
“——这里,”城中的房屋普遍只有一层,且都建得结实,花大人指着一幢显眼的三四层小楼向我强调着,“是城中的书馆,也兼作公办的场所,分管符牌户籍的柳大人也在这里,过上两日你去找他拿新的符牌。对了,此处也有不少王爷和娘娘的藏书,拿了符牌就可借阅,据说也有不少药典方据,我想你们会感兴趣的。”
别说是我,沈叙闻言都额外瞧了它一眼。
再一座类似的小楼出现在眼前,我就有经验了,等着花大人介绍,果不其然,听他说道:
“这里叫律监处……差不多相当于中原所称衙门吧,此城人不算多,管事的自然是王爷和娘娘,但也必不能事事亲力亲为,于是分设了不同部门协作。律监处掌各类悖乱纠纷,也负责一切日常事务,不大能一言蔽之,以后自会明白的。”
我只顾着记,沈叙却好像听得新奇,抓住一个我未曾注意的点问道:
“王妃娘娘也管事么?”
花大人看了他一眼,金琅琅的瞳中似乎漾起了一些微妙的哂笑:
“这里不比中原各地,女儿家多数只能锁在闺中院内,沈兄只需看一眼街上来往便知,城中没有那些多余的分别。若说管事,怕是娘娘比王爷管得还多些。”
我也看了一眼窗外,他说的是。以往途中多只见得妇人家,除非乡野田间,否则与我同龄的女儿家几乎未曾见过,此处却总有一二妙龄女孩,或结伴游玩,或吆喝卖货,甚至有束发带刀的,行于人群之中。
“为何有人带刀呢?”我问道。
“那是巡逻的律监生,”花大人顺着我的目光着眼,“也就是……你们应该叫捕快什么的,反正若在街上遇到麻烦了,尽管找他们便是,都穿官袍,好认得紧。”
确实,那姑娘也是一身灰。
城中的医馆说远也不远,回头还能望见山麓上的松与竹,那是王府所在。
花大人还要回城门去当值,只送到门口就原路返回了。
打开门,药味里混着些许令人丧气的霉味,昏昏沉沉。
我率先走了进去,只见柜案之上,都积了一层灰,窗用厚纸糊得严实,唯一的亮色只有宽大药柜上的金属环,像一个又一个叹息。
“先把东西搁在外面,打扫一下吧。”沈叙挪进来,很是嫌弃地拍着袍子的下摆。
我刚应了,就看见他背后来了一个人影。
只来得及看清是个少年,其他一概不知,因为他逆着光来,对沈叙兜头一拜。
“师父。”他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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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只是想稍微要点海星啊啊啊大家太慷慨了【擦汗】
第133章 苦思阑珊楼
沈叙侧过身,躲过了这一拜。
“我不收徒,”几年过去,他还是这句话,“你们娘娘只要我们教你医术,这声师父可担不起。”
那边也不让步,依然躬着身子:
“既有教,即为师,弟子不得不拜。”
沈叙掸了掸折起来的袍子下摆上沾上的细尘,挪开身子。
经过我时,回头对他说:
“你实在要认个师父,找她吧。”
……我?
他把我疑问的眼神扔在脑后,拿了行李进屋,收拾起来。
于是这一拜的压迫感扔到了我这边。
“师父。”他固执地叫道。
“……我还没到能收徒的时候……”我心虚地解释着。
“师父。”
“……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不要这样喊我……”
“师父。”
“……”我败下阵来,师父就师父吧,先让他起来再说,这临着街呢,已经有一两个过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会别人以为他在给我上香。
“你叫什么名字?”我无奈道,“你叫我沈卿卿就行了,不行再加个姐。”
他听我松了口,才直起身子,这叫我看清了,也就十一二岁,黑黄面皮,头发乱糟糟的,末部焦黄,打成一个尾辫,穿了两颗石头权当装饰。
“附子,”他答道,“从前先生说我脸色黑黄,像附子,所以就叫附子。”
……真要这么起名吗?那怎么不叫玄参、芝麻或者桑椹啊?
算了,没叫黑豆已经说明有在用心取了,就这样吧。
“那你也,进来吧,”我还不大习惯招呼人,“这里灰大,要是可以的话,麻烦你也帮着打扫一下吧。”
附子熟门熟路地从门后拖出两把扫帚,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也只有一条腿,也并未像静王那样寻什么替代,而是持一把手杖垫在缺侧,走动时用手按着,停时则帮助平衡,竟然是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拖沓。
和沈叙生活得久了,已经习惯他比起常人略显迟缓的动作节奏,来到此城亦是,身体上的不便注定对人有所限制,于是见到他这样敏捷爽利的动作,倒让我生出许多不协调感。
沈叙拿了抹布,自己搬了个椅子爬上去在擦柜台,只是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注意,俯头看着一页纸。
“附子,”显然,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这是从前那位先生写的么?还有其他的么?”
他挥着手中已经有点泛黄的纸页。
“是的,是先生写的,他写了很多,放的哪里都是,不让我看,说是无用之物。”
“若你打扫是看到了,能否收给我看一看?”
附子看了他一眼:
“好的,师娘。”
我被一口灰呛得心肝肺肾差点没一起咳出来。
附子的动作快,带得我和沈叙也麻利了不少,大半日下来竟然把一间药铺打扫了个七七八八。
附子说从前那位先生姓胡,是王爷和娘娘请来的老先生,来时就病得厉害,在这里一边吃药一边看病,坚持了五年,最终还是走了。在这五年间,他除了替人看病,只喝喝酒,或者写他那些不让人看的东西。而他长到十多岁,来这里帮忙,顺便学了些医理药性一类。娘娘说胡先生身体不好经不得吵,先指了他一人来,边照顾边学习,待他学成,再找合适的孩子来同他请教,慢慢的就可以在城中多设些医馆了。只可惜胡先生病势突然急重,刚带他入了门就撒手人寰。
也是据他说,胡先生不住这里,另有他处,但如果我们想住这里,也有一间闲舍。真巧这时已是午后,王妃差人送了被褥毯子一类,于是又擦擦洗洗一番功夫,暮色来临之前,连憩息之所也安定下来了。这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先还担心今夜里要怎么办呢。
冬夜来得早,人也困得早,不到寻常入睡的时辰,我们都感到倦了。附子说自己寄住人家,就在临街,所以自己回去睡了,沈叙自己铺了床,早早地躺下了。
我还在从头起炭盆,恍惚听得他叫我一声,又很快没了响,疑是听错了,还是不放心,摸到床边去看看。
他眉宇蹙得紧,一看便知是不舒服。
我伸手去贴了贴他的脸,体温没什么异样。
“抱歉,”感受到我的触碰,他没有睁眼,从牙缝里给我挤话,“本来觉得能忍一忍……能替我施针么?”
果然是太累了。
沈叙是仰卧着,但身子努力往前顶,像是要挣脱什么东西的桎梏。
看来是疼得狠了。
卸下衣物,那截甚至有些丑陋的肢体正努力抬头向上昂着,断面上拧着好几条颜色不一的疤痕,它们之间,残余的肌体时不时抽动一下,似乎在向我哭诉。
我只好用手去裹住它,先用指尖的缓力推着筋骨,试图疏散过于猛烈的痛楚带来的盘桓虬绕。
沈叙轻哼一声,短暂地睁眼看我,那眼神泡着半是清醒半是癫痴的泪光,宛若经年的旧伤裂开来,淌出脓血。
我不由地放缓了手中的力道,只求他舒服一点。
从腿根到残端,好几个来回,纠缠的肌肉终于在我手中逐渐服帖,可以施针了。
我去净了手来,针已用烈酒泡过,再过一遍火,散发着热烈的金属味,我先试过温度才入针,从沈叙的反应来看,几乎没有感觉。
其实对沈叙来说,只有左侧姑且能够以针灸缓解疼痛,右侧的皮肉太浅,破碎处太多,根本没有下针的地方,所以行针之后,等待出针时,我盘腿坐另一侧,用掌心推波一样地揉着他的腰侧到髋底,这是我唯一能为他这最严重的残疾做的努力。
那湿漉漉的目光被他自己埋在肘间,没有再投向我。
小半个时辰过去,换俯卧位再行一次,若说正面来看沈叙的下半只是不大协调,后背简直就是触目惊心。刀痕,火迹,蛛网一样,从腿部蔓延到腰边,织成一张紫红色的网。平时看来只是稍缺一块的右边在趴平后只剩空荡荡的弧度,与左侧尚且饱满的腰根形成过于强烈的对比,令我无法忽视。
一个半时辰之后,我终于收了针械,自己也出了半身汗。
帮他翻过身来,手腕所及,湿冷冷的一片。
把答案留在他浓密的眼睫下吧,我只当没感觉到,替他掩上被子,自己再去给前门落锁,看看炭盆和火烛。
再上床时,沈叙平躺着,侧着脸等我。我一钻进被子,他就拉过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怎么了?”我有些奇怪,不过看他不太痛了,还是放心不少,所以语气放得很松。
窗没来得及挂帘,月光明晃晃的,把我们揽在怀中。
他捏着我的食指,点在那颗泪痣上,又引着它,勾勒自己的眉。
“你总爱说我生得好看,”他的声音漾进月光,无迹可寻,“这张脸于我向来是无用之物,但是今日……卿卿,多看看我的脸,可以忘了我的……腿……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
但心里却知道该做什么。
我把主动权从他手里夺了回来,手指游移,把方才的路线重走一次,再回到那颗灿若星子的黛色上。
我吻了上去。
这个缠绵之吻从睑下流连到唇上,我隔着氤氲的夜霰,看到他乖顺地低着眼睫,任凭我动作。
“沈叙,”我唤道,“看着我。”
眼睫颤了颤,他终于还是诚实地与我对视了。
那是泪光还是月光,抑或着是我的幻觉?
无所谓了,我侧头凑了上去,为下一个吻预言:
“脸和腿,就不能都好看么?”
没打算要回答,我阖眼续上那个吻,徐徐自得。
直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我才睁开眼,看他平素微蹙的眉梢飞上不属于寂夜的绯色,锐目也被渴念打磨得圆滑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