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嗤得一声笑了:
“倒不是在想这个,只是觉得我未免给一个孩子太重的担子了,叫他这样为难。”
又转过头对我说:
“不过,他也十三四岁了,该长大了,你让他自己来和我说。至于大夫一事,我再想想办法。”
肖姑娘在我身后缓缓舒了口气。
我几乎是立马把这件事告诉了附子,他脸色青了又黄,黄了又红,最后嘟嘟囔囔说了句知道了,也不晓得打算怎么办。
我呢自然是听沈叙的,此事管到这里便罢。
又是一个晴好天气,我去书馆借了本沈叙要的药典,又顺便给自己借了点话本,忙里偷闲当作消遣。书馆的管事病了,现下是一同入城的那位哑书生帮忙看着,业务及其不熟练,找话本找出了满头大汗,最后也没找到我想要的那本,我只好随便挑了本看上去还算有趣的,叫什么《夜话宫事》,不知道讲些什么。
回医馆的路上,我心里想着近来几个较为麻烦的病例,没怎么注意周遭,于是一个女声冒出来时,是着实吓了一跳。
“你还有空看这些啊?”她问道。
我一个急回头,后面的生人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这才意识到,往身侧的下方一看。
是坐着的肖姑娘,撑着下巴看我,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姑娘,为她推着椅子。
“肖姑娘,”我打了招呼,“我也只是偷闲时看看,看得慢。”
她撇着嘴:
“年末了,你们医馆不忙么?我爹都快忙死了,我也三天两头被阿潆往王府喊。”
我想了想:
“还好吧。我们天天都忙,不拘是不是年底。”
她无语一瞬,理解地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前面的甬道上有人喊起来,先是一个呜呜的声音,然后插进来一个清晰点的,喊的是:
“有小偷!有人偷东西!”
刚听清怎么回事,我们就看到一个人影横着翻越了甬道之间的栏杆,冲到了车道上,然后跳进对面的甬道,一落地,就被一个灰袍的姐姐擒住了。
她把刀一横,威慑着对方,扭着他走了。
这一场闹剧真是来的也快散的也快,我抚着胸口,也关心了一下肖姑娘。
“没想到这里也有这种事……”我说。
她耸耸肩:
“这种事哪里都有,这里的人也是人,自然也是什么事都有。”
“那他会怎么样呢?那个小偷?”我好奇道。
“送到律监所,叫被偷的人去对证,然后依律判呗,”她兴致缺缺,“这种小事很快就结了。”
我点了点头,又和她们同行一小段,到一路口,正要告别,旁边却跌了个人来,差点撞上她。
“你……”她正要辩,却住了嘴。
原来那人不是跌倒的,还有另两人,一个搡他的肩,一个抱着手跟着。
“滚远点。”那个抱着手的人经过我们三人时低喝道。
“刚才不是还挺牛么?”他们朝那个跌在地上的人逼近,“知道我对杨家姑娘有意,你就卯着劲卖弄是吧?我看你是皮痒。”
“哟,为情所困啊。”我身边的肖姑娘小声说。
那边还在继续:
“今天是给你个教训,不往重了打,但你也别想着报官,没用,至多教训教训我,我不在乎。”
地上的人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却怎么都用不上力。
“我们是不是该……”我弯腰悄悄对肖姑娘耳语。
她也压低声音:
“在找了在找了,你看看附近有没有灰袍的——”
我们同时听到了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
那个抱着手的人率先吃痛,捂着胳膊气势汹汹地回头,目光刮过我们仨,停在附近的屋顶上。
我们也一齐望过去——
斗笠垂着墨色的纱,看不到脸,黑袍公子立在屋檐上,身骨抖擞。
川行。
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名字,就听得耳边一声凉气,转头又是一惊。
医学奇迹肖姑娘,此刻站了起来,激动地抓着我的袖子。
“你也……知道他?”我问。
“静城谁不知道他?”她反问。
这么有名么……
“不过也只是知道,”她接着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真人。果然是……”
没等她形容出来,那位公子手指一捻,又一颗石子飞出,这次命中在打人者的手腕。
他没有一句话,只是慢慢地从高处逼近他们。
一步,两步,他穿一双皮质的靴子,每走一步都叩出一声响。
他每进一步,那两人就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才扔下一句话:
“这回算你走运,碰上了川行……”
说完就打算跑,不想又是一记石子,打在膝盖上,让他抱着腿跳了好几下。
“你还要怎样?”没被打的那个扶着同伴,抬头喊道。
檐上人没什么反应,兀自站着,手中把玩着另一颗石子。
“得了,这事儿过了,行了吧?”那人松了腿,梗着脖子喊道。
他把石子收进袖腕,目送两人作鸟兽散。
医学奇迹又坐了回去,也松了我的袖子。
“看什么?”她对我的脸色表达了不满,“我还能走两步呢,不能多走罢了。”
“……你改天来医馆,我们给你看看你这腿怎么回事。”
我刚交代这一句,余光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轻快地跳下屋子,要往一个小巷里去了,急忙甩下嘱咐,拔腿追了上去。
“哎,追上了看看脸长得咋样啊!”肖姑娘在后面殷切地叫道。
然后还听到她指挥着她的丫头把地上的人扶起来。
第135章 夜半蛩蛩漏
静城的路上都修着甬道,房屋之间却还有些小小的空隙,这些地方一般只有住在附近的人家涉足,我自然是不熟,左右拐了两道,就不确定了起来。
遥遥看到黑色的衣角闪过,我奔两步去,左右看不到人影,还是跟丢了。
想想也很正常,人家飞檐走壁的,我拿什么也追不上啊,只好泄了气,想从巷子里绕出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肩上被轻拍一下,声音飘过来,有些耳熟。
这种莫名的耳熟在我转过身时立马揭晓,黑袍公子掀开了斗笠上垂坠的覆面纱,那张脸是——
王妃娘娘。
这个称呼梗在喉咙里,好半天才撕了个口子跳出去。
她笑着点头:
“可以不用这么生分的。”
“你……”突然的震惊几乎埋没了我的语言能力,“你就是,川行?”
她手里玩着一把青绿柄的折扇,颊边窝出一颗酒窝,在这落雪的天气里,怪异又可爱。
“我当然是啊,”她把扇子开了又折,“我姓江名潆,字川行,江川行自然是我。”
然后敲了敲我的眉心:
“不过,不许告诉别人。”
说罢,又扶正了斗笠,隐去面目,拽着我的手,从另一边的弄里绕回了主道上。
我心里满是疑问,却不知道怎么提,又被她攥着手,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手里空空,这才想起跑得急,借来的书都随手给了肖姑娘,也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办。
“难得碰上你,不如就让我带你在城里逛逛。”王妃,不,川行,就走在我身侧,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
“我要回医馆的……我师父还在等我。”我也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好办。”她只回了我两个字,不再解释。
……我似乎没有继续拒绝的余地和理由。
还在操心沈叙,她猛地一拐,把我从甬道上拉进一个铺面,看铺的大婶侧过来一笑,眼睛混浊,应该是看不到。
“要买什么?”我体谅她不打算开口,主动问道。
她不理我,弯起手指,先在铺面上摆着的几块牌子的其中一块上敲了一下,又换到柜面上敲了两下。
大婶摸了摸那块牌,我看了看,栗子糕三个字刻得规整,还涂了一层清漆。
“栗子糕两份,好嘞。”大婶向店中大声通报。
很快,油纸包了糕点送出来,还多一小包,大婶笑着道:
“来,新制的干枣片,送您点尝尝,好再来啊。”
她从包里抓出铜钱,数了几个来,放在大婶手心,等她一一摸过,点头确认了,才抓着我离开。
“你在这待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见过这样买东西?”离开铺子走了好几步,她才对我说,“那你今天学到了,盲人和哑人之间怎么交易。”
说罢,指着路边几家铺子补充道:
“若是盲眼的人开店,必要把物品编了类目,刻成牌摆在柜面上。这样虽然只能简单交流,到底也给了大家机会。”
说着,她把纸包打开,递到我跟前;
“尝尝,栗子糕还是这家的最好吃了。”
还热着,咬一口,糯米的清香渗进齿间。
美味打开了我的话匣,我与她交谈起来:
“医馆也有哑人来,常用的手语我靠猜也弄得差不多,但若是店主不能视,客人不能语,有更多更复杂的要求,又要怎么办?”
“没办法啊,找别人帮忙呗。”她也咬一口栗子糕,被烫得直吸气。
“那不还是差不多嘛……”我喃喃道。
“这边,”她拽了拽我,在一个路口朝右拐去,“照常人的眼光看的话,是差不多,但是你要知道,若是没有这点听上去麻烦的办法,眼盲之人就完全没有可能开一家自己的铺子,这个方法不巧妙,但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可能,就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住了嘴,面皮上一闪一闪地发烫。
一半是因为自己无知的傲慢,总用自己理所应当的目光去看待身边的一切,即使看到了他人身体上的缺陷,也从不能设身处地体谅这些缺陷带来的不便。
另一半则是因为她理所应当一样地自称“我们”,我曾经因着自己一点毫无必要的耻心,努力想把沈叙和他所提到的身体残疾之人分开,她却主动把自己如此归类。
惭愧之至。
脚步慢了半拍,被她察觉到了,问说:
“怎么了?”
我摇摇头:
“只是觉得,娘娘自称我们,有些惊到我了。”
“我是这里的王妃嘛,”她把自己那块栗子糕吃完,“自然是我们。——你快吃,天冷,凉了不好吃的。”
我依言咬了一大口,把反思暂存进肚里。
路过书院,她半只脚跨进门,对门口桌后的柳大人说:
“敏达,给医馆的沈大夫传个信,就说我借他家的小姑娘一用,保证晚上安全送回去。”
说完就撤了身要走。
“偷闲就偷闲,还要对人家家的姑娘下手,啧,这城里的女子你是一个都没打算放过啊。”
门里传来奚落。
她亦回头笑道:
“柳观,劝你谨言慎行。”
门里没了声响。
想到那个满脸莫名笑意的柳大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我也忍不住想笑,又不好意思,只好抿着嘴,努力搜刮点伤心事平衡一下。
“柳敏达这个人呢,心思不坏,”她又带着我回到了街上,“就是嘴太坏,也不知道他们家给他吃什么养大的。我现在只想让容婕离他远点,免得学得青出于蓝。”
平衡失败,我这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实在没那么多伤心事,还是笑了出来。
笑完,又忍不住问:
“您都是娘娘了,何苦穿成这样出来?吓我一跳。”
“你看,我都和你说了不用这样叫我,你还是会唤我娘娘,若是不换身衣服,一路都是王妃长王妃短,做什么都拘束着。就拿这栗子糕来说,王妃娘娘来买,他们自然不敢收钱,自己亏了,我也不舒服。还不如就这样,我可以随便逛,散散心,还可以亲眼看看大家都过得怎么样,比坐在王府看那些公文有意思多了。”
这条路上人少,她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管闲事也是么?”我揶揄道。
她笑了起来,捻着那把扇子,笑完还是认真地答了:
“也算有意思。毕竟大恶有迹,公权可处置,小恶无形,却时时刻刻无所不在,治小恶忌用大权,那是严法苛律,但若不治,又易滋生大恶,以小权治小恶,未免不是方法。”
方才的气氛过于放松,我恍然觉得眼前是一个寻常女子,笑闹奕然,这番话却又把我拉回那间竹林环绕的书房,她是治者,是思虑万千的王妃。
她拉起我的手,一双手微凉,把这些心思拨乱,吹作飞絮,任它们浮游而去。
在这雪末初晴的午后,她带我尝了小吃,又去坊间听书,还像寻常公子一般,在歌女的钵中撒下几枚散钱,从城中步至近郊,河面被冻得结实,她牵着我走上冰面,我新奇得不得了,挽着她根本不敢动弹。
到日暮时分,我们才回到城中。
她拉着我,又一次走进书馆。
柳大人抬头看到我们,手里笔转了转,一句话没说,继续写自己的东西去了。
先上二楼,放眼只有籍册。我们没有灯,馆内也不点烛火,完全摸黑走着。
层层木架子后,一架梯子搭在墙边。王妃带头爬了上去,手上用力一顶,就掀开了一片木板,飞羽样的清辉落下,那是刚刚来到的夜中微光。
我跟着她爬了上去,直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书馆的屋檐之上。
瓦片上残雪未消,在这溶溶澹澹的白沙映照下,空中那半阙勾月也堪当大任,送一城通明。
脚下的静城华灯初上,人声和着炊烟,咕嘟咕嘟冒上来,我们像乘着一尾小舟,泊在水面,抬首是仙宫千尺,俯瞰是红尘万丈。
她扫了一块干净处,呼我去坐,又把才买的酒兑成刚刚好的两份。
“不能喝冷的,”我忍不住说,“不然咳疾又要犯了。”
“特地买的热的。”她塞我手里一半,果然,尚且温热,“快到年关了,我再病了,王爷得累死。”
她遥遥敬过月亮,也不招呼我,抿了一口。
“一直也没顾上问你,你们来这里住得还惯么?”她问道。
我也抿一口,酒里似乎泡过松枝,泛着清苦。
“自然很好……”一想到沈叙也能有一日自如地出门活动而不用天天闷在屋里,我不由得有点哽咽。
“那便好了。”她揽过我,笑容亲昵。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在这里过得好么?”
她没料到我这么问,略愣一瞬,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你知道吗?”她向后一仰,深吸一口气,“这书馆檐上的夜色,是我新婚那日王爷赠予我的。那时的静城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从这里看过去,月光能把这片小城吞了一样。他说他这一世终究无缘看到这里的样子,但只要有我,此城一定就是最美的人间。那时我以为他在说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话,正在考虑要不要感动一下,结果他下一句就说在宫中时看过我写的文章,有论有策很是通顺,于是我就在这跟他聊了小半夜治国理政,都没把他聊困,最后是我困得不行,才回去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我拉到正殿陪他议事……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过后来,我会时不时来这里坐坐,替他看一看我们的人间,在这里,我尚且是我,不似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