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长的吻结束了。
“睡觉。”我钻进他的怀里,留给他两个不容拒绝的字,然后放心地虚搂住他的腰,舒口气歇下了。
怀中的身体绷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泄了气。
静城的夜,温厚而平和。
第二日起来便知时辰迟了,阳光已经洒到床尾。
我也累了,这一觉黑甜,此刻连空气中的飞尘都显得可爱。
愣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是被什么响声惊醒的,又发现沈叙不在,于是飞快地穿戴整齐,奔到前厅。
沈叙刚从门外进来,此刻正解着斗篷的系带,看我过来,向我伸了伸另一手中提着的纸包。
接过来,还是烫的。
“后半夜又下了雪,”他坐在门口,把斗篷抖了几遭,余雪迸飞,被日光托着,仿佛萤火绕在他身边,“我出去走了走,顺便带了早饭。吃了就把门打开吧,不知有多少人今日上门看诊呢。”
又向外瞧了瞧,说:
“附子来的早,我让他扫了门前的雪,也喊他一块进来吃吧。”
我呆呆地应着,掌心被油纸包着的出锅包子灼得刺涩。
“怎么了?”他收了斗篷,看我没有动,关心道。
“没什么,”我答道,“有点烫。”
他挪过来,从我手里顺走了那个小包。
“手上功夫不到位啊,”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再多练练,茧子够多就不怕烫了。”
我看着金白色的初阳,鼻中陡然升起一阵酸意。
我出去走了走,他的这句话在我心里转了好几圈,忘不掉。
这样的日子,才是第一天,我却怎么觉得,好像错过了半辈子呢?
脑中浮现起的,是每次回到揽月阁,他坐在门槛后等我的样子。
雪光好亮啊,亮得这些回忆都变得模糊。
附子经过我时,奇怪得朝我眼前晃了晃手。
“看太久雪会出现幻觉的,师父。”
我点了点头,跟他回屋内去了。
打开纸包时,掉下一个硬硬的木牌,仔细一看,是沈叙的符牌,编绳的颜色换了,仔细一看,还能看到一个“静”字的刻印。
“你去领回来啦?”我急忙问道。
他用挑起的眉梢对我有些激动的语气表示了疑问:
“对啊,顺路,所以领会来了,怎么?”
“哦,哦,”我帮他把符牌收好,掩饰道,“没怎么,就是,本来想着我去领的。”
“你的也得自己去领,”他没注意到我的小心思,“今天得空了去吧,那位姓柳的大人说他就住那,什么时辰都在。”
我也没注意到他提到这个人时脸上微妙的神色。
医馆开张第一天,就有不少人上门,或问药或看诊,我让附子接替了我从前的位子,随沈叙听脉号脉写脉案,并明令禁止他在人前叫师娘或者师父一类的称呼,自己则揽过了清点药材和抓药的重任。
及至午后,终于脱身,往昨日花大人指过的小楼去了。
小楼两面开门,无需指引,我在“书馆”和“籍户”的牌子之间选了后者迈进去。
屋里被高高的陈着书册的架子压得暗沉,黢黑的影拖了一地,我的脚步甚至能敲出回音。
“……有人吗?”我小心地问了一句,不出意料,这句问题被墙壁和书架原样奉还。
我犹豫了一下,难道柳大人不在?那我是应该等等还是回去?
“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很难注意到么?”
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惊得我差点跌坐回门外。
原来是门边就摆了一个案几,后面椅子上摆了个人,灰色官袍下面,只伸出一只右手,其他一概不见。
那只手里正转着一支先前在王妃处见过的竹笔,尖端沾了墨,在他指尖上下翻飞,倒不曾染出一滴一痕。
他坐得低,又没什么声息,确实没注意到。
好在,他话里虽隐隐有责怪之意,脸上却是带着三分笑意,我不由得也放松了一些,规规矩矩行个礼,说明了来意。
“沈卿卿,”他没等我介绍就道出了我的名字,随后笔尖朝桌上的一盏香炉一点,“自己拿。”
我瞄了一眼香炉里面,几个崭新的符牌散在里面。
我摸出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个,又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在摊开着的簿子面前愣住了。
“我不会用这种笔……”我余光瞥了瞥,他还是笑着,遂放心说道。
“不会用就学着用,”他的声音里也带着笑,“尊夫学得可快着呢。”
确实,沈叙的名字就在上头,有点歪斜,但好歹是写上了。
再想想我想问的事,可不能再耽搁到他不耐烦,索性一咬牙,照平时写字的样子划拉了自己的名字。
控不住力道,我放下笔搓了搓,好险,要不是这纸厚,怕是得划破纸页。
他看了,轻笑一声,抽走我手里的笔,在自己面前的簿子上写写画画了起来。
“柳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么?”他脸色这么好,应该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
“当然。”他边写边说。
“昨日花大人说,柳大人掌管一城户籍……请问柳大人是否对城中的人比较熟悉呢?”
“当然。”他还是笑着。
“那,柳大人可知道城中有一人叫川行么?”我越问越没底气,摸不透他的笑脸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笑得更灿烂了,脱口而出的却还是那两个字:
“当然。”
我一时语塞,索性和盘托出,把路上相遇说与他听,最后诚恳地表示自己绝无打探之意,只想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表达谢意。
他笑着听,手下就没有停过,直到我收了话,巴巴看着他,这才抬起头对我说:
“无可奉告。”
抬手,笔尖点了点门外:
“不送。”
……这个世界真复杂啊,男人的笑脸是一等一不可信的东西。
摸不透,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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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快乐!
一写到静城这个地方就有好——多想写的,因为做了好多好多设定,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无聊。
另外我斗胆拉了自己的小群,说不上读者不读者,大家都是听故事的过路人,欢迎来坐坐说说话~放置顶评论啦。
不来也没问题,谢谢你们看我的故事。
第134章 晨初星星斗
在很短的几天内,我就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
究其根本,一是静城的生活便捷,人也说得上热情,知道我们刚来,多有帮持。
二则是因为除了多了一个附子以外,我们的生活似乎和揽月阁并没什么两样,接诊、问疾、开药、煎药,有危急患者,沈叙与我同去诊治,也得以实现。附子随诊,我也不会闲着,夜来归纳药方脉案时,看到不懂的,一样请教沈叙。沈叙则拿着胡先生留下的散页,随读随注,然后抄录,有时亦叫我同看,原来那都是胡先生记下的静城中人的罕见病样,还有北地所能找到的药材与功效。
“血魂散一事目前只有等,”沈叙坐在灯下,手里一刻不停,“胡先生的心血不应浪费,我整理修注一遍,也算为此地尽微薄之力。”
他已经能把竹笔用得很熟练了,这种笔与毛笔其实相当类似,一样蘸墨书写,不过笔尖刚硬,能在纸上留下更深的印痕,只要用特制的厚纸,就不会划伤纸面。听邻居说,这样是为了眼睛不好的人也能阅读一切静城中的文字书籍,王妃特意要求使用的。
“从前啊也是用一样的毛笔,那些眼睛不好的孩子就没法上学,王妃娘娘来了以后想了这么个法子,一开始呢大家都觉得麻烦,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邻家婶子是个裁缝,这些话都是我请她改沈叙的裤子时从针线缝里听来的。
北地雪大风寒,好在有她这样的巧手裁缝,才能将裤子裁短又填上棉絮,不至于冻着了他。
这忙碌的日子稍一疏忽就快一月过去,我唯一操心的事其实只有附子。
若说他不勤勉,沈叙交代的每件事他都尽力而为,未有拖沓。但若说他一心向学,倒也未必,他从没有问题,只是默默地完成手中的事,闲暇时,总是自己拿着本小书翻来覆去地看,我走近时,还会做了什么贼人一样,往怀里攮,坚决不让我看。
直到一日随我配药时,被他收在袖中的书不慎掉在了我脚下。
我捡起来看了看,纸页因为长期窝在怀里,被体温熏得泛着热。
标题被摸得模糊了,我打开来看,小字用竹笔抄得齐整,所写无非是到处的山川河海,动物植株一类,并无什么特别的。
“你看就看呗,”我把书递过去,“躲着我做什么?”
他接过书,这回放进了怀里,嘴角僵着,不说话。
一个念头闪过,我略带不确定的问道:
“莫非,你想出去走走?”
他的嘴角更硬几分,看来是被我说中心事。
“想去就去呗,有什么要紧?”我继续配药,拨着称。
他反复摸了摸胸口揣着的小书,把手杖靠在腿边支撑身体,也来帮我分开极大团草药。
“我不能走的,”他小声嘟囔道,“我得留在这当大夫。”
我把草药留下的碎屑扫近簸箕,没接话茬。
果然,他静了一小会,就继续讲了起来。
“是王爷和娘娘把我抱来城里,给我寻了养父养母,我才能长大。娘娘说城里不能没有大夫,问我愿不愿意和胡先生学医,学成后再教其他人……我也没有撒谎,没有不愿意。现在胡先生不在了,你们也会离开的,这里只有我好歹学了两年,我得留在这里。”
他捻着发尾的玛瑙串珠,红的是旭日初升,绿的是野草离离,都是生机扑面,风光淋漓。
没有一颗是静城的松竹雪月。
“师父,我爹娘说,你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你可以给我讲讲路上的见闻么?什么都可以。”
我把一剂十份药分别包好,印上戳子,然后才对他说道:
“叫我沈卿卿。”
没忍住,又接上一句:
“景色见闻,还是自己看到的好。”
当夜里,我在整理脉案的间隙同沈叙说了这件事。
“你在这里费心思,不如去同王妃讲讲看,”他笔下声音簌簌,挠得我耳朵痒痒的,“她比你有办法多了。”
“这样会不会给她添麻烦?”我小声说道,也没有停笔。
他笑了:“这一城人事,怕是随便哪一样都比这麻烦多了。我只是觉得,问题的关窍既然在他不敢辜负一份恩情,那么你先去问问他的恩公怎么想好了,反正没坏处。”
“可是这里终归得有大夫,他说的也不完全错……”想到此节,我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才多大年纪啊,唉声叹气的,”他似乎并不为此事烦恼,“为医者需要付出太多,所谓博及医源,精勤不倦,纵有万千信念,能持之以恒之人也不过万一,勉强而为只会更加厌怠,医者之怠,是患者之苦,绝不可为。”
我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倒觉得你称得上好医者。”
他也笑,笑毕,遥遥在桌子那头看我:
“我至多称得上学者,毕竟我囿于俗尘,心志不安,有欲有求,所为者,甚至只有一人而已。”
我把头埋进脉案堆成的小丘中。
何必多说?沈叙之志,之心,之念,早就种在了我在医者一道的开端。
唯有践行。
翌日,我就学着邻家大婶,写了一张小笺说明想见王妃的事由,投进了王府前的匣子。
不想,午后就来了回音,分管我们这条街的律监生把那张小笺带了来,添了一行娟秀的墨迹,是黄昏时辰。
再到王府,路已经认得熟了,随筠站在门口接我,引着我到了上回去过的寝殿对面的房中。
“娘娘在书房呢。”霞光未熄,她裹得严实,替我掀了门帘。
屋内已点上了灯火,书架之间,桌边的人一站一坐。
王妃还没注意到我来了,正俯身贴在椅子上的人耳边讲话,那是一位少女,梳两个髻,戴了好长一串红色小宫花,热热闹闹的。
“好妹妹,自然得你帮我,”王妃的声音轻轻的,微风一样吹到耳边,“就这几本了,其他的我早就核完了。”
“我爹做的账我来核?”从她身下椅子上加设的轮子来看,这位妹妹恐怕也不良于行,“你没事吧?今天替你核了账,明天你就把我们交给上官大人治个勾结之罪是吧?”
王妃好脾气地笑笑:
“啊那自然不会,这几本是寒节做的,辅直做的我自己对完了。”
那位妹妹翻了翻账簿:
“花寒节就一定要把字写得这么小么?”
“嗯嗯,我下回说他,让他改。”王妃应着声,给她递笔,旋即看到我,又招手让我过去。
那个妹妹拿了笔,也停下动作看我。
“你们在说谁呀?”许是现场的气氛过于放松,我问完才想到,这或许不是我该问的问题,顿觉失言,低下了头。
“你没见过花栗玉啊?”坐着的妹妹啧声答道,“可惜了,我城第一美人。”
王妃迎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坐下,一边耐心解释道:
“我们这里讲究少,平日里大多以字互称,所以你没听过。”
原来如此,沈叙也许提过,但我从没见过,所以没放在心上。
“这位是辅直……呃,肖大人的女儿,”王妃把手搭在我肩上,介绍道,“肖容婕,她还小呢,你该叫妹妹。”
“你对我爹以字相称,又喊我妹妹,这到底是什么辈分?”肖姑娘又添一句,然后才转向我,“我认得你,你叫沈卿卿,是来当阿潆救星的小大夫。”
没等我再问,王妃就接过话:
“是了,我叫江潆,你私下里也可以叫得亲近点,天天王妃啦娘娘啦,也没意思。只是人前别那么叫,免得有些人听了再拿礼制谏我,就以这丫头的爹为首。”
笑了一遭,她继续问我:
“你找我什么事?可是医馆有什么麻烦?”
我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附子的事。
说完时,她已踱到床边,看着谢晖余烬,笑意消散,一时默默。
连肖姑娘也收了嗔闹,脸上挂了点小心,斜眼觑她脸色。
倏忽冷下来的气氛让我有些忐忑,慌乱间递了好几个求助的眼色给肖姑娘,她也熟练地用摇头回绝了。
“娘娘,”我只好硬着头皮劝道,“附子还小,他愿意学也学了这么久,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只是觉得……嗯……”
想把沈叙的理论拿出来重复一遍,无奈太文绉绉了,一时拼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