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
只有我尝试劝一劝,却被山风吹进了雪堆。
不过,他应该是听到了。
因为风也把他的话吹进我的耳朵。
“卿卿,你知道我等这一天多少年了么?”
他说。
第144章 云色惊未断
衔云山之所以叫衔云山,一说是因为山体高耸入云,常年缠着云带,一说则是因为山中有一片雨云,神出鬼没,所到之处,顷刻间晴好天气就会变了脸色,砸下冰雹。
当然,这是出发前和沈叙学的,今天我却学到了第三种说法。
“那片石崖显眼得很,这山不落雪时都是土青色,只有石崖由白岩堆成,伸出山体外,形状很像是高山衔着一片云。”韩大哥上马前这样对我们讲道。
“我们要走的路算是直上而去,所以看不到,你们若是想看,可以从这里大概望一望,只是有点远,又盖着雪,恐怕看不清。”
说罢,他指给我们一个方向,可惜正如他所说,山白天碧,寻不出什么不通常的样子。
我们运气不错,这是个称得上舒适的日子,阳光清朗却并不刺目,偶有丝缕薄云遮一遮,让雪地的折光柔和些许。风也弱了,山谷中一派宁和,连野兽的叫声都听不到,只有偶尔颤动的植株抖落雪块发出窸窣之响,提醒我们天地之间尚不孤独。
从山脚下绕了一段路,即见一峡谷,清溪从谷间泻出,宽处淙淙而流,细处薄薄凝冰,远看是静中动景,近听是谧中细语。
小青在山溪两边横跃,玩得开心时,仰头嘶鸣,就这么一路欢快地将我们带入峡谷,拐上一条山路。
山路渐陡,它也慢慢地冷静下来,步履平平。终于到了谷溪之脉,几丈宽的水面未完全冻结实,冰片划着案边的卵石,发出凌厉的响声。
“接下来就得我们自己走了。”韩大哥率先跳下马。
我依样下了地,然后去接沈叙,虽然今晨已经替他换了充棉的厚裤子,上面还特意为了这番出行钉了皮片缓冲摩擦,但我还是脚底划拉出一大片没有雪的地方,才向他伸手。
这个动作做多了,连挨到肩上的重量似乎都轻了许多,要不是日日相拥而眠,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忧思过度,人消瘦了。
雪是新下的,山里冷,没来得及化开,松松散散的一捻就成粉。我们把小青和小白用活扣拴在一处避风的树下,马绳的长度留得十分富余以便走到河边饮水,又扒开一大片雪,露出下面的草甸,这下也不怕挨饿了。
可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呀。我摸着小青的下巴,把这个想法用眼神告诉它。
它伸过头来蹭了蹭我的肩。
过河的路只有一条,也说不上是路,不过是零散的石块大略拼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两岸间的连线,我们三人好办,对沈叙来说却犹如天堑。
闻鹤歇下自己的背包,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我生怕他拒绝,赶紧凑上去想说点什么,但见他神色自若地爬上了面前人的脊梁,少不得微微松了口气,自觉地拎起她的包裹。
一过河,闻鹤就放下了沈叙,换回背包,我抬头看了一眼还算能行人的山路,知道对此刻的我们来说,最要紧的是体力。于是韩大哥在前,我跟上他,顺便腾出手拉一把沈叙,闻鹤则自认垫后。
昨夜里韩大哥就让我们把平素用的布手套换成了和他一样皮质的,因此有些需要攀着石头向上走的路段也不算困难。只是一人负重一部分,连沈叙也不例外,所以都没什么兴趣交谈,耳畔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行起路来就顾不上时间,我们是按着感觉,差不多饿了才停下,阳光此时转到山后去了,也看不明确,不过从天光来看,正是午后时分。
这是一个稍微有点空间的平台,再往上的路已经趋近直上直下,韩大哥率先清出一片地准备烧火,我赶紧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其中一块火石递过去。
沈叙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动着倒不要紧,这一歇下,还是得尽快干了汗。我的腰包里还收着几条帕子,好在没把它们舍下,于是抽了四条分出去。都是薄布的帕子,快湿快干的,一会用完就着没用完的热水淘一下,再略一烤,又能收回去接着用。
因着山路险阻,我们没敢带水占背包重量,都是取了雪来化,再用纱绢滤一下烧开了喝,自然说不上十分干净,到底也能凑合。
啃几口干粮再出发时,韩大哥把缠在腰间的绳子解了下来,我定睛一瞧,原来这缠了许多绕的绳子还有一多半在背包里,尖头仔细包裹,是一个爪形。
他手上无力,把它交给闻鹤,只见她趁手向着陡山上一挥,铁爪如同长了眼一样,卡在一颗巨树与岩石之间,拉拉绳子,是结实了。于是依旧方才的队形,我跟着韩大哥,手抓绳子,双脚一步一步踩着他探出的坑印向上,心里一刻不停的担忧身后的沈叙,但是我自己也已是百般努力,分身乏术,根本没那个机会向下看一眼。但我知道只靠双臂力量向上的他一定加倍的疲惫,因为每到一个落脚点,我都听得到他愈来愈粗重的呼吸声响在脑后,可是直到太阳西斜,我们摸到另一个和缓些的平台上之前,他都咬着牙,一个字也没说,一句休息也没有提。
“今日就到这里吧,”韩大哥又一次承担了烧火做饭的任务,“山里黑得快,再往上也没什么好的歇脚地,就在这宿一晚,明日天一亮就出发,按着今天的速度,午前就能到。”
幄帐是分在我和闻鹤包里的,组装的任务自然责无旁贷,为着轻便,它其实说得上简陋,只要地钉踩结实,谈不上有什么难做的,而闻鹤根本没耐心看我敲敲打打,只有挂帐的时候让我被她举着,挂稳当些。所以我有时间去关心沈叙,他自从到了这里,就摸到山体边上靠住右边,然后低头垂首,全不动弹。
“你还好吗?”我蹲下去问道。他的头发有些散了,我看不清脸色。
他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我不大放心,又追问一句:
“哪里不舒服么?”
“我没事,”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只是胳膊酸痛,别的都没事。”
这倒确实是合理的,我凑得近些问:
“今夜里替你热敷按一按吧,明天要不和他们讲走得慢些?”
他只摇头,接下来不管我如何建议,都是摇头。
其他的也就罢了,热敷推拿是必不可少的,不然明天别说行道了,怕是动弹一下都不能。
我把纱绢挂在枝条上,自己滤了半壶水出来煮,分了两半,一半用来给沈叙热敷,另一半连着帕子一起给了另外二人,今日大家都辛苦了,还是该注意身子,哪怕热水擦擦脸,都能休息得好些。
另外,韩大哥的手上无力,这一路都在用小臂手肘用力,想必也是吃力的,我也分了两贴带来的膏药给他。
累归累,腰包里的应急药物,出发先沈叙和我都反复对过了,果然还是有用的。
幄帐地方不大,中间垂下一帘,于是一半归我和沈叙,另一半本来挤不下两个四肢健全的人,但韩大哥说尽管冬日百兽蛰伏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该有人守夜。他让我们三人轮流来,大家默契地忽视了沈叙。
他依旧没有说话,没有任何意见,实际上,后来我宽了他的中衣服替他热敷,乃至为他推拿时,他都一味咬着牙根,一个字,不,一声都没有吐出来。
直到轮到我守夜被闻鹤叫醒时,睡梦中的他依然眉头紧皱,不知是在痛还是在愁。
或许都有吧。
我是最后一班守夜的,因此有机会看到了山中的黎明。山里的太阳走的也快来的也快,又有雪光反映,初白时分我唤醒另外三人,待他们醒来略作收整,就已大亮。看样子今日依旧晴好,让我心中松懈不少。
想要减缓速度的提议犹豫再三也没能说出口,不过,今日的路倒是方便了不少。出发时依旧继续昨日的攀登,不到一个时辰以后,就又恢复了旋绕的山路。
皮质的手套隔绝了体温,每当我回头拉沈叙的时候,他都低着头,我们之间明明只有一尺多的距离,我却觉得离他太远。
日头跃上山顶,我们站在了一处山洞前。
“穿过这个山洞前面就是了,”韩大哥紧了紧衣服,“不怎么长,但要小心脚下。”
深深的阴暗里,阳光只能在入口处散散步,洞顶汇集的水滴下来,地面上是一层混着冰碴的泥。
沈叙默默地落到了队伍最后。
一走出这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
正如韩大哥所说,这石崖一片洁白,如玉砌成,和周遭的寻常山景格格不入,崖上还有一棵石树——又或许是通体素色的活树?毕竟除了颜色,这棵树不论树干还是枝叶,都真实得与就在几丈外的另一颗寻常树木并无两样,甚至连冬日里的凋敝气息都一模一样,枝杆光秃秃的,若真是由石琢就,也必得是天工妙手方有此神迹。
再向前两步,突然意识到,这一路山中皑皑,石崖上却是步步利落,没有积雪,也没有凝冰,在和煦阳光下,干净得有些诡异。
沈叙慢慢地从洞中挪了出来,还是忍不住,避着我们的目光清理了一番沾上的泥浆。
我识趣地等他停下动作,才叫他一同走上石崖看看。
石崖不大,伸出山体不过二十步远,我们一寸寸看过,又去高高的崖边䁖了一眼,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韩大哥和闻鹤两人帮不上忙,就站在洞口与石崖交替的地方,看着我们。
“这里似乎没什么……称得上是‘雪之魄’的东西……”石崖的边缘有点滑,我小心地离远了一些,转头对沈叙说。
沈叙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摘了皮质手套,抚着那棵奇树,眉间褶痕深深。
“你来帮我一起看看,我总觉得这棵树是关键。”他说。
我点着头凑过去,也摘了手套,绕着树走了一圈。
手感粗糙,纹裂交覆,眼中明明是晶莹的白,手里摸到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树干。
我带着解不开的混沌问:
“难道指的是这棵树?”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迟疑半天,才缓缓反驳:
“这样猜测似乎有些牵强,毕竟这只是一棵树……这里连一粒雪都没有,哪来的‘雪之魄’……”
确实,我揣着丢了东西一样的心情,明知不会有所发现,还是又转了一遭石崖。
眼里的景象突然暗了暗。
“沈大夫!沈姑娘!”韩大哥的惊呼传到耳边,然而只来得及叫声名字,我耳边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碎响。
一颗擦着脸颊砸到肩上,鸽蛋大小的冰雹说来就来。
我一手护着自己的头,一手虚挡着沈叙,随他一起尽快挪到了洞边有树遮蔽的地方。
“是雨云,”韩大哥看了一眼已是灰霾黯淡的天,说道,“山中气候多变,你们——没有受伤吧?”
好在没有,他则宽慰我们,这雨云不会待太久,天气恢复了再继续查看也不迟。
仅几句话,冰雹势头见小,云层吞吞吐吐,又飘起了雪。
连片的大雪惶惶而来,仿佛在报复这片过于整洁的清净地,把石崖铺了个遍,石树上也盖了厚厚一层。
这连续的变化看得我瞠目结舌,好一会才感到一丝迟来的冷意,整了整衣领,又俯身去关心沈叙。
又不多一会,如韩大哥预言,雨云收了怒气,拂袖而去。
“等下再去看吧,”闻鹤看着地上的积雪,“先修整一下。”
阳光翩翩而来,把沈叙方才被濡湿的长发照得发亮,他没有回答这句话,还在看着石崖出神。
我开始从放下的背包里找打火石,韩大哥和闻鹤则往树深处走去,拨开厚厚的落叶,寻些干燥可烧火的来。
“卿卿……卿卿,”沈叙突然叫了我一声,声音又突然变大,重复了一遍,“你看!”
我被他突然激烈的语气下了一跳,先去看他,见他眼神向着石崖,这才反应过来。
中午的日头被大片的白色舞得绚烂,把刚下的雪晒化,转瞬成冰,树上的雪亦然,但那冰却并未全然凝固,它欲流又不,晃晃荡荡的,竟攀着枝干,结成一个个小小的冰球。
“这……”我看得呆住了。
冰球仅仅保持了一会,又化而转来,这次则是层层冰片,簇簇而生。
“萌芽,”沈叙也盯着树上的变化,声音低得接近耳语,“抽叶……”
我这才看出,冰片确如叶片,奇树俨然一派银装素裹。
“接下来就是……”
沈叙话音刚落,冰片散华,恍惚流萤无数,再次聚拢时,次第花开,水汽凝成的花瓣在微风中舒展,柔若无骨,却又显得如此真实。
“那是……”纵然我心中已经明白七分,却一时无法把自己从异景的震慑中拔出来。
沈叙无话,双手交替,腰往前递着,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树前,双臂一环,也顾不得其他,耸着下半身,硬是向上蹭了几分,再一展臂,从最低处摘了两朵。
小花在他手里依旧昂扬,树上的却瑟瑟而动,化为齑粉,随风而去。
他松了劲,重重跌回地上,双手却护着那两朵花,周到无比。
“我拿到了,”他有些发怔,摘了手套,轻触了花瓣,才抬起头看着我,重复道,“我拿到了……这就是解药了!”
我的喉头有些发紧,除了点头,再无话,向他走过去,想扶他起来。
恰在此时,地摇山动,石崖骤然一震,向下歪过去。
地面的凝冰还未消逝,沈叙只伸了一下手,就顺势向崖边滑了去。
我来不及喊叫,向他冲过去,手向前送着,想握住那只求生的手。
好在有冰,我向前怎么都比他随着崖体滑动快上一些。
可我没有握住。
他收回了那只手,把两朵小花掼进了我手中,不放心一般地把我的手指捏成拳。
又是一震,这接触,转瞬即逝。
我还想捞回那只手,被他一眼瞪了回来。
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沈叙!”我迟来的呼喊终于脱口,随声而去的,还有一道灰色的身影。
闻鹤跃过我身边,她身高臂长,赶上了沈叙的手腕,脚下一勾,倒悬在此刻已经悬在断裂的崖边的树上。
沈叙被她抓着,气喘吁吁。
我的心放下了半颗,前去拉他们的脚步却被打断在原地。
“别过来。”闻鹤厉声道。
我刚收回脚,那片石崖就也脱落了,韩大哥一把用臂弯把我带回山洞边。
原本还算宽阔的石崖现在只剩细细一步多宽,尽头就是那棵树。
“沈大夫,”闻鹤咬着牙道,“一会可能要摔一下,你护着头。”
说罢又对我们这边说:
“他轻,我先把他甩过去,你们接一下。”
我忙不迭应着,张开双臂。
只见她屈起腰腹,肩上运力,沈叙被带得在空中晃着,没有双腿的身子裹在厚实衣装里,像一个沉重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