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刹后悔。
“我是说……”他也开始踉跄词句。
“你说,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你,就好了。”血液暂停,我的世界恢复了宁静,我慢慢地对他重复了这句话。
所遇非你,那直到如今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跋山涉水,踏雨披雪,我们相守相望,从师徒之谊到情根深种。
你现在告诉我,不是你就好了?
我站了起来,不顾他急切的解释,也无谓脚下的冰层,跑下了城墙。
黄昏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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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昨天临时有事!今天4k补上字数!!
第137章 零落东风后
才刚入夜,平素此时正是家家户户张罗着开饭的时候,今日怕是都去城郊等着看烟火了,街上空无一人。
上头的热意慢慢被冷风吹散,我慢了下来,思绪也逐渐回归条理,一个想法接一个想法地冒出来。
先是后悔不该把他留在那里,天冷夜黑,城墙上又没有灯,那里人迹罕至,他若是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想想他的话,又气不打一处来,这数年相知,他如何能有那般想法?
再加上自己冲动的行为,一时间竟觉得,回城墙上也不是,去医馆里待着也不是,好在甬道上没人,不然我这前后犹豫的样子必得遭人嫌弃。
还是回城墙看看吧,我想着,真的出了危险就不好了。于是向着栏杆的缺口跑去,转身往回走。
步速快了些,掉头时一个没刹住,撞在一对夫妻身上。我匆匆道了歉,就继续迈步向前。
“哎,”伴着轻轻的声音,我被抓住胳膊往回一拖,“怎么了这是?”
抬眼一看,果然是王妃。
今日她倒是寻常打扮,头上的簪钗把新上的灯火惊得粉碎,盈盈烨烨。静王立在她身边,绸缎覆目,稍微向我们这边侧着头,努力听着声响。
而我久久不答,他只得问了一句:
“是何人?”
“是沈姑娘,”王妃答道,“沈大夫呢?你这是去做什么?”
她又凑过来:“你哭过?你们吵架啦?”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才被脸上刀锋样的冷意提醒,伸手一抹,确实是泪水匍匐。
静王递了一条帕子,王妃小心地替我擦过,脂粉被带下了,她看到青黑的印记,皱了皱眉,眼里更添一层怜惜。
“外面冷,”静王说,“回去再说吧。”
“哎,”她一边答着,一边拉我,“到我那里去吧,暖和一下再说怎么回事。”
“我……我要回去找我师父……”我说。
她不由分说带我往前走:
“几步路就到了,到了我让人去找。”
确实是几步路就到了,原来王府还有一侧门,无需绕一圈,直接钻进竹林,前面就是王妃的住所了。
“那你们聊,我再去看看年下的总报,”快到门口,静王主动说道,“沈姑娘也不用拘束,拿她当自家姐姐就行。”
王妃嘴里应着,拉着我进了门。
“他……没问题么?”我看着静王摸着栏杆,慢慢往松林深处走,忍不住担忧道。
“没必要操心他,”王妃掀开门帘,“你先来和我说说,你们俩怎么了?”
屋里的暖意让我身上一松,浓翠又迎着出来,灌了我一耳朵话。
“你也来避难啦?”她笑着过来拉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样,“跟你说,放烟花的时候就咱们这最安静,周围全是树啊林啊的,外面再吵都不妨碍。我最讨厌那大声的烟火爆竹了,一响我就心口痒……”
“去给沈姑娘倒杯茶来,再兑点热水,她冻着了。”王妃很快地把她支了出去。
又转向我:“随便坐吧,你们怎么了?搞得这么难过?”
我没坐下,窘迫地绕着手,最后才磋磨出一句:
“娘娘能不能……先帮我去找找我师父,我们……闹了点不愉快,我把他扔在旧城墙上自己走了……我很担心他。”
“沈叙干什么了让你这么难过?”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面皮被屋里的温度烘得发烫,我小声嗫喏着:
“他说……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他就好了……还说想和我做很多事,都做不到……”
王妃吸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
“扔的好,让他在上面冻着吧,冻清醒点。”
没等我反应完这句话,她就去接过浓翠端来的水,继续给她派话:
“劳你跑一趟,去和王爷说,他这会不舒服,忍不住的那种,非得把沈大夫请来看看。”
浓翠一扬头出了门,王妃则笑着把帕子在水里浸透了,来替我擦脸。
沈叙靠在城墙上,眼中所见只有天空,从活泼的金粉变成矜持的绯紫,最后归于寥落的黑。
今夜无月,星星熙攘,却与他无关。
他耳边回荡的只有女孩的话,带着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哭腔。
“遇到的不是我就好了……”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是,也不是。
白天那条帕子就窝在腰间的小包上,他又抽了出来,举到空中。
举到手臂酸涩。
下肢动了动,他想模拟出一个站的姿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地面的陈雪被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极了他久不活动的腰胯。
手放下来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厚重的衣服下面只能看得到惨白的雪。
努力了又怎样呢,自己永远也够不到她的眼泪。
这年的第一声烟火在此时炸响,他只能看到自己眼前这半天空闪了一闪。
他没有回头,回头了也看不到。
在这爆裂声中,城墙上多了一个人,向他走来。
他打着伞,遮着烟火绚烂的色彩,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只有白发被映得时红时金。
花栗玉站在沈叙眼前,找了个烟火沉默的间隙对他说:
“王爷突然身体不适,召你速去。”
他点了点头,用商量的口吻回道:
“能不能请您去趟医馆,和小徒知会一声?”
花栗玉蹲下了身要背他,对这个商量反应平淡。
“先上来吧。”
沈叙依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后替他举着那把伞,这回,两个人都在烟花的暗处,默默前行。
一下城墙,花栗玉就放下了沈叙,这里离王府不远,他们一前一后,只有简短的对话。
“花大人,请您务必通知一下我的徒弟,久不回去,她会担心的。”
“沈姑娘在王妃那里,沈兄不必担忧。”
然后归于沉默,沈叙皱了皱眉,心里却松了劲。
看来这不是出诊。
果然,号称身体不适的静王坐在自己的寝殿里,指尖摸索着读一卷书。听到门帘的响动,微微抬了头。
“沈大夫到了。”花栗玉站在门口向内通报道。
“劳烦你了,”静王笑笑,“继续和他们玩去吧。一会他们回去再请你跑一趟。”
门帘放下,这里果然安静,松林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只能听到一二声闷响。
“坐吧,”静王向自己对面挥挥手,“我也不能招待你点什么,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沈叙自己爬上了桌对面的圈椅坐定,感觉后腰有点硌,伸了伸手,摸出一团叠好的毯子。
他平静地收下这份好意,目光一转,看到桌上的棋盘,黑白分明。
“王爷雅兴……”他大略一扫,把局势尽收眼底。
“哦,”静王也把手中的书页丢到一边,“出门前和王妃闲玩了一局,没下完就该走了。”
“下棋……”沈叙不大好意思直问,但也克制不住好奇,于是迂回地重复道。
静王笑得宽和:
“我与王妃对弈,都是口头上报出位置,她来摆放棋子的。”
“这样岂不是输赢早有定数……”沈叙不免蹙眉。
“输赢,很重要吗?”
静王身边的无愠进来了,把沈叙的茶放在桌上,静王的递到手里。
两人相对饮了茶,各自默默着一些想法,都混在茶汤里咽了下去。
“小九,”静王正了色,问的问题却并不严肃,“王妃,美么?”
沈叙呛了一口茶,咳了两声,看静王脸色依然坚持,只好字斟句酌地答道:
“王妃娘娘气质卓绝。”
“她从前也在宫里长大,与你我称得上有旧谊。”
“宫中内外分别甚是严格,”沈叙回忆道,“彼时你我不曾见过昔日的王妃娘娘。”
“也是。”静王说完,又呷一口茶。
“小九,”这次,他的语气也一并严肃了起来,“并非为兄想管你的家事,只是两人相处,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能想,有些事则是想都不能想。情之一字,极尽纠缠,但只有其中二人相对,方能捋出头绪。情缠难辨,若血乳交溶,否认自己亦是否认对方,全盘否认只剩伤人,别无他用。”
“我知你用情之深,也知你因深情不忍沈姑娘为你操劳,只是我不觉得理应如此。”
沈叙继续喝着茶,不置一词。
“王妃自然是美的,每个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静王放下了杯子,唯一的一只手在空中打着旋,“也有一些人会委婉地告诉我,王妃美貌,我不能得见,实在可惜。”
那只手覆上额头,缓缓摩挲起白绸。
“小九,”他偏了偏头,那是窗户的方向,“静城有极好的雪与月,王府有成片的松与竹,这些,我也没有见过,这算不算一种遗憾?”
沈叙依然没有答话,他也不需要答话。
“我觉得,不算,”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窗边摸去,“世间千万人,安居者众,流息者少,可是世间亦有千万景致,若说不得见既是憾事,那岂非众人皆憾?”
他对室内的结构熟悉,所以只是为身体所累不够灵活,还是能够顺利抵达窗边的。
他拉开窗,松林之间,时不时闪现的烟花被削去了热闹的声响,只剩下婀娜的生机。
“小九,”他的掌中也落了一片虚幻的缤纷,“不要给别人设限,你为他人划定的界限只能困住你自己和爱重你的心意。我知你的踌躇,亦知你的挣扎,我们这样的人,很难说是鄙夷的恶意还是纯粹的爱意更难接受。一个人爱你重你,就不得不分担你的伤痛,若你也想回报以同样的爱意,自然难以忍受对方的妥协与放弃。可我认为,对人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景致非看不可,亦没有什么事非做不可,不让自己落憾自然是好,可是绝无必要把这样的心思投射在他人身上。你不想别人为你落下遗憾,你又怎知错过了你会不会是另一种遗憾?”
沈叙喝完了手中的茶,这才缓缓开口:
“若不是你执意求娶王妃,她不会被皇上灌下血魂散,你可知道?”
静王默然一瞬,点了点头。
“王妃知道么?她能原谅你么?她乐意在这偏远的雪国待着么?是真的乐意,还是别无他法?”
“这个,”静王倚在了窗框上,“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她,顺便去见见沈姑娘,好好道个歉。”
沈叙没有犹豫,自己爬下了椅子。
掀开门帘时,他忍不住还是回头,迟疑着问道:
“一生无缘见到爱人的模样,当真不曾遗憾么?”
静王的笑像是松林深处幽微的冷香。
“我见过她,在梦里,很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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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先更一个关于静王和王妃的番外再接着写叙叙子和女鹅吵架吧(*´I`*)
第138章 清音漱残夜
沈叙进来的时候,王妃已经替我擦干了泪,她自己接了一本刚递来的文书,站在案边皱眉看,听得帘响,毫不意外,只问了一句喝不喝茶。
沈叙摇了摇头,目光先找到了我,似乎没什么情绪,只是认真地读着我的脸。
“你有事找我?”
王妃放下那页裱过的纸张,坐在了桌后的椅上,朝屋侧的另一把椅子点了点头,示意沈叙去坐。
他没有去,而是挪到桌前,抬头直视着她。
“王妃娘娘,”他说,“我有一事,无论如何都想请教您。”
她仪态轻松,侧着头枕着掌面,微微点着头示意他往下说。
“娘娘是否知道,是静王执意向皇上求娶您,皇上才将计就计给您下了血魂散?”
一阵寒意跃上我的肩膀,朝我耳边吹着风。
“知道啊,”她依旧点着头,语气也没有一丝紧张,“我用膝盖想都知道是你们那个兄弟不放心他,总觉得他对自己的位子有什么奇怪的企图,刚好他想娶我,索性给我来一剂药,让我帮他盯着这里啊。我出嫁之前他还见了我,大概也就这么些脏透了的考虑,说来说去,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叙咬了咬唇,继续问道:
“那你不恨王爷么?血魂散是剧毒,也许有一日,你会因它而死。”
王妃捏着脸边一缕碎发,满脸不解:
“我用我的另一个膝盖想,也知道这件事要恨也该恨你们那位兄弟,和王爷有什么关系?你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说完,又看了一眼沈叙,想了想,换了个词:
“用胳膊肘想也行。”
沈叙没有在乎她关于身体部位的纠结,也把她的反问置之不理,继续问道:
“不管怎么说,静王难辞其咎,您真的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爱重他么?”
我动了动,想要站起来,总觉得沈叙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但我也不知如何劝解,那边的气氛似乎也不允许我加入。
“沈叙,”王妃带着气笑,“是不是在你看来,有情人就要做到十全十美?一丝瑕疵都不能有?”
沈叙看着她的眼睛,不逃不躲,算是默认。
“我不在乎,”王妃也直视沈叙,明明是俯视,目光却清澈而坦诚,“我知晓他的心意,所以体谅他的不易。我不需要他做到事事周全,他也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仅此而已。”
“可是……”沈叙坚持道,“可是,您生在煊赫之家,原本能袭爵做女将军,后又进宫待奉,只差一步就做了皇后,如今却只能在这苦寒之地做王妃,身中剧毒,夫君又残疾需要扶持,您当真就没有一丝遗憾么?”
她笑了,站起来。
窗外起了风,竹影徐徐。
“将军如何?皇后如何?王妃又如何?”她信手拨了拨窗棱,开了一个缝,冷风瞬间看准机会钻了进来,把她的话和目光吹满了这一间书房。
“这天下终究只有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