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的调子变成了尖锐的耳鸣,窗外的雨声都听不清了。
他只为预料之内的痛感皱了一瞬眉,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大脑被肉体上的烦忧干扰,生涩极了,本能却抓住了一条绳索,荡荡悠悠地要他跟上。
是那童年时常听的歌谣。
他仓皇地爬了起来,下地时差点抓空,肘尖替他受过这一下摔,闷闷的,怕是要青了。
不过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往大堂去了,毕竟维持体面过于辛苦,狼狈才是他独处时的常态。
他支起一架木梯爬了上去,手臂不大吃得上劲,格外费力。
架子最顶半月前才被沈卿卿擦了一遍,她那个藏着幼稚心思的箱子也没再拿下去,此刻又是一层新灰。
不过此刻他的目的不是这个,而是一边堆放着的自己昔年的旧物,其实他未从宫中多带走什么,来到隐仙谷后也不敢多要,生怕引人烦厌,所以那只是一小堆凑在一起的东西,不用动几下手就能完全看清。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呼吸逐渐粗重了起来。
让我找到吧,他心中苦苦哀求着,又去把那些物件清点了一遍,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每一样东西都看得清晰明了,绝无错漏。
一站小灯举到了他的身侧。
他回头一看,是沈卿卿垫着脚送上这一缕光,眉眼中透着疑惑。
他扫了一眼她红着的眼眶,知道她看了许纤的信之后回房去哭过,但一时也顾不上安慰。
“你在找什么?”她问道。
“我……”声音又一次被疼痛扯得有些哑,说起话来有些模糊,“我在找……一本册子……”
沈卿卿去又续了几盏灯,而他看着她的身影,像是在为自己找回记忆中的隐线,口中絮说着:
“我刚开始学医时,伤虽好全了,心却乱得很,那时读不下去书了也会抓个册子涂画……随手画绣样,或者心中有什么手边就写什么……我记得上山时沈万年塞了一本说留作纪念……我在找那个……”
沈卿卿看他眼睛发直的样子就知道是身体不适,微微叹了口气。
“所以你在找一本里面都是你的涂画的册子?”
“对。”他低下头,想借着光再看一遍那些旧物。
沈卿卿绕到桌后,拉开下方一点的抽屉,只粗略看了一眼,就拿出了一册纸来。
“呐,应该是这个,”她说,“上回我把纸质的东西全收到抽屉里了,你忘了?”
他是忘了,怔怔地接过来,指尖有些发麻。
某一页的角落里,挤挤地团着些小字。
“至高兮云之崖,至明兮月之辉,至洁兮雪之魄。
云生崖上,月皎苍苍,雪封不解,有草凌霜。
……”
是梦里小调的歌词,明明是宫中妇人传熟了的调子,却是他在母妃膝下从未听过的柔肠。
“卿卿,”他看着那行字说,“或许,我知道血魂草的解药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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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过主线剧情似乎确实暴露了我的一些能力问题……不论是哪里的意见我都看到啦,在之后的写作过程中也会好好斟酌!谢谢大家的耐心!快要新年了大家都要照顾好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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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人间长明灭
“卿卿,或许,我知道血魂散的解药在哪里了。”
他这样说道。
我看着沈叙,他手里捏着的那本册子,其实只是些草纸随意装订在一起,没有封面和封底,应当是自己钉的,我幼年学字时也用过许多。
“嗯……”对于这样意外的发现,我有些不大信任,哭过的眼眶也紧而涩,提不起什么激动的劲头,“你先下来吧。”
梯子是普通的木质梯子,横隔有些细窄,他坐在上面需要一手抠紧架子边缘,才勉强稳住。
他看我并不似他那般激动,有些较起劲来,一个没抓稳,差点滚下来,吓得我迎上去两步托住他,让他能扶着我的肩慢慢下来。
不知是身体迟迟迎来了潜移默化的成长,还是这几年照顾药圃兼着上山下山练习得体魄更佳,我逐渐也能为沈叙借上不少力,也许还能抱起他一点。
当然他自己是极不乐意的,所以究竟能不能还是未知。
他一挨着地,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坐下,向我解释起来:
“这是我年幼时,在宫中常听的一首歌谣。宫里要紧严整肃穆,甚少有乐曲娱欣,唯这一首传唱很广,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后来闲得无聊时总在心里哼,也就顺手涂写了一下歌词……如今想来也甚是合理,血魂草生于宫廷,依赖宫廷血脉而生,解药的线索也应从宫廷中寻找。这首歌谣的歌词,与先前那本书上记载的解药所生长的条件,可以一一对应……你看,云之崖,月之辉,雪之魄……”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
“月之辉我能理解,可是云之崖是什么地方,雪之魄又是什么?”
他被我这么一问,也有些不大确定,皱起眉头思量着。
正看他要开口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把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敲门声只响了一霎,屋内又重归平静,我和沈叙面面相觑,都带着对自己的疑问,又从对方的反应里确认了刚才的惊声不是幻觉。
那迫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比上次持续更短,我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它就又沉寂了下去。
夜不算深,可是揽月阁已许久不接待病患了,大门口的铃声也没有响起,想必不是方家送人来,一时间,这突兀的声音显得扑朔迷离,让我不禁有些迟疑。
沈叙似乎也疑惑了一番,不过率先朝门的方向挪了过去,期间还不忘好好地把那沓纸搁到桌上正中间。
我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了他,率先打开了门。
门板刚打开一条缝隙,就被一团黑色的影子撑开来,直直砸到了我的身上,我躲闪不及,直接被这一撞带回了地上,眼冒金星。
沈叙挪过来,先把我从重量的桎梏中拽出来,我顾不上揉揉跌得闷痛的后腰,翻身而起去查看那个摔进门的人。
替她翻过身来,我才发现这是个女孩,约莫五六岁光景,脸上还很稚嫩,此时眼镜紧闭,嘴唇蒙着一层青紫色。
其实她的身形很瘦弱,像是吃了不少苦头,只是我也不怎么高大,又没准备,才被搞得如此狼狈。
我探了探她的脉,这一探可把我吓了一跳。
脉息静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我又返回去试试鼻息,一切如常,只是有些喘息不匀,好歹还是有生气的。
可是指尖在整个手腕和脖颈游历一圈,也没找到一星半点律动,吓出了我一声冷汗。
“沈叙……”我正要求助,听得门外又是窸窸窣窣一阵响,没等我转过身,又一道黑影进来了,被门槛绊得一踉跄,随后直接跪到了我身边。
正待我要扶他,这人身子一沉,给我行了个礼。
“沈大夫,”他的声音也很微弱,迷迷糊糊的,听不大清,“求您,救救我妹妹吧……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先纠正他的称呼,还是先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犹豫间,他直直往前一栽,竟然就给我磕了个头。
“哎哎哎……”我手中忙着给他的妹妹号脉,只得出言阻止。
阻止的话都还没说出口,他也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不过人找上门,总没有不救的道理,于是我久违地拉上了面罩。
沈叙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先去查看那个男孩子的情况,我依言换了位置,留心着他的反应。
果然,他摸了左右脉搏,也探了脖后,和我一样皱起了眉思索起来。
而我这边的男孩看上去也没比那女孩大多少,一样的瘦弱,脉息倒还能诊得出来,但身上烧得滚烫,仔细再诊,是感染时邪,元气失伤之症。
“沈叙,”我提醒道,“这个可能比较麻烦……得挪到后边去。”
说罢,我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想要抱起来,可这十来岁的孩子也没比我矮多少,几回努力也只是把自己的肩头顶得发僵,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沈叙过来让我松手,我一边又试一次,一边对他说:
“你不方便,我再试试,应该还是可以的……”
他拍了拍我的背。
“我来。”他说。
我心中有些怀疑他的笃定,毕竟一个本来就要靠双手行走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还能再抱一个的样子,不过还是乖乖松了手。
不过是我多虑了,他一手环过这男孩的腰,只一用力就把他担在了一边的肩上。
“这个姑娘,”他一边单手挪动着,一边对我吩咐道,“先就放在这,你给她找床毯子什么的垫一下,然后去写封信,把银瑶叫过来。”
“我可以自己去叫她……”我说。
“天黑了,不大安全。”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我从里间取来毯子,大概安置了一下这个表征诡异的小女孩,还顺便自己检查了一番,除了嘴唇的乌青,她看上去毫无异状,甚至鼻息逐渐安稳,如果不是切过脉,我也会以为她只是有些血脉瘀滞,正睡得沉,没有什么大问题。
鸽子飞走了不出一刻,门板上就响起了轻叩,打开一看,果然是银瑶。
她还是那副装扮,一身银饰被细雨打湿,更显得流光翻覆。
她只和我点头打了招呼,就径直去查看地上的女孩,正赶上沈叙那边过来,交给我一张药方。
我一边配药,一边听到那边二人的讨论。
“麻烦你来一趟,”沈叙说,“这个我看了,不大确定。”
银瑶没说话,只有一阵轻灵的细响,是银饰相碰的声音,想必是一如往常的点了点头回应他。
煎上药汤,我转身时,之间银瑶翻着女孩的眼内,又垫起她的头,剥开后颈处的衣服细细琢磨着。
好一会,才抬头对沈叙说:
“是蛊,但我……解不了。”
说完,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对着女孩的脊骨刺了下去,画出我并不了解的、也看不到的图样。
一直画到后腰,她才替女孩掩了衣服,对我们说:
“现在解不了,但我有办法。我先带走她,放到山下的大殿去。”
顿了顿,似乎仔细想好了,才又说:
“我要出门一趟,也许很久,你们要时常去看看她。”
说完,也没管我听懂了没有,就抱起女孩的身体,自己出去了。
我有些疑惑,就看向沈叙,他倒是一脸凝重,此刻正搅着炉上的药液。
“她说的你明白了么……”我过去坐下,回头问他,“她不是要出门么?带走那个女孩做什么……放在这里不是更方便?”
沈叙向我解释道,“药王殿后殿有一个冰台,据说是用银瑶故乡的圣水掺了溪水冻成的,中蛊之人无论情况多么险恶,躺在冰台上都能不再恶化。她的意思多半是把那女孩放在那里,等她找到解法再回来吧。”
“那……”我稍一寻思,追问道,“我们不能做点什么么?”
沈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
“蛊毒不似寻常毒物,是西南一片特有,每个部落各自不同,我医人无数,也只能粗略判断出药毒与蛊毒的区别,只有银瑶这种长在边地自幼学习的才有希望破解。她既然答应了,又立即动身了,想必也不会不上心。比起操心她,我们不如先想想眼下这个怎么办,你切脉时可诊出什么了?”
是女孩的症状太过离奇,冲得我没顾上另一个小男孩,被他一提我才想起,这个男孩的病怕是也不轻。
“是……软脚症……”我不大确定,嗫喏道。
“对,”他似乎对我的迟疑有些不满,语气里透着严厉,“这几日都得轮流守着他,等烧退了立马跟上强筋健骨的药,再辅以针灸。他来得已经算有点迟了,肢体瘫痪无可避免,只能尽量减缓症状,控制范围。”
我抿嘴点头,只管听他安排。
“好了,一会你就去睡吧,”他把药炉熄掉,把浓黑的苦涩液体倒进小碗,“明早再来替我。”
“哎。”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替他端起药,送往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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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天地摹碑帖
之后的几天,我和沈叙暂时恢复了有些久违的为病人忙碌的状态。虽然这位小病人的高烧在药物和温水擦浴的作用下很快就褪去了,他所染的病症却会导致肌体麻痹,所以日夜要施针两次,推拿一次。即便如此,也只是在试图力挽狂澜,把行走能力扩到最大,完全恢复康健是不太可能了。况且,人也还未醒转,虽说应该只是连日劳累太过,只要注意汤药的间隔就没什么问题,但具体病况如何,还得等他本人清醒了再详细诊断。
虽说在揽月阁待着免不了时常见到些七苦八难的,也渐渐了解到人生之短暂与发肤之脆弱,但知道那么小的孩子就要永远告别正常行走,还是让我免不了长吁短叹,沈叙则一向的平静,至多伸手过来抚抚我的背。
今日也是如此,连日来的早晚换班使得我和沈叙只有这半个时辰的用餐时间得以相处,不过也只是一人一杯热茶就着饼,随便吃一吃。沈叙看着他的书,我则翻着这孩子的病例。
他听我长吁短叹的,揉了一把我的头顶。
“今天又是叹气什么呢?”他问,“一早我就检查过了,右腿似乎好一些了,只要好好锻炼起来,还是可以走路的。”
“我只是觉得……等他醒来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我饮下最后一口热茶。
正准备收了餐具和病例册子,却被沈叙拉进了怀里。
“没事的,我来和他解释。”他把下巴靠在我的额头,轻轻地说道。
想到由他来说似乎比由我来说更添一层自揭伤疤以慰人的悲壮色彩,我又叹了口气。
“好啦,”他紧紧地拥了一下我,然后用一个吻结束了这份亲密,“他现在状态稳定下来了,昨夜里我睡了一会。我回去看着他吧,你今天下山去接一下许纤,算算时候,该到了。”
阿纤姐……
又是许许多多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收拾东西下山了。
粗粗算来,竟然和阿纤姐已有年余未见,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分别。我在隐仙谷入谷的羊肠小道上左右踱步,心中腾腾升起的,全是不明不白的忧愁。
本以为这回的重逢也会想从前的许多次一样,走过去扑进阿纤姐的怀里,我就还是那个小姑娘,讨得一个拥抱后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与她叙说谷中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