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霄恒道:“看典籍,不如看图。”
“看图?”宁晚晴下意识看向一旁未开的卷轴,元姑姑拿来的物件太多,她连典籍还没有看完,便没有打开这图。
赵霄恒拿起卷轴,解开了上面的丝带,便将画卷徐徐展开。
这画有些年头了,应该是上一朝的,画的正是《皇后采桑图》。
宁晚晴坐在桌前,而赵霄恒则立在她的身后,他微微俯身,指着画面当中的一处,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宁晚晴看了一眼,答道:“祭坛?”
赵霄恒颔首,“不错。这幅画画的便是和亲蚕祭礼和西郊采桑,到了那一日,皇后会先行祭礼,就在这个祭坛。”赵霄恒指着画面的右侧,继续道:“然后,再带着后妃命妇们去采桑。”
说罢,他的手指便挪到了左边,那里画了一片桑树林,还有不少衣着华美的妇人,正手持银钩,笑着采桑。
“采桑之人众多,你管也管不过来,但最终所有的桑叶,都会送到负责祭礼的礼部官员手中,再由官员递交蚕母,蚕母将桑叶呈给皇后,皇后再于祭坛之上,完成喂桑仪式。”
“殿下的意思是,虽然娴妃娘娘负责采桑,但旁人怎么采都不打紧,只要我们亲自选出合适的桑叶,再保证礼部官员运桑和蚕母献桑不出错,那就不会有问题,是不是?”
宁晚晴说着,便含笑回头,下一刻,却微微一顿。
赵霄恒俊朗的脸近在咫尺,他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落在卷轴边,好似将她圈了起来。
四目相对,不过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
宁晚晴忽然发现,赵霄恒的鼻梁左侧上有一颗极小的痣,他笑起来时,神情显得格外生动;若不悦之时,又多了几分冷酷。
真是长得恰当好处。
赵霄恒见宁晚晴一目不错地盯着自己,连忙直起了身子,若无其事道:“你方才说得没错,礼部官员那里,孤来安排,你只需让娴妃娘娘安排好蚕母便好。”
宁晚也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是……臣妾记下了。”
这个话题结束之后,房中安静了一刻。
宁晚晴开始找话题,“殿下今日回得晚,不知午膳用了没有?”
赵霄恒笑了下,“都快用晚膳了,爱妃还问午膳?”
宁晚晴扯了扯嘴角,道:“臣妾这不是……在关心殿下嘛……”
“想知道孤去了哪里,不如直接问好了。”赵霄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笑意不减地看着她。
宁晚晴愣了下,垂眸收拾画卷,淡淡道:“殿下若是想说,自然会说,臣妾没必要再问了。”
可就是这个“再”字,暴露了她的情绪。
赵霄恒沉吟片刻,道:“昨晚……是孤心情不佳,所以对你有些冷淡,你莫要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孤独来独往惯了,还未习惯与人商量共事,但日后会多注意。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你不妨像之前一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两相坦诚,才是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宁晚晴抬眸看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道:“殿下这话……算是在向臣妾道歉么?”
赵霄恒唇角微抿,道:“算是罢。”
虽然,他还从未向姑娘道过歉。
宁晚晴抬起明眸看他,赵霄恒此人,在外人面前装得人畜无害,软弱可欺。在自己人面前,则是果敢决绝,还带着几分看穿世事的桀骜与不恭。
宁晚晴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正经,顿时忍俊不禁。
赵霄恒问:“你笑什么?”
宁晚晴掩唇笑道,“没什么,臣妾是高兴,殿下将我的话放在了心上。”
顿了顿,她顺势问道:“那殿下今日去了哪儿?”
“吏部。”赵霄恒沉声答道:“周昭明快要入吏部了,孤先去探一探风声。”
宁晚晴秀眉一拧,道:“殿下去吏部,怎么不带臣妾去?”
那两个糟老头子,她上次还没有骂过瘾呢!
赵霄恒笑了,“白大人和罗大人已经头疼了一下午,爱妃还是放他们一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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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坤宁殿中一片寂静,唯有灯火如豆,伴在薛皇后身旁。
她坐在铜镜之前,微微侧目,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瞬,便忍不住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眼角,道:“莫桐,本宫是不是老了?”
莫姑姑一面帮她梳发,一面道:“娘娘如今风华正茂,怎么会老呢?”
薛皇后笑了笑,道:“岁月催人老,本宫也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不老呢?”
莫姑姑听罢,不免安抚道:“娘娘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过着人人羡慕的日子,实在不必为这些事烦恼。”
“你不懂。”薛皇后声音幽幽,“年轻的时候,官家还会偶尔来看看本宫,这几年里,他越发来得少了……从前有珍妃,后来是丽妃,如今丽妃那个贱人终于遭了报应,他却又扶持了娴妃!”
莫姑姑见皇后神情不忿,便道:“娘娘别生气,也许是官家怕您劳累,这才扶持了娴妃,娴妃不过是个软柿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娴妃若真是个不顶用的,又怎能在丽妃眼皮子底下,护得住太子?”薛皇后语气更冷,道:“娴妃从前与世无争,不过是因为太子势单力薄,宋楚河又远在北疆,他们只能韬光养晦,畏首畏尾,可如今却不同了。”
“二皇子折了,太子羽翼渐丰,又得了常平侯府这么一个得力的岳家,实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那娴妃押对了宝,又怎能甘心一直屈居于本宫之下?”
莫姑姑思量了片刻,道:“娘娘别担心,官家就算再喜欢娴妃,也不可能动摇您的位置,毕竟您背后还有薛家,咱们老爷和公子,那都是在官家面前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错,唯有母家才是本宫的依靠。”薛皇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本宫陪伴官家多年,他却从没把本宫放在心上,他眼里却永远看着别人!亲蚕节后,本宫就会让他知道,这世间,唯独本宫有资格站在他身侧,其他女人,只要敢挡在本宫面前,都不得好死!”
第37章 亲蚕节
冬日很快过去, 初春的气息逐渐浓了起来,万众瞩目的亲蚕节便如期而至。
到了这一日,宁晚晴早早起身开始梳妆打扮。
赵霄恒听到声响, 便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看书。
“殿下今日不去么?”宁晚晴一面戴耳环,一面问道。
赵霄恒手中捧着一本策论,随口答道:“不去,孤只需参加亲耕节。”
宁晚晴叹了口气,道:“还是亲耕节好,父皇带着皇子们下地干活, 谁都不敢造次。”
赵霄恒笑了笑,道:“只要想害人, 就连犁耙上都能抹毒药,人心险恶, 防人之心不可无。”
宁晚晴:“……”
罢了, 担心也没用,只能见招拆招了。
宁晚晴描好了妆容, 便站起身来,着袆衣上身,戴华灿珠冠,顿时光彩照人, 顾盼生姿。
就连见过无数美人的元姑姑,都忍不住赞叹起来。
于剑适时敲门,“太子妃, 时辰到了。”
慕雨应了一声好, 宁晚晴下意识问道:“于剑也随我们去么?”
赵霄恒颔首,“不错, 那西郊桑园虽然是皇室的地方,但今日毕竟人多眼杂,最好让于剑跟着。”
宁晚晴莞尔一笑,“多谢殿下。”
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宁晚晴走后,赵霄恒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唤来福生。
赵霄恒道:“备车,去长公主府接姑母。”
福生有些诧异,道:“殿下,您是要送长公主殿下去亲蚕节?可是,前几日您不是去信问过长公主,长公主说不参加么?”
“所以才要去接。”赵霄恒笑了,“这么重要的节日,怎么能少得了姑母呢?”
福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连忙下去准备了。
宁晚晴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到了宫门附近,她远远看见娴妃和赵蓁,便下意识点了点头。
娴妃也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亲蚕节上,一切行事皆有仪制,就连平日里活泼跳脱的赵蓁,都乖乖地待在了娴妃身旁。
片刻之后,薛皇后的仪仗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太监一声唱和,后妃命妇们一一折腰拜倒。
薛皇后袆衣曳地,华丽非常,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马车,缓缓低头,珠冠琳琅间,便已经躬身入了车厢。
薛皇后落座之后,后妃、公主、命妇等人才能按照次序,一一上车。
而后,御林军与礼部在前开道,浩浩荡荡的车队,便稳步向西郊开赴。
思云和慕雨许久没有出宫,有些按捺不住高兴之情,而宁晚晴却面色平静,心头满是思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队逐步停了下来。
元姑姑道:“太子妃,桑园已经到了。”
所谓的桑园,实际上分为两部分,西南侧是一片桑树林,而东北侧则是一方宽阔的祭坛,用于举办亲蚕节的祭礼。
亲蚕节与其他节日最大的不同,便是所有仪制,都是由女子完成的,不可由男子替代,故而上至皇后,下至命妇,都以参加亲蚕节为荣。
按照众人按照礼部的指引,先后下了车。
宁晚晴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衣香鬓影,后妃命妇们个个都打扮时兴,容色出挑。
薛皇后出了车驾,她拎起繁复的裙裾,一步步踩着马凳下车,神情肃穆,冷然端庄,她路过娴妃身旁之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娴妃妹妹。”这声音听着温和,但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娴妃沉声道:“臣妾在。”
薛皇后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道:“本宫近日身子不适,今日采桑之时,就劳烦你了。”
娴妃微微屈膝,道:“臣妾谨遵娘娘懿旨。”
薛皇后这才掠过了她,缓步走向供众人休息的帐篷里。
薛皇后一入帐篷,赵蓁便叹了口气、
她最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可又不得不照着规矩办。
宁晚晴低声提醒,“祭礼很快就开始了,再坚持一会儿。”
赵蓁只得听话地点头。
众人原地休息,娴妃要去找礼部核对安排,宁晚晴见状,便也跟过去帮忙。
礼部近日不但要忙亲蚕节,还要准备亲耕节,所以人也分成了两拨,礼部尚书温喻还在宫里筹备亲耕节,而礼部侍郎田升,则成了亲蚕节主事的官员。
田升站在台阶之下,微微躬着身子,道:“娴妃娘娘,接下来的祭祀已经安排妥当,待吉时一到,便能按部就班地举行。”
娴妃合上手中的文书,温和笑道:“本宫已经看过礼部安排的章程,十分细致,田大人有心了。”
田升淡声道:“多谢娘娘夸奖,这些不过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宁晚晴静静看了田升一眼,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田升不就是田柳儿的爹么?
他们父女虽然与二皇子沾亲带故,但从丽妃的事件可以看出,这田升还算个中立的角色。
众人在外面等了约莫一刻钟,田升便亲自去请薛皇后。
礼乐奏响,后宫妃嫔、公主及命妇们皆按照次序,伫立在石阶两旁,静静恭迎薛皇后。
薛皇后面色沉稳,在宫人的簇拥下,拾阶而上,直到登顶,到了祭坛,才转过身来。
此刻,礼乐更盛,乐人开始吟唱亲蚕专用的歌谣。
这歌谣抑扬顿挫,又悠远绵长,仿佛驱散了冬日的严寒,迎来了明媚的春日。
待乐人唱毕了歌谣,礼官一扬声:“跪——”
在场所有人,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薛皇后已经斋戒多日,从旁净手之后,便对着祭坛上的嫘祖牌位,恭敬地拜了下去。
而后,女官端来一个精美的木匣,木匣之中,摆着一条尚好的纯白丝绸,她跪在地上,将木匣举过头顶,皇后便将这丝绸,小心地摆放在了祭台之上。
到了此刻,礼乐变得更加激昂,薛皇后暂且退到一旁,女官上前两步,奉上血食、贡品等,薛皇后再出,亲自酌酒一杯,第一杯敬嫘祖牌位,第二杯需饮上一口,算作招待神明,一饮而尽,而后,女官奉上猪牛羊的胙肉,薛皇后便再倒上了第三杯酒,待第三杯酒下肚,薛皇后领着众人再拜一次,这祭礼便算是完成了。
西郊桑园风大,祭礼又十分繁琐,不少人都冷得瑟瑟发抖,还有贵女不明章程,出错了好几次。
但宁晚晴早早便做了功课,一步一步跟着薛皇后坐下来,竟是一点差池也无,连一贯严格的元姑姑,都向她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祭礼过后,便是采桑的环节了。
按照规矩,皇后需带领众人采桑,但薛皇后以身子不适为由,便早早入了营帐,将此事交给了娴妃。
娴妃转过身来,对众人微微一笑,道:“诸位,今日风和日丽,恰是采桑的好天气,蚕王的喂桑礼,便仰仗各位了。”
众人齐声应是。
慕雨跟在宁晚晴身后,忍不住问道:“什么是‘蚕王’的喂桑礼?”
宁晚晴低声答道:“司农寺会选出一批品相上佳的蚕,称为‘蚕王’,众人采摘完桑叶,也需要将桑叶交给礼部,再由礼部选出几片,在祭台上喂给蚕王,以表我们对嫘祖的敬畏之心,对春蚕制丝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