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荣辉顿了顿,气得一掌拍在桌上,道:“岂有此理!若不是二殿下如今虎落平阳,被贬去东海剿匪,老夫怎么会求上齐王府?殿下不过是想请齐王出兵,相助他一起剿匪罢了,可这齐王的态度偏偏不清不楚,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会求上了齐王妃?话说回来,老夫是答应了齐王妃送人过武试,可不代表随便来个草包都能过关!”
罗钱忙道:“这孙志远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可偏偏还自视甚高,如今输了比试,非要说是我们没有处理好,说我们不该判周昭明入围与他比试……”
“胡说八道!”白荣辉面色愠怒,“为了保他,老夫还白白折了一个张教头!他自己不争气,还怪得了别人!?”
罗钱从善如流,“白大人说得是……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齐王妃的表弟,若是真的被他添油加醋乱说一通,只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若还是先想法子将他留在京城,待有机会,再安排个缺职吧?”
白荣辉听罢,也敛了敛自己的怒气,道:“眼下也只能先这样了,不过,老夫看那太子妃,恐怕很不简单。”
罗钱道:“太子妃一介女流,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喜欢发号施令罢了,白大人在担心什么?”
白荣辉沉声道:“你也说了,太子妃是一介女流,她对老夫言辞激烈,但太子却没有制止,这不就是在支持么?太子只怕没有你我想得那么简单,二殿下离开京城之时,同老夫说过,常平侯府下毒一事,还有千秋节一事,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关联,但大理寺正查案之时,却通过一个宫女将两个案串了起来,判案速度之快,实在让人咂舌。”
“事后,老夫派人去查了那大理寺正黄钧,发现他到大理寺不过半年,便破获了不少案子,继而探知他的身世时,才知道他是云麾将军宁颂的妻弟!黄家一贯低调,那黄钧又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入了大理寺,故而知道这层关系的人并不多。”
罗钱思量了一瞬,道:“这么说来,那黄钧也可能是常平侯府的人?与太子妃还沾着亲呢!”
白荣辉沉声道:“常平侯府与东宫结盟,早已同气连枝,若黄钧是他们的人,那如今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二殿下和丽妃娘娘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便是太子的精心布局。”
罗钱听了白荣辉的推断,总觉得背后发冷,若太子真的如此精明,那今日的周昭明……
罗钱连忙问道:“那周昭明会不会是太子的人?”
白荣辉沉吟了片刻,道:“老夫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出场之时着实技惊四座,但无论是中途落败还是最终胜出,太子似乎都没有特别的反应,而且,若他是太子的人,那太子妃还如此为其辩驳,岂不是此地无银么?”
罗钱心中的大石头这才放下了几分,道:“那就好……”
白荣辉也沉默下来,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让二皇子快些回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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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赵霄恒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留在寝殿里,而是去了书房。
于剑对门口的侍卫道:“殿下今夜要读书,你们就不必守着了,交给我便是。”
侍卫们应声退下。
于剑便抱着剑立在门口,于书和福生陪着赵霄恒入了书房。
赵霄恒对于书道:“一会儿你就换上孤的衣服,坐在桌前。”
于书认真道:“殿下放心。”
赵霄恒这才点了点头,便带着福生向书架走去。
这书架就装在雕花墙面之前,上面的正经书并没有多少,反而摆了不少杂谈话本,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福生搬开一摞话本,书架便空出了一截,福生按照这个空档,手指拨向墙面的一处雕花,而后,半面墙便无声地转动起来,裂开了一尺宽的门洞,恰好能容一人通过。
福生连忙端起油灯,率先入了密室,确认内里无误之后,才对赵霄恒道:“殿下,请。”
赵霄恒入了密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密室,便经过了一段黑暗的甬道,甬道过去之后,才到了一处石屋。
石屋内别有洞天,灯火也明亮了不少,左右两旁摆着长长的书架,从诗词歌赋,到策论兵书,应有尽有,中间有一处煮茶小憩的地方,还有一张长方形的古朴桌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俨然是一间宽敞的书房。
福生低声道:“殿下,人已经到了,就在隔壁。”
赵霄恒微微颔首,便让福生留在了原地,自己走向了书房的那扇门。
房门虚掩着,赵霄恒抬手推开,淡淡的檀香味便溢了出来。
房中摆着一张香案,香案上灯火如豆,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立在香案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身量高大,穿了寻常的武袍,黝黑的脸颊之上,蜿蜒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画像,双目猩红,唇角紧抿,整个人微微颤抖。
赵霄恒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周叔,好久不见。”
第32章 心意已决
这一声呼唤, 似乎穿透了十一年的时间,直直冲向周昭明的耳畔。
他蓦地回头,就在看清赵霄恒的那一刻, 几乎热泪盈眶。
周昭明两步上前,一撩袍,便直挺挺地对着赵霄恒跪了下去,“罪人周燃,叩见小公子。”
说罢,便以头触地,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来。
赵霄恒俯身扶他, “周叔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霄恒好不容易拉起了周昭明,让他坐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周昭明才努力压了压内心的情绪,他看向赵霄恒, 眼神颇为欣慰, 道:“小公子长大了,当真一表人才, 若是大公子还在,定会高兴不已。”
周昭明口中的“大公子”,便是赵霄恒的元舅、珍妃的兄长——宋楚天。
赵霄恒心头也有千般滋味,低声道:“周叔也变了不少, 若不是提早得了消息,今日只怕在擂台上,我都认不出周叔来。”
在周昭明面前, 赵霄恒仿佛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太子身份, 而是变回了当初那个无忧无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宋家小公子。
周昭明道:“是啊……当年我随大公子入伍,总被他们笑太过白净斯文, 不像行军打仗的武人,反而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这样也好,忘了从前的自己,才有勇气继续向前。”
赵霄恒认识周昭明的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
周昭明随着宋楚天回京之时,便会偷偷带着赵霄恒出去玩耍,每次都惹得街上的姑娘暗送秋波,可他却一心想去郊外跑马。
可如今这张脸,若是走在日光之下,只怕旁人都避之不及。
周昭明看出了赵霄恒的惋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小公子别难过,其实我这脸毁了多年,早就不在意了。”
赵霄恒沉吟了片刻,问道:“周叔,当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周昭明唇角微抿,也没打算瞒着他,便道:“当年玉辽河一战后,我身受重伤,坠入河里,被河水冲到了下游,后来一猎户将我救起,但我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半个月之后,才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可我伤势太重,又在水里泡得太久,两条腿险些废了,养了好几个月,才能勉强下地,山中与世隔绝,消息闭塞,我能走动之后,才辞别那猎户下了山,去打探玉辽河一战的消息……”
周昭明说着,神情凝重了不少,道:“这才知道,北骁军居然折损大半,就连大公子也以身殉国,宋家家将、家臣更是无一生还,全部折在了玉辽河上!”
“可都这样了,天下之人却还说是因为大公子玩忽职守才贻误了战机,导致大靖战败。”周昭明声音微颤,道:“我是个孤儿,是被老爷捡回来的,自小便陪着大公子,他是什么为人,我一清二楚!公子忠君爱国,一片赤诚!那些人怎么能将脏水泼到他的身上!?我不服,所以,我上了京。”
“可等我到了京城,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周昭明回忆起当初,眼中不忍又不甘,道:“从前那些争先恐后攀附宋家的小人,都急着与我们划清界限,更甚者还落井下石!我托了多方关系才打听到,自大公子战死之后,宋家上到老爷,下到奴仆的孩子,尽数入了狱,珍妃娘娘因为此事珠沉玉碎,而老爷也……”
周昭明说到此处,几乎哽咽了。
赵霄恒想起外祖父和母亲,眸中也多了一抹痛色,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道:“所以,周叔便等到了仲舅他们出狱?”
周昭明点了点头,道:“不错。”
他忆起当年,三公子不过在牢狱之中待了数月,可出来之时,已经瘦骨嶙峋,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当时,玉辽河一战中,了解事情全貌的人要么已经身死,要么便是缄口不言,我曾劝三公子上奏,请求官家重审此案,我愿出面做证详述玉辽河一战的细节,但三公子却拒绝了。”
“舅父他说了什么?”
周昭明道:“三公子说,官家朝臣也好,平民百姓也罢,他们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
什么是满意的结果呢?
战无不胜的北骁军不但忽然败北,还折损了大半兵力,让靖国威严扫地,朝廷无法收场。
一蹶不振的北疆,沸腾高涨的民怨、口诛笔伐的奏折,所有的负面影响,都需要一个发泄的靶子,而这个靶子,就是宋家。
周昭明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三公子入狱之时,这玉辽河战败一事便查了多轮,证人和供词是改了又改,可诡异的是,最终都将战败的结果指向了大公子,我便明白了,也许是这背后之人太过厉害,三公子知道无法翻案,这才带着我们回了淮北。我因为毁了容,又在军籍上被圈了战死,便索性改了名字,换了新身份跟在三公子身旁……那几年来,三公子放下了他最爱的诗词与瑶琴,日夜钻研用兵之道,这才有了后面翻身的机会……”
赵霄恒听完,久久不语。
半晌过后,他才抬起头来,看向周昭明,“周叔,我知道仲舅不肯再次将此事揭开,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但对我来说,却非做不可。”
周昭明浓眉微微蹙起,道:“可是,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当年的证人和证据,就算一切齐备,此事也是官家逆鳞,轻易触碰不得,小公子如今已是储君,不日便将荣登大宝,若是因为此事惹怒官家,岂不是白费了多么多年的经营?”
赵霄恒却道:“我苦心经营不假,但这一切并非只为了皇位,而是为了探寻真相。天下之人可以不关心真相,但我不能。我身上留着一半宋家的血液,就不能看着他们蒙冤受屈。而我亦是大靖的太子,若连至亲的公道都讨不回来,日后又有何颜面许天下公道?”
周昭明神情严肃,担忧地问道:“但此事错综复杂,不少关联之人已经身居高位,若是真的查清楚了,也未必能动得了他们。”
“一日动不了,那便用十日,十日动不了,那便用百日。”赵霄恒眸色冷肃,声音越发深沉,“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一切,大白于天下。”
“周叔,我知道仲舅让你进京,是为了劝我收手,可我心意已决。”
周昭明默默凝视着赵霄恒,“当真想好了?不后悔?”
赵霄恒不假思索答道:“绝不后悔。”
周昭明听罢,无奈地笑了笑,随即道:“好,那周叔就助你一臂之力。”
赵霄恒微微一愣,“周叔……”
周昭明低声道:“其实,在回京之前,三公子便与我商量过,如今你已成家立业,该走的路和该做的事,都由你自己选择,我们身为长辈,该劝的已经劝了,若你实在要坚持这条路,我们便支持你。”
赵霄恒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道:“仲舅当真这样说?”
周昭明道:“不错,三公子不跟你提当年之事,是怕拖累了你,其实他才是最放不下的人。今日我才参加完吏部选拔,他的消息送到了,着急问我是否顺利……所以,就算你不查吏部,他也会动手的。”
一提起吏部,赵霄恒道:“吏部尚书白荣辉,曾经在工部任过职,玉辽河一战中,他被借调去负责战船的部署,曾有证人说过,大战当日,战船似乎出了些小问题,可经查证之后,又否认了这个说法。但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人潜入了工部打探,只可惜当年造船的图纸和案牍都不见了,所以才想着从白荣辉身上入手。”
“小问题?”周昭明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沉,道:“笑话!”
赵霄恒面色一变,道:“周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玉辽河战役的细节,赵霄恒曾多次询问宋楚河,但宋楚河总也不肯说,故而他的信息都是七拼八凑而来,并不完整。
周昭明深吸了口气,道:“当年,北僚挑衅大靖,声称要南下直捣京城,大公子便带我们屯兵玉辽河南岸,严阵以待。”
周昭明记得,玉辽河之宽阔,甚至望不到对岸,而两军对垒,北僚在北,大靖在南,就这样僵持了许多天。
“后来,前方斥候来报,说是北僚已经整装待发,要乘船南下偷袭我们,而玉辽河南岸一马平川,若是真让他们渡了河,整个北疆便可能都会失守,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敌人上岸之前,将他们全部歼灭。”
“当时,大公子已经与我们商议了多日战术,早早传令工部,让他们检查战船,而工部给的答复也是一切如常,我们也对这一战信心满满。”
“然而,到了开战那一日,河面水雾缭绕,能见范围极低。”灯火微微一闪,将周昭明面上的沟壑照得更深,他顿了顿,继续道:“于是,我们派了第一船前去试探,可却迟迟不见战船返航,大公子担心战船被狙,于是派斥候再去打探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