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一仰头,再翻出杯底时,徒映烛光。
王妃笑了,剑尖挽个花,收回身后,随后接过旁人递上的同样一杯酒,饮入喉中。
殿内爆发出喝彩声。
一只手从桌下牵住了我,从厚厚的茧子里,我读到了沈叙的气息。
喧嚷声里,我与他对视。
烁烁皓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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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不是王妃,而是【江姑娘】。
因为江姑娘为他舞过很多次剑了。
老夫老妻的情趣罢了【烟】
第142章 雪骤拘新柳
十六一过,就是出发的日子。
我们自然是从王府出发,我刚从这个月的劫难里缓过来,王妃看着也差不离,脸色苍白,半靠在静王的胳膊上和我讲话。
“闻鹤在城外接你们,”为了让我听清,她弯身凑得近,手按着我肩借力,还是有些不稳当,“她打小练武,总比你和沈叙强些,你们不要逞能,跟着韩大哥就行。对了,小婕今日得在家念书,托我跟你说声,小心为上。”
又想跟沈叙说话,虚乏的身子弯腰显得极费力,还是静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这才姑且能行。
“沈叙,我知道你执念于此,但还是想劝一句,勉强无益,多加珍重。”
说完,也不看他脸色,自己站起身吩咐了一句身边人,笑着对我说:
“明明也是我的需求,却让你们以身犯险,我心里过意不去。盘缠工具自不必说,我已交给韩大哥了,这两匹小马,性灵身快,你们早去早回。”
马倌牵来了两匹白马,其中一匹背上已置了特制的马鞍,显然是备给沈叙的。
我这个人动物缘向来说不上好,凭救命之恩才和阿墨混熟,谷里的鸽子马儿对我一向是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两匹小白马却不一样,上来就很亲昵地用额头蹭我的肩膀。
“这两匹都是挑选来的好马,”王妃怜爱地拍着给我那匹的脖子,“它叫小青,那个是它姐姐,叫小白,你来那天我就想说,卿卿这个名字叫起来正像我的马。也好,这样你就能记牢这个名字了,小青很聪明的,不栓它也不会乱跑,你一叫它就知道往你这来。有它们一起去,我也放心些。”
我也伸手摸了摸它温热浓密的鬃毛,忍不住好奇一嘴:
“为什么一匹白马要叫小青?”
她眼眉弯弯:
“因为它小时候确实是青色的,现在口鼻和蹄子也是啊。”
确实,这匹眼神机灵的小白马四蹄泛着乌青色,像从薄墨泼就的纸页中奔出来的一样。
“那就拜托你了。”我凑到它耳边说道。
它仰起头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
沈叙也和静王寒暄两句,转向王妃,掏出了我们准备的一个布包。
“接手医馆时,我无意见看到了胡先生在世时的遗稿,”他抬头对王妃说,“遗稿中记述了静城中的一些时令疾病与特产草药,我在此基础上增添、修改了一部分,另附上了一些与我昔年在他处所见病症的对比。此外,我还抄录了一份隐仙谷所藏的疫病详方,以补城中书馆之缺。最后一本则是卿卿完成的,主要是一些他处难见慢性病症的发展。我把这些都整理出来交给娘娘,若有后人从医,多有裨益。另外,我亦知静城急需医生,已与我谷中同僚联系,她将遣来弟子留一段时日以解燃眉之急,他事再议,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我也把目光从沈叙转移到王妃身上,冲她微笑着,这是我们俩的心意,也是我们能为这个地方做的最好、最合适的事。
王妃怔怔的,有些不可置信。我上前一步,把那有些分量的布包从沈叙手里拿来,塞进她怀里。
她这才如获至宝地环住几本册子,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末了,把它们放进浓翠手中,向沈叙和我拱手一拜。
蹭着这短短几月的友谊,我厚着脸皮笑,沈叙也没有如常推辞婉拒,而是还了一礼,算是受下。
离开隐仙谷的日子回想起来尚且新鲜,脚下就又踏上了离别之路。王妃倚着静王,笑容与愁容都在脸上,挣扎不休。
小青和小白步子又快又轻,很快,送行的人就被松涛淹走,耳边是城市喧嚣,有一二行人停在甬道旁边向我们挥手,我看不清他们的眉目。
“王妃娘娘看上去很不好的样子。”我和沈叙并肩而行,恰好能把担忧和盘托出。
他对这样快的速度还是有些发怵,双手一刻不敢离开拱形的扶栏,直视前方松不下劲,皱了眉答道:
“她是直接喝下血魂散中的毒,阴枝血魂散发作规律,算来也有八九年了。之前和你讲过,血魂散在体内由解药中的血滋养,终有一天会强过宿主。她不比你,并非生来就有,后天服下,自身的血脉本就排斥异物,又熬了这么些年,毒素壮大,深入骨髓,所以来得比你严重些也是正常的,以后也只会愈发虚弱,最终血尽力竭而亡。”
生死之事,我也不算见得少,如今更是褪去了初到揽月阁时的慌张,虽不能一笑置之,多数时还是平淡的,并非冷血,而是多了就木了。
但是想到那样生色明媚的王妃会落得血枯力衰的地步,还是把心揉作一团,揣不稳当。
“不过,我们此去就是为着解药,阴枝血魂散的毒只需此一味便可解,你不用忧心太过。”
他看我蔫着,开解道。
我亦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深意,回头一望,果然,这数月宁静时光抚平的深壑又一次回到了他的眉间。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忧心,取了解药,若不能得一枝血魂草,于我也是无用。
韩大哥行在我们之前,此时拨马回身,道:
“今日傍晚能出城。”
沈叙点了点头,问说:
“投宿驿站么?”
“这一路都安排好了,”他答,“一会要下雪了。”
我们会意,停下马,由我去褡裢里找了斗篷,先把沈叙裹严实,又把自己穿暖和。韩大哥坐定不动,耐心等着。
“您不冷么?”我好心一问,只得到他微微摇头的应答。
忙碌间,我看到韩大哥的缰绳绕在胳膊上,心里把这一幕画了一个圈。再上路时,留心去看,才发现他几乎不用双手抓握,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也向内蜷缩着,经验使然,我已明白了几分。
下一个歇脚处选在井口旁,我自告奋勇去汲水。
韩大哥下了马又去扶沈叙,被他礼貌拒绝后,张开臂膀要来接我手中满了的壶。
我从褡裢中摸出一个小杯,倒了给他,然后把剩下的都喂给小白小青两姐弟了。
马儿欢快地打着响鼻,他握着那杯水,手颤个不住。
“快喝吧,”经过他身边时,我提醒道,“顺手带了个轻一点的小杯子。您的手还是不要勉强拿重物的好。”
他饮下那杯水,抬手时,手套与袖口之间露出的皮肤上,果然皱着几道陈年旧疤。
沈叙也递给我一壶水示意我休息,旋即摸了摸我的后脑。
他看我的目光早就不同了,我想,只是今日更加明显一些。
并不是从今日初始,但我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发现,沈叙看着我,早已不是看着一个自己疼爱的徒儿。
而是并肩而行的同伴,相互支持的爱侣。
那么,愿我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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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是沈卿卿看着沈叙精于观察,工于思考,如今她也学会了呢。
女鹅长大了!
【慈母式哭泣】【泪中带笑】【闭眼摇头】
第143章 风疏送野烟
她骑一匹高头大马,只一人就压着一片光,冷冷地看着我们三人。
近前才下了马,只对同样下马打招呼的我点了点头,然后摸了摸小青和小白。
“她把她的马都给你们了。”
不是寒暄,也非疑问,说完这句话,她又回身上马带路。
韩大哥不是个热闹人,闻鹤更是一字都难得出声,沈叙原也话少,这下更加不想出声,一路好几天都走得寂静,除了偶尔关于方向的交谈,我们四人之间仿佛有透明的壁,彼此琢磨着自己的事。
我琢磨的自然是关切沈叙的身体,骑马对他来说本就勉强,连日的朔风相催,更是让他的眉头再没松开过,夜间宿前,总要在那两人睡熟后捏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耳边让我为他施针。
“你真是越发熟练了。”他斜靠在床头,尖着眼睛看我的手在他残缺的肢体上游走,找到穴位后稳稳地刺入银针。
我毫不客气地抽走他赖以维持平衡的枕头,在他支撑不住之前垫上自己的胳膊,让他随着我的动作平躺下来:
“我这么熟练,就不用你监工了。”
说罢,把那个枕垫塞到他仅剩约一掌长的腿下,让他的腰能够自然地弯一弯。
他不说我也知道,我们能随意活动的人一天到晚在马上都会筋骨酸痛,更何况他被绑束在那里,不腰痛是绝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屈起胳膊,掩住了精致的眉眼。
喉结滚了滚,酿出一个字。
“好。”
沉默着走了五天,余光中掠过的风景逐渐从田野变成了牧场,一片浓白里,牛群稳重地低头拱开雪,把地皮下的草团扒出来,羊群则沿着山径一步一坑地走着,厚重的皮毛扫掉了零散低矮枝条上的松雪粉,它们嚼着没有一丝绿意的细枝,远远地凝望我们的身影,不知是在果腹还是在思索。
韩大哥一路看着山,闻鹤的目光却总会向我们偏移一刹又离开,若有所思。
终于在这一天,可能是想通了,也可能是终于被她逮到了机会。总之,囫囵晚餐后,我和沈叙凑在炉火前取暖,韩大哥在门外坐着,她从角落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迈到了火光前。
“王妃娘娘的病,还能治好么?”我不知她在问谁,抬头一看,亮色把她脸上的褶痕勾勒得粗糙锐利,灰色的眼睛颜色和情绪一样淡,直直地奔沈叙去了。
沈叙拨着火,不为所动,淡淡地答:
“我们这不是正在去找药的路上么?”
她手指一抽,继续追:
“王妃娘娘自己说自己的病不要紧的,可是你都这样了,还要亲自去找药。”
水开了,沈叙一边挪下小壶,一边继续回道:
“王妃自己的身体自己不会不清楚,我找药是为了卿卿,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我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对这半真不假的话和半熟不生的态度都感到一丝尴尬。
闻鹤无言而立,火光把她的影子带上房檐,和另一个方向上沈叙只有半截的影子比起来,好大一片。
半晌,她坐在了我们对面,看着炭火开口:
“我家世代都是西北江氏的家仆,随江家儿女一同习武,为的就是保护主子、辅佐将军。军中利害关系复杂,只有我家代代追随江氏,不求一官半职,但求鞍前马后。将士或许会为名、为利分心,我们不会,披荆斩棘也罢,赴汤蹈火也罢,只要将军需要,我们可以是刀、是盾,是任何一样称手之物。王妃娘娘的尊翁得女晚,因此娘娘降生时,我已十岁添头,亦说得上是看她长大。等她十多岁时,也是我送她入关,去宫里做娘娘,她本该做我的将军的,却被带去做了娘娘。她一走,江家就活得一天比一天小心,最后还是没得好。江大将军被冤下狱,死在回京的路上,西北军被拆得七零八落,同僚被调派往四方,我们这些没什么官职的家仆也被遣散,各自谋生。”
讲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眸光映着炭炉,晃晃的有不属于冬日的火光。
沈叙把热水倒入一个杯子,又兑了点冷水,递到她手里,并不发话。
她一口气喝了半杯,才继续话头:
“我有近十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某一日听说她被指给了这里的王爷。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她已经到了这里,于是我追了过来。她一见到我,就问我愿不愿意留在这里,于是我留下来了,但我听说她病了,每月都要发一次,我问时,她总说不要紧的,慢慢的就好了,可是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好,每个月中,总要遣我出城去办事。我来这里时,她说想我能在这里安稳度日,可是这次她说她食言了,说你们此去也是为了她的病,要我千万护你们周全。小青小白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她也给了你们,沈大夫,你既说是为了沈姑娘找药,那王妃与沈姑娘应当是一种病罢?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不是僭越之人想打听娘娘的私隐,我也不指望更多,想向你求一句话,娘娘和沈姑娘的病,究竟如何?”
说完,她又恢复了沉默,嘴角下沉,被一对深壑埋没了,眼角织起蛛网,模糊了眼神,就好像刚才的一大篇话并非来源于她,而是这屋里哪片影的回音。
沈叙把另一杯茶放到我手里,看我喝了一口,呼出一口热气,才讲起了这桩孽事:
“王妃和卿卿都不是病,是中了一种毒,不过她们的毒同源不同样,我们此去就是为了找这种毒的解药。可惜,此毒隐秘,我潜心十年也只是模糊知道该去哪里找,具体药材何样,无人知晓。至于你们娘娘的情况,此毒效力较慢,但也不容小觑,能找到的记述中,与她中了同种毒药的人,最长者坚持了十五年。”
她失神了刹那,嘴唇霎得白了。
“她自己知道么?”她看着沈叙身后的影子问道。
“知道,一两年前我就已经在信中告知过,这些年我与王爷也有书信上的交流,我所知的,他们亦知。不过,王妃的毒只需这一味解药便可全数化解,所以若此行顺利……”
“我明白了,”她直起后背,“我明白了,沈大夫。此行必定顺利。”
沈叙自己也喝了一杯茶,又把最后一杯摆在她手边,平静道:
“借你吉言。”
她扶着膝盖站起,带着那杯给韩大哥的茶出去了。
静城确实很大,又两天后,我们才来到了那座高大的山峰近前,到这里几乎没有道路了,小青和小白在草甸上撒开了蹄子跑,下马时,我和沈叙的脸都被快风吹得红扑扑的。
“那是我的小屋,”韩大哥略显吃力地赶上我们,把山脚处的一间小木屋指给我们,“今夜先将就一晚,明日再进山。你们要找的那山崖从这里走不是最近,但是路平缓些,也可以先骑马绕到另一处可入山的峡谷,那里更近些,只是马只能走一半,还有一半路太陡,得自己爬。”
“所差多少?”沈叙问道。
“从这里入山,到山崖上,最少也要三日,若是从那边走,以我们的马,夜间稍作休息,一日半就能抵达。”
“这时节山中可有野兽?”
“尚在冬日里,不大可能有。”
沈叙的手摩挲着马鞍上的扶栏,几乎没有犹豫:
“韩大哥,劳您明天带路吧,我们走快道。”
韩大哥和闻鹤都默认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