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住在城里,为何还要出城来呢?多危险啊?”我跟着问道。
毕竟这城被一道山拥着,周围尽是松林,客栈这一片应是人为清出的空地,交杂错落一小撮屋子店铺,最近一个镇子也要穿过一片林,即便可以请车夫来,对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来说,怎么看都是个辛苦的选择。
“你不知道,城中原本有位大夫,前些天刚去世,留下的弟子也才刚入门没学几个月,如何敢看病?所以最近这些日子,城里有急症的病患都得出城到镇上求医……嗨,要我说是这孩子福气足,遇上了你们,要不得多危险呢。”
又赶紧袒护一下他们:
“是……有些不好的事,不过那汉子怕也是护妻心切又不通事,你也劝劝你师父,千万别计较啊……”
我笑了笑,也让她宽心。我都不计较,沈叙自然也不会计较,又不是第一天行医了,只要病患得救,母女平安,就称得上万事大吉。
又随便聊了些琐事,饭菜就上了桌,老板娘为了犒劳沈叙特地弄得丰盛了些,又着意为他添菜,弄得他拒绝也不是接受也不是,尴尬得时不时端起酒杯佯装喝酒。
嘴唇都没碰到酒边,我看到了,我作证。
上马出门时才发现,昨夜里见过的两位少年,一位书生和两个披甲带刀的汉子都是同路。不过他们各自为营,没什么说话的兴趣,沈叙在冷的地方是沉默到底的,今天又不知道在寻思什么别的事,蹙着眉头,所以这一路都极安静。
顺着大路,不需要什么指引,我们就踩上了一条碎石铺就,压得很平的路,弧度也很平缓,盘旋着登上眼前的山腰,在松林里拓出一带明溪,想来从高处看去,我们这一行人也应如溪上随流的片叶,轻慢地前进着。
一个岔路口站了个士兵,遥遥向我们挥手示意停下,到了跟前,凑上来挨个问道:
“访亲友,还是想长住?”
声音一出,才意识到是个女子。
那两位士兵样的汉子先开了口,说是来探望朋友,于是被引到右边的方向,很快不见了。
轮到我们时,我自然是不清楚如何答,只能看着沈叙。
“我们……”他也有些犹豫。
“访亲友的话,得有手信,或者有人来接。不然有什么别的事,都跟着上去见花大人吧。”
那女兵急着解释道。
“好。”沈叙谢过,就拨马向前,跟上刚才被放行的两位少年。
身后的书生似乎不会讲话,安静着过了关,马蹄声不一会也继续粘在我身后。
再走一段,就到了城门口,我们被一位士兵引到小屋前,这时我才发现,另有一条路通向这里,不知来处,这条路上也时不时有人进出,只需出示符牌便罢。
我刚跳下马,就有一人上来提醒:
“花大人刚到,请你们稍等。”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一个清晰的男声:
“外面冷,快点带进来吧。”
那人一正身子,立马应了,把我们向门口引。
沈叙这边自然要慢上许多,我就自觉让开道,不耽误其他人进屋。另一边的士兵看我们戴着手套,解起绳结来僵得麻烦,也把手从袖筒里拿出来帮忙,随后又搬来一个高凳,搁在马腹一侧,高度恰好能让沈叙自己移下马,又跟上另一个同样制式一半高的矮凳,竟然就能自己下到地面。
我在旁边看着稀奇,又担心他不稳当,虚张着手臂护着他。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意外,只有静城的那个小士兵,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进到屋里,环境骤然变暗,一时模糊了视线。我摸索着靠墙站定,猛挤了几下眼睛,才把视线放出去观察这间屋。
屋子不大,却因为只放了一桌一椅而略显空旷,地上薄铺了一层毡毯,粗糙但结实,我蹲下碰了碰,被屋内烧炉子的暖气捂得有些温。
如此,倒也不用忧心沈叙的腿受太久的凉了。
那书生正伏在桌上写什么东西,两位少年则已经有人引着准备离开,屋内还有几人,都做侍卫或者士兵打扮,只有靠在桌边垂手而立的一人,格外显眼。
显眼的自然不是他那一身只有简单绣样装饰的灰色袍服,而是他那头一半束髻一半散下的华发。
要不是这一路都有人口口声声将他称为花大人,我都想问问他与路上遇到的那位容姓姐姐有没有什么亲故关系。
不过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听得响动,抬头朝我们看了过来。
诚实地说,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诧。
容姓姐姐的白发是银亮的素白,一眼看过去是会意外,但她戴帽穿衣都如常人,意外过后再看,还是和谐的。这位花大人的眉发却都是透着黄的白,像褪过色的旧缎子,皮肤也惨淡,向我们看过来的那双眼,则若山间的灵兽,是锐利的浅金色。
少见……或者说……怪异。
待这怪异感消一消,又不觉有些迟疑,因为细细一看,他的五官都秀气而柔和,尤其是一双眉眼,初看时讶于不寻常,再看却是一双杏核,裹着春时暮雪,静而缓,蕴着奇特的生机。
诚然,我时常用美而非俊形容沈叙的脸,因着他面上比寻常的男相多了许多精致,可是这种精致也被浓眉和锐目冲得浅淡。这位花大人却美得不同些,如不是微动的喉结、高大的身形和明确的男声,我多半会将他认成一位女子。
被不和谐的视觉冲击击得愣了,我被沈叙捏了捏指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为自己的失礼面上发烧。
沈叙向他行了一礼,我也抓紧照做,他欠了欠身子,没有计较什么。
这时,沈叙从腰包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来递了上去。
“花大人,在下沈叙,从秦华县内的隐仙谷来,敝处旧时主人与静王爷略有旧交,这是他遗下的手信,不知能否请大人通融一下,让在下能有机会面见王爷?”
我斜眼看了一眼,是谷主的笔迹。
他接了过去,看时凑得离纸页很近,金色的眸子微微颤动。
这可不是好现象,我心中嘀咕,怕是眼病,得注意些,旋即又反应过来此刻是我有求于人,不是在看诊。
索性低头琢磨起了地上的毡毯。
是不认得的针法。
花大人看完,把那页纸原样折好,沉吟一下,对身边的一个士兵吩咐一句,待那人飞步出门,才继续对我们说:
“王爷亦曾提过这位沈公,不过今日王府内忙乱,下官也不好保证得见,还是慎重为上。我已托人叫另一位大人来替我,等他到了,下官再带二位去王府,为二位通传。”
果然,不出一刻,就有一位同样着灰衣的人匆匆而来,替下了花大人。
他为自己撑起一把伞,带我们来到室外,走进城门。
我朝身后看了一眼,漫漫松涛顶着雪盖,依稀能看到来路。
又看看眼前,晴朗的天空澄静蔚蓝,一两团闲云漫步其中,恬淡地吞吐风息。
花大人转过来,置身伞的阴影中,温和地对我们笑了笑:
“欢迎来到静城,下官在静王爷身边当差,名花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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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可靠情报,
静王提到沈老先生的时候,
说的是,
想把他给挖到静城来搞培训。
第129章 云间白鹤绸
花大人要我们随他坐车同去,马和行李暂放在城门处的小站,我恋恋不舍地拿了药箱和这两匹一路相随的马告别,可惜它们并不领情,埋头啃草啃得欢。
无端想起了阿墨,走之前把它托给了方婶,告别时也是在这样毫不在意的样子,如今天气转凉,它也该开始粘人了,不知过得好不好。
待安定下来,也该给他们去信了。
上马车时,小站里的长工又搬出了与先前一样的一套凳子帮沈叙上车,如此看来,这东西是真的不稀奇。
花大人也不讲究,自己和我们上了同一辆车,避着车窗投下的光,和沈叙挤在一边,倒显得我这边空间格外得大。
我伸手去把沈叙拉了过来,给他找了个地方靠稳当,又用手帮他垫着腿,以免磕碰。
他是久不坐车,果然有些晕眩,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闭着眼偷拽我的袖口。
“快到了。”花大人的眼神飘在不知哪个角落,体贴却来的及时。
我只顾着沈叙,也没机会看一眼窗外是什么光景。
果然,这话音落了不久,车就停下了。他率先下去,亲自搬了搁在一旁的凳子,我也先把沈叙让下去,自己才踮着脚往下跳。
一旁的小伙子看上去还很青涩,想搭把手又没个机会,尴尬得一直挠头。
眼前是一座院落——我们停在它的门外,正门紧闭,一旁的小门倒是开着,赤褐色的围墙环了一大抱青松,从那小门看进去,也是林影交错,不辨究竟。
惟上首牌匾上的三个飘逸字迹写明了,是静王府。
花大人引着我们进了小门,又转过一颗奇石,眼前豁然开朗。压平的碎石子路分成两半,一半铺着钩织的毡毯,另一半则压得平整却略显粗糙,两侧与松林之间还立着栏杆,细细看来,上面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刻印。
透过松树的间隙能看到另一边也有相同的一条道,我觉得新奇,探头多看了一眼,花大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路过我身边时轻声向我解释道:
“静城的路多半如此,一条道只能向一个方向走,入王府走这条,出王府就走那边。”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心里颇有疑问。
他引着我走上压得平整的那一边,又示意沈叙可以用铺着毡毯的那一侧,他的步速亦放得慢,好让我们跟上。
我看他走路时手指微触栏杆,便也学着这么做,然而不得要领,悟不出这样做的意义。
林子幽静,只看得到湛蓝的天,日光无力,都化成树影被我踩在脚下。
花大人也撤了自己的伞,走的轻松。
静着也是静着,我索性好奇地问道:
“花大人,为何城中要把路建成这样?”
我还腾出时间看了一眼沈叙的脸色,他没有阻止的意思,而且看上去这清澈的空气也让他好了不少,双手挪动的动作都轻快了些。
花大人也颇有耐心,边走边向我解释:
“静城所居者,多半各有不便。拿下官来说,天生眼疾,不仅畏光,所见也很模糊。手边这些栏杆既是保护,上面的印记也是指引,若是姑娘留心也可触摸试试,很快就能找到规律。至于这路,石子粗糙是为了防滑,铺这毡毯则是因为静城地气寒凉,若腿脚有疾便可稍有保护。”
我忍不住看了看沈叙,他也有些惊讶。
得到回答让我好奇更甚,又追问道:
“那为何只能向一个方向走呢?若是走错了想调整,岂不是很麻烦?”
“明眼人行路自然不怕,可若两位眼疾患者行同一路而方向相反,难免相撞伤到彼此。再者说,若是像你家郎君这般身形,若是行道混乱,更容易被伤到。建成这样自然也有不便之处,到底还是为着安全考虑。”
“那似乎还是有人在身边更安全些……”我小声嘀咕道。
他听了,摇了摇头,回道:
“无论身体如何,静城都希望能让人独自生活。毕竟不是每人都如你们这般,有相互扶持的运气。”
沈叙对我苦笑了一下,这让我猛然有些惭愧。
从前只想着在外要如何照顾他,这一路也确实总担心着他,但他应当也不是不想自己一人出门走走吧?
我讪讪地闭了嘴,把好奇心收到指尖上,研究着路过的刻痕。
有数字也有符号,我只来得及粗略判断,并不认得清楚,一头雾水。
倒有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因为走了一段后,林子疏了些,这两边不同方向的路就汇到了一块,中间只用一层栏杆隔开,每隔一段就空出约莫一个人的空隙,想来是可以掉头往回走的地方。
头脑被新奇的东西激得活泛,连带着鼻边沉稳的松树气味都变得令人心生快意。
正走着,迎面来了一位中年人,也穿灰袍,头上戴了冠帽,不比花大人的潇洒,透着肃整气。
“花大人,”他凑到栏杆边,向这边行了礼,“您怎么不在城门?这二位又是……?”
花大人也回了一礼,称此人为肖大人,又说了我和沈叙是想面见王爷。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加入了对话。
“今天怕是见不上了。”
我向后一看,来人也穿灰,只是更素一些,窄袖窄裤,头巾包得严实。
“无愠,”他们这样称呼新来的人,相对招呼过,花大人问道,“王爷在哪里?”
“还在不讳殿,”答的却是肖大人,他顾忌地看了我们一眼,话说得隐晦,“近来事多,王爷还在与另外几位大人商谈。”
“何况今日娘娘身子不适,王爷事毕自然要过去,外客还是明日再带来吧。”
那位叫无愠的补充道。
“这才是今日引见的必要呢,”花大人不忧反笑,“这二位是王爷提过的那位老大夫沈公之徒,从隐仙谷一路来的。”
此话毕,他二人面上都搭上喜色,看我们的表情更添十二分亲切,弄得我好不自在,往花大人身后溜了溜。
沈叙却泰然自若,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我们等王爷议事之后再去便是。鄙人此来也有要事相告,还请各位大人为沈某通传。”
我暗中有些奇怪,沈叙早说过这位王爷是他的兄长,为何在此却不说出来呢?不是更容易见到么?
不过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之后再问吧。
“既然如此,”无愠说着,从我们身后赶上前去,“你们且慢慢来,由我先去为各位通传通传。”
花大人也把手中捏了一路的手信递过去,让他呈给王爷看。
于是各自行路。到了此时,沈叙才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叮嘱我一会面见王爷要跪下行礼,自称也得换成奴字,不得失礼。
待他说完,花大人才温和地接过话茬:
“沈兄博闻,这都是京中规矩。只是我们王爷宽和,体谅众人,向来无所谓这些不必要的虚礼。不论是您还是沈姑娘,都只要尊敬些便是了。另有一样,我们娘娘最不喜女子自称奴,只要称我既可。”
我们连忙谢过他的提醒。
又穿一道门,终于,一幢建筑映入眼帘,依旧是赤褐色的墙体,青墨样的砖瓦泼了满檐,又结新雪堆成的霜凇,煞是好看。正中题字与门口出自同一人之手,正是从他人话里听到过的不讳殿。
我只感慨这字舒朗开怀,正合这雪地长天,沈叙却轻轻一笑,小声慨道:
“不讳之朝,确是他的手笔。”
这一句很小声,走在前头的花大人应当没有听到。
对面的甬道上又迎头来了三人,皆官服冠帽,一人扶杖,一人推着一把椅子,椅子腿被改制添了轮鞣,为椅上的人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