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变得十分沉重。
赵霄恒忍不住问道:“那斥候回来了么?”
周昭明的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片刻之后,才缓缓出声,“回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战船,在玉辽河中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那些身先士卒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却死在了滚滚沉沉的河水里。”
第33章 憾事
密室祠堂, 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地,让周昭明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而赵霄恒听到这里, 面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冰霜,却依旧一言不发地听着。
“大公子得知战船有异,则勃然大怒,立即安排重新检查战船,那战船是工部主造的,自然就找到了工部当时的对接人——白荣辉。前方刺探敌情的斥候,不断传来北僚即将南攻的讯号, 大公子便催得更急,工部的人也不含糊, 不到半个时辰,便查完了所有战船, 回禀‘万无一失’。军情紧急, 大公子无暇追究第一艘船沉之事,便下令先将那艘船的船工绑了, 准备等回来再行审问,又安排了其余的船工随军,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也好随时补救。”
“出兵的号角响起, 我身为副将,便也上了自己那艘战船,及时起航……纵然河水涛涛, 可一路还算平稳, 我们渡到河中央时,便与敌军正面相逢了!战船炮火激烈, 炮火打完了,将士们就打算冲锋陷阵,近身与敌人搏杀……”
周昭明的声音断断续续,喉咙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哑,“可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是,船居然慢慢倾斜了……我以为是敌人的炮火打中了船舱,可派了船工去看才知道,居然是船底渗水了!”
此言一出,赵霄恒浑身如堕冰窖。
船底渗水,若不是因为撞上了礁石,那便是造船上出了问题!
周昭明面色怅然,喃喃道:“当时,我立即随船工去看,还带了十几个人去补船、抽水,可都徒劳无功。船沉已成定局,只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差别罢了。”
说罢,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赵霄恒低声问道:“那艘船的船骸,后来搜到了吗?有没有找到船沉的原因?”
周昭明摇头。
“当时,我想着,与其就这样沉船,不如与北僚狗贼同归于尽!所以我便下令,在沉船之前调转方向,狠狠地朝最近的北僚战舰撞了过去!”
赵霄恒面色微怔,他凝视着周昭明疤痕显著面庞,看入了他漆黑的眼眸。
那里仿佛有一片风浪无边的河面,俊朗的青年副将,神色执拗,狠狠挥刀下令,随后,巨大的战船便不顾一切地撞上了敌舰,发出了响彻天际的悲壮之声。
赵霄恒心头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问:“后来呢?”
周昭明道:“我们的船坏得厉害,下沉也越来越快,而北僚的战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时之间,双方都有不少士兵落水。”
“我们北骁军擅长陆战,却很少水战。那些日子屯兵水上,便总有些士兵乘船不适,头晕呕吐,加之鏖战了大半日,已经没了多少体力……一落到冰冷的河水之中,便更是雪上加霜,很多人没坚持多久,便沉了下去。”
“而我运气好些,抱住了一块浮木,被河水一冲,就去了下游……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后来去查过名录,当时船上一共四百一十二人,只有我一人生还。”
赵霄恒心头沉重,道:“周叔……你可知道我元舅后来如何了?”
周昭明无声摇头,“那日河上雾霾太重,稍微离远一些,便看不清了。自出兵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公子。”
-
密室祠堂里的檀香,已经燃尽了。
赵霄恒立在香案之前,心头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视墙上的画像。
这里一共挂着三幅画像,最左边的一幅是他的元舅宋楚天,而中间的则是他的外祖父宋挚,右边那一幅,是他的母亲宋楚珍。
周昭明已经走了,可他的话还阵阵回荡在耳边——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有两件,第一便是玉辽河一战中,没有守在大公子身旁;第二件,便是没能早些回京,见老爷最后一面。”
“老爷育我长大成人,大公子待我如手足兄弟,宋家于我,恩重如山!只要能让宋家昭雪,我周燃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赵霄恒注视着画像上的宋楚天,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北骁军入城的情景——
那时候的赵霄恒,不过才六七岁,因自小聪明伶俐,便被靖轩帝放在手心上宠着,就算是登上城楼高台,检阅军队入城,也会带着他。
赵霄恒原本乖乖地立在一旁,但听到礼乐声响,便忍不住奔向了扶栏边——
京城中万人空巷,长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百姓们面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就为了一睹北骁军的风采。
宋楚天驱马入城,一身银甲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凌冽威严的寒光,就连胯下骏马也是雄姿勃勃。将士们昂首挺胸,军容肃整,步伐划一地入了城,这如雷般的脚步声,带着一股疆场归来的血性与豪迈,百姓们的欢腾之声不绝于耳,裹挟着明快的礼乐声直冲云霄。
年少的赵霄恒激动出声,“快看呀,那是我舅父!”
稚嫩的声音引得他人纷纷侧目。
那时的靖轩帝独宠珍妃,又对宋家格外优待,便默许了他们母子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时常与家人团聚。
元舅宋楚天与仲舅宋楚河很是不同,赵霄恒每次见到宋楚天,他都是一身铠甲,披风猎猎,英武的眉毛微微上扬,眼角总是挂着豪迈的笑意。
他伸出粗粝的大手,笑道:“恒儿,快让舅父抱一抱,看看重了没有!”
也不等赵霄恒回答,便一手抄起了他,扛在肩上,“还真重了不少,好小子!哈哈哈哈……”
小小的赵霄恒双脚乱蹬,“舅父,快放我下来!”
赵霄恒虽然崇拜宋楚天,但却很不喜欢被他扛着,只因他身上的铠甲太硌人,而又满脸的络腮胡子,蹭得人脸疼。
每当这时,一身文衫的宋楚河,便摇着折扇,悠悠笑道:“臭小子再忍忍,快些长大,你元舅就扛不动你了。”
于是,“快些长大”便成了赵霄恒最大的愿望。
在皇宫之中,即便靖轩帝待他比其他皇子亲厚,但终究君臣有别,即便他心里敬爱父亲,却也不敢过分亲近,更谨记着母亲的嘱咐,在其他皇子面前,不可过分出头。
而在宋家却不一样,他可以和同龄孩子一样爬树玩水,打石捕蝉,府中上至外祖父宋挚,下至侍女小厮,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他一声“小公子”,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不需要事事完美,出类拔萃,可以肆意的嬉戏,自由的玩闹。
只有在宋家,他才能真正做自己。
……
此刻,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化成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赵霄恒的心脏,一时之间,他下意识撑在香案之上,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福生担忧地开口:“殿下,都过去了……如今周副将潜入吏部,以他之能,相信不日便能查到那白荣辉的罪证,一定能将他绳之以法!”
赵霄恒面色苍白如纸,许久之后,才缓缓站直了身子,只淡淡说了句:“把香续上。”
便离开了密室。
赵霄恒他追查真相多年,消息不少,却不辨真假,直到今晚见到周昭明,当年的真相才一点点浮出水面。
然而,这还不是全貌。
打造战船耗费巨甚,并非一人可以主导,就算白荣辉参与其中,也不能说明白荣辉就是主谋。且他翻看过大理寺的证词,最早的一版里,有人提到了船只有异之事,但最后的证词之中,却被抹掉了,可见有人想刻意隐瞒船沉一事,将战败的全部原因,都推到宋家的身上。
要证明战船有问题,最好的法子便是找到当年的船工,但大多船工都随军出征了,恐怕早已在玉辽河一战中殒命……而被扣下的那几名船工,倒是一个突破口,但时隔多年,又到哪里去寻他们呢?
赵霄恒心思沉沉,就连步子也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
此时已近子夜,但寝殿的灯,却还亮着。
赵霄恒走到门口,将心里的情绪压了压,才抬手推门。
冬夜严寒,北风呼呼,但室内的炭火却烧得旺盛,温暖如春。
宁晚晴斜倚在床榻之上,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耳后,手边还放着一卷书,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听到门响,又懵懂地醒了过来。
赵霄恒见她睁眼,便收敛了之前的神色,低声道:“吵醒你了?”
这几日,两人同榻不同衾,已经习惯了各睡各的,互不干扰。
宁晚晴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眼,待看清了赵霄恒之后,便问:“殿下怎么了?”
赵霄恒怔住,“嗯?”
宁晚晴坐起身来,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着凉了?”
说罢,她便将一直抱着的手炉递来。
赵霄恒本想说不用,可见她秀发微乱,眼神真挚的样子,又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
手指一旦触及到手炉,便仿佛冰雪消融,暖意从指尖一点点传递到四肢百骸,赵霄恒这才发觉自己之前有多冷。
他安静地在榻边坐下,默默感受着手心的温暖。
须臾之后,他回眸看去,只见宁晚晴身着寝衣,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赵霄恒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宁晚晴道:“臣妾有话想问殿下,故而一直等着。”
赵霄恒意外地看着她,神情透出询问之色。
宁晚晴秀眉微扬,道:“今日比武胜出的周昭明,是殿下的人吧?”
第34章 分庭抗礼
房中安静了一瞬, 唯有炭火烧得“哔剥”作响。
赵霄恒背对着宁晚晴而坐,转过来的侧脸,被光晕勾勒出好看的弧线, 他似乎失神了一瞬,才沉声开口:“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今日在演武场上,殿下明知孙志远作弊,却并没有阻止他入围,臣妾便猜测,殿下必定留有后手——那那位周壮士,应该就是殿下提前准备好的人。”
宁晚晴说罢, 又继续推敲,“臣妾猜测, 殿下早就猜到吏部会到自己手中,但您一贯收敛锋芒, 不便出面直管, 所以才要安插一个自己人进去,是不是?”
赵霄恒顿了顿, 道:“你说得不错,那吏部有孤要的东西。”
宁晚晴道:“既然殿下早有准备,为何不提前知会臣妾一声?”
“知会?”赵霄恒目光微抬,对上宁晚晴的眼神。
宁晚晴点头, “是。”
“臣妾见殿下拆信也好,议事也罢,都不曾避开臣妾, 便私以为……殿下是信任我的。”宁晚晴眼神清亮, 澄澈从容,“既然殿下信任我, 为何有所部署,却不提前告诉我呢?”
赵霄恒道:“即便没有告知你,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么?”
“这不过是巧合而已。”宁晚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要同舟共济,就不该让彼此猜来猜去,臣妾知道得更清楚,才能更好地支持殿下。当然,若殿下不喜欢我插手您的事,也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臣妾,臣妾绝不多问一个字。”
宁晚晴办事一贯雷厉风行,不喜拖泥带水,与其和赵霄恒两人相互试探,不如坦诚交底。
赵霄恒盯着宁晚晴看了一会儿,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孤想做的事……你当真愿意支持?”
宁晚晴认真答道:“臣妾若不愿意支持殿下,又怎会嫁入东宫呢?如今我们目标一致,殿下的事,便是臣妾的事。”
赵霄恒眸色渐深,“若这件事与皇位背道而驰,你还会支持孤么?”
此言一出,宁晚晴微微一愣。
她正想开口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赵霄恒收回了目光,他蓦地起身,吹灭了旁边的灯火。
“罢了。”
赵霄恒淡漠疏离的声音传来,“时辰不早了,睡吧。”
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宁晚晴心头微动,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便各怀心事,无声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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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赵霄恒做了不少梦,到了翌日,很难得没有早起。
直到福生来叩门,他才缓缓睁开了眼,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身侧空空荡荡。
赵霄恒怔了一瞬,才开口问道:“太子妃呢?”
福生面上挂着笑,他麻利地取来赵霄恒上朝的礼服,回应道:“太子妃去坤宁殿请安了。”
赵霄恒“嗯”了一声,又道:“怎么不早些叫醒孤?”
福生笑了笑,答道:“太子妃说,殿下昨夜没歇好,让小人别太早叫起,这不,小人看准了时辰才敢来呀。”
赵霄恒沉吟了片刻,道:“更衣罢。”
与此同时,宁晚晴已经早早到了坤宁殿。
殿中人还不多,宁晚晴见娴妃与赵蓁立在廊下,便信步走了过去。
赵蓁待在娴妃身旁,本来还昏昏欲睡,可一见到宁晚晴,顿时来了精神,“皇嫂!”
宁晚晴笑着与娴妃见礼,又瞧了赵蓁一眼,笑道:“还没有睡醒?”
赵蓁顺势打了个哈欠,道:“从前丽妃在时,皇后娘娘三天两头地说身子不适,免了咱们的问安,我猜想她就是不愿意见丽妃!如今丽妃不在了,倒是日日都要按规矩请安了,害得我呀,一个懒觉都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