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接近乞求。
他二人不曾答话,但脚下快了几番,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水声愈发的进了,只要转过这个弯,再过了河——
转过弯去,数棵断树横在路中,我急着上去,个个比我人高。
“这……”我不由得拍打着面前的死物,急得说不出话。
闻鹤和韩大哥亦是脸色凝重,可他们看的却不是我这边。
我转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来时仅几丈宽的小河扩成了涛涛之流,怒浪卷起初升的月光,聚作千万夜影,向我们示威。能踩着过河的几块石头更是看不到了,唯一能让我认出这里的,只有我们栓马的那棵树,还斜在水边。
缰绳留得够长,马儿们想必无碍,但是……
“还有别的路么?”闻鹤也有些许的惊慌。
“只能……再上山,峡谷入口处的山缝可以跳过去,然后再下到地面……但那怎么也得几个时辰的功夫。”
水边风更紧,无论我怎么捏着沈叙的手,也没法从他那里得到星点反馈。
几个时辰。
我满心悲戚,再不愿承认,我心底的声音也在同我说着,沈叙出了那么多血,腰伤不知底细,又在这样的温度里……
我想要蹲下身去,把唯一还在跳动的心捂起来,给它一点点倚靠,说不定还能……
我抬起头。
向着河对岸,我振声叫起了小青的名字。
我们栓马用的是活扣,万一它听到了,万一它足够聪明,万一它能来到我身边。
没有万一。
喊声回荡在峡谷,撞成好多瓣,可是除去惊下的几片浮雪和亘长的水声,再无半点声响。
嗓子哑了,我低着头喘气。
几个时辰就几个时辰吧,我想,反正,我一定要把沈叙带回去。
一声嘶鸣凌空浩荡。
白马踏月而来,借风一跃,在湍流中点中一块落脚的石,再次腾空之后,落在这一侧的岸边。
燕掠浮云,它近前时,湿热的汗气在冷辉中蒸到眼眉。
闻鹤把沈叙揽在手里,跳上马背,高声对我喊道:
“沈姑娘,论骑术,险路我走得,简略的包扎处理,我也能行。我先带他回小屋去,你们随后再来。”
我追着他们的背影叮嘱了一句莫让他平躺,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再还静下,我彻底支撑不住,蹲下身,抱住膝盖。
心稳了一点。
“我们也走吧,”韩大哥拍拍我肩头,力道比常人轻几倍,“看样子还要下雪。”
“走吧。”
我站起来,踩着眼前冒出来的黑花,随他回头向上爬。
另三匹马还在原地等着我们,小白远远得就迎上来,急得围着我们打转,还有两匹则拘谨地挤在一块,应该是被吓坏了。
都是训练有素的马儿,随意放一匹,也知道在后面跟紧了。
韩大哥的小屋里,炭火烧得很暖。
我顾不上向闻鹤打招呼,径直走到床榻边。沈叙背朝上被平放着,胳膊向前平伸,垫了个硬枕以防窒息。
脑后的伤口确已简单包扎过,可大约是没了低温,血不再凝结,白绢上已经又有了一滩红印。
我甚至顾不上叹气,换回常用的布质手套就着手处理。
耳后的枕骨上,一个深深的豁口向外渗着血,此时刚刚黎明,几乎没有窗光,我把烛火凑得很近,才看清伤口处还有几片石块碎粒。
闻鹤把一盆热水放在我身边。
“等一下,”我叫住她,“一会可能得麻烦你一下。”
她站定在一旁:
“但凭姑娘吩咐。”
我不再理她,认真于手下,骨刃骨针过了火酒,无需几下就能把伤口处的杂物清除,还有些血块废痂,也一并弃于脏污的白绢上。
“好了,”我为他换上沾过药粉的干净白绢,对闻鹤说道,“此处恰好伤及血脉,所以不易止血,劳烦你帮忙按压一阵,不必太用力。”
她点了点头,接过手,又识趣地背对我向门的方向坐着。
实该感激,但我分不出来那个心思,此刻只顾着褪下衣物去验看沈叙腰上的伤势。
果然是红肿的,不过比预想的轻一些,室内温度已经让他的体温恢复如初,甚至伤处略略发烫。于是我索性把衣服都丢开在一边,把腿的状况也一并看了。
红肿之外,尖端的伤疤处还冒出了些水疱。
——等等,水疱?
我抬头看看,他还陷在昏迷中,下手略重些,应该也忍得。
于是我手上增了几分劲,把他伤着的后腰按了个遍。
骨头没事。
我不敢怠慢,趁他没醒,不会被这个动作带来的巨大痛楚干扰,又确认了一边,随后整个人瘫软如泥,两脚一软,坐在了地上。骨头没事,不能动弹就只是肌体外损,养一养就好了,麻木感也只是冻伤,水疱虽痛,恢复虽苦,怎么也比那个万劫不复的可能性好上许多倍。
闻鹤听到声音,肩膀动了动,不好转头,闷着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卸下一大口气,回答道,“你那里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还是姑娘来看吧。”
白绢上依然有血迹,不过已经黯淡些了。
“没事了,血止住了,”我把水盆递到她手里,“再麻烦你兑成温的,就没事了。”
在她回来以前,我把腰包中的药粉和冻伤贴悉数拿出来,平铺在床上,只待用温水擦过,再敷妥。
终于处理完毕,替他盖上毯子,我看着他侧在枕上的脸,心中迟来得升起一丝怒意。
本想掐一把脸颊,手伸过去却舍不得了,他的唇比以往更加苍白,让那点怒意随着指尖轻点漏没了。
等他好全了再说吧。
又自己去打来一盆热水,我用帕子沾着,一点点替他把沾在长发上的血洗下。
其实我清楚,把血污处剪了来得更便捷。
但我不想。
我说不清楚,但我总觉得,如这头长发一半的纤细韧劲一定能带沈叙走过一切苦痛,怎么能绞断了呢?
清水渐渐洗成了褐色,我虚脱一般纷纷的泪掉在里面,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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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飘兀可安然
沈叙昏着的三天里,闻鹤快马回王府报信去了。
韩大哥怕是觉得看我守着沈叙不大自在,所以日日早起进山,说是山中地形多有改变,得重走几遍,再摸熟些。
而我除了替沈叙翻身换药,每日两次地往小瓷瓶里滴上一滴血以外,实在无事可做,只好把沈叙的衣服慢慢洗来烘在火上,其余时间,把我们俩腰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摊开检查,再收回去。
沈叙的腰包里竟然还有两颗糖果,用纸精心包了塞在缝隙里。
我剥了一颗来,压在舌底。
沾染的药味化开后变成很单纯的甜,甜得把口中的水分都快吸干了,涩到舌尖开始发痛。
一口叹息溶在心底。
排除骨伤,他的腰就说不上太严重,然而到底损伤经脉,不可轻动,于是前两日都尽量让他趴着,昨日肿褪了一半,才改成敷了药既可平躺。
不过腿上的冻伤实在令我有些头痛,重伤后残余的肢体本就与常人不同,脉络阻塞,一点小伤都好得格外慢,何况是大面积的冻伤,这几日明明日日勤于换药,还是没什么起色,渗液粘着绢布,一揭又是一片,皮表压根没有愈合的迹象。
带来的药材只为救急,根本应付不来这种情况。
第四天午后,他终于醒了。
初睁眼时,他的神情有些茫然,看到我后,才慢慢恢复了一点生气。
“卿卿,我渴。”他说。
好的,直接喊了我的名字,还记得人,少一道工序。
他太虚弱又接连几日没有进食,不敢一下子喂太多水,只能扶着他的头让他呷上两口,然后把另一颗糖剥好了给他放进嘴里。
几乎等到糖化全了,他才有力气继续讲话。
“你没事么?”他把手从毯子下伸出来,把我的包在掌心,“他们两人呢?”
我是想回答他的,但是先前那股怒气聚在我头顶。
于是我巧妙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从毯子下面绕到他的下身,指尖在包扎好的绢布外轻轻一戳。
他疼得浑身一紧,急着来夺我的手。
动作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怔怔地看我。
“看什么?”本来也只是给他个教训,我把手收回来,他那脆弱的断腿现在可是一点都不能多碰,“够不够疼啊?”
“我以为……”他只说了三个字,就咬起嘴唇。
我没好气:
“下回不要乱以为了。你这只是经脉挫伤,活动不畅,加之寒邪入体,才会阻遏气血,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又气不过,横添一句:
“你怎么误诊了啊,师父?”
末尾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他眼神忽闪,把头撇向内侧,原本因为疼痛而绷着的身体缓缓地松了下来。
我把他的下巴掰过来,跪在地上,与他十指相扣,额头相贴。
“我错了,”他用气声说道,指尖颤抖着,“我真的以为自己……我害怕那样……”
我闭上眼,不去看他的泪颜。
来时花了七日多的路程,闻鹤五日就奔了个来回,山中雪水溪水取之不尽,食物却需要补充。
除此之外,她还带回来一架马车,说是王妃听说沈叙伤着了,特意派来让我们快些回去,在医馆里怎么都比在这里好,我听了感激不尽,只盼快些出发。
车子不大,内部却铺成了软的,够沈叙横躺之外,还能坐下一个我。闻鹤同我们一路为我们驾车,韩大哥则说还要在山中留一段时日。
我虽没怎么催促,闻鹤却自觉地把路程赶得很密,除了夜间,我们很少停下。又五日到达城中,沈叙的腰已好了大半,坐着不再是问题了。
看着窗外的景色向医馆靠近,他掀开车帘问道:
“请问我们是否该先去拜谢王爷王妃?”
“不必,”闻鹤没有回头,“娘娘说你们直接回去休养,伤好了再去王府既可。”
到医馆时,门口站着个人,探头探脑的。
我跳下车子一看,这黑黄黑黄的脸,不是附子又是谁?
“师父。”他靠着杖站得安逸,点头和我打招呼。
我深知没必要纠正他的称呼,大抵没什么用,所以绕开这个方面,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怎么在这?”
“娘娘说我师娘受伤了,喊我过来照应着点。”
……就非得叫师娘不可么?
他说完这句话就迎上去背沈叙了,闻鹤也没和他客气,而他靠着一腿一杖,倒是真的争气,行云流水一样把背上的沈叙带进去了。
我和闻鹤相对点头告别,她向着王府的方向去了。
接下来自然是给沈叙配药,医馆的药材齐全,总算能好好治治他的冻伤了,此番带去的冻伤膏药都用完了,也得新制一些,接下来可是有的忙了。
怎么也得等他好多了,医馆才能再开门吧,我心里琢磨着,拉开一格小抽屉,把药材往小秤里抓。
忽然听得里间沈叙问附子道:
“你们娘娘让你来的?”
附子听了我的吩咐正用温水淘帕子,所以话间掺着水声:
“是,原本娘娘让我回学堂读书,昨天突然派人来和我说让我回来先帮衬一段时间。”
沈叙顿了顿:
“你见到她了么?”
“没有啊,娘娘很忙的,这么点事,只是打发了个姑娘来。”
屋里静下。
我们是午后到的,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人登门拜访。
他进门时,我正坐在一边捣药,感觉到门口有人来,一边擦手一边往起站,想说一句师父卧病,尚且不能接待患者。
话埋在嘴边,因为只消看一眼他身上隐仙谷样式的水青色衣衫,我生平从未有过,此刻却浓烈非常的乡愁就如熬住过分的药液,稠的一塌糊涂,咕嘟咕嘟往外窜,收拾不住。
来人姓张,是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没比我高多少,满面红光,提了一个药箱,一大包杂七杂八的零嘴,进门就搁在桌上,任我怎么推脱也无动于衷。
“我算是许大夫门下的徒弟,”他向我介绍道,“前些年在谷中学医术,是她指导我最多。她一写信说有事需要我帮忙,我立即收拾行李就来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本事,叫我带学生可折煞我了。”
“您这么快就从谷中到了这里?”我奇道。
沈叙给阿纤姐写信,再久远也不过至多一月前,这慢慢长路,我和沈叙可走了足足半年。
他摆着手:
“那不可能,我家原本就在附近,前些年特地投谷中学医问药,学成后又回了谷中开在故乡的医馆,所以来的快些。”
我领他去看了沈叙,他们寒暄不出几句,张大夫就打开药箱,摩拳擦掌。
“沈大夫,无意冒犯,不过您的伤怕是自己不大好看得周全,我也来替您看看吧?”
沈叙靠坐着,一翻手指了指我:
“有卿卿在,张大夫无需担忧。”
他挤了挤眼睛,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兜一大圈,最后略显尴尬地扣了扣后脑勺:
“许大夫信里说,您只带了一个小徒弟,我一来就听王妃娘娘说您受了伤,这才想着来瞧瞧。我瞅着沈姑娘年纪也还小,您确定没问题么?”
我苦笑,确实是身高影响了他的判断,这个年头一过,我已虚岁二十了。
“卿卿确是爱徒,”沈叙答得客气,“医术上我还是很信任的。”
张大夫搓了搓脸,收起药箱。
“对了,”他走出房门前,被沈叙叫住了,“张大夫,您入城后,可去拜见过王妃娘娘?”
张大夫显得有些茫然:
“拜见过王爷不错,但我一个外民,如何见得王妃?”
沈叙沉吟一下,嘱咐我好好送他出去。
“王府也给了我一间屋子,”他对我说,“不过离这有些远。说是让我主要带学生,但我总觉得跟着看诊才学的快,所以也挂了牌子出去。”
我引着他往外走:
“那自然再好不过,这城里实在缺大夫,您也别太劳累。”
告别了张大夫,我又回到内间,该给沈叙换药了。
“明天,我们就去趟王府。”他看着我揭开绢布,挑破水疱的患处依然渗着液体。
我把刚制的药粉磕在上面,听他疼得直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