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郯国地图。
老国君沉默地看着这幅地图,等待着尚意的下文。
尚意来到那地图前,指着其中一点道:“儿臣今日登上涪山,偶然间发现从这里过去可以直达代地,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这方城池,根本不必借道珇国。”
从尚意带来这地图开始,老国主便收敛了神色,随着尚意的讲述,老国主注视着地图上那一点,双目越发幽黑。
尚意话音一落,老国主悠悠道:“你不会不知道那代君是谁的人,代国虽小,可他的主家不小。”
如今在晋国国内,有着不少的封国,有大有小,除了最大的宗国晋以外,其中威望最高的有栾,韩,赵,魏,智,范,中行氏这几家,而代国便是从范氏分出来的。
老国君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真的动了代,那可能也会得罪他背后的范。
尚意不会考虑不到这其中的厉害,只见他依旧淡然道:“宿囯的主家也不小,宿囯本身比代国还要强大许多,但是他也被郕国灭亡了。”
老国主闻言叹息一声,却也并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尚意。
只听尚意又道:“如今天下乱势已现,整个晋国里,声势最大的那几家之间也是斗得最狠,我们做些小动作他们是不会太过注意的。”
“况且前阵子那郕国使臣来过一回,据闻莒国已经满足了郕国的要求,儿臣猜测,那郕国的手不日便要伸到我郯国来了。”
老国君听尚意这么一说,心思也动了起来,若有所思道:“若是此时拿下代国,再送给郕?”
“便是两利了,既解了眼前之困,可以不必与郕国针锋相对,再者就是那代国主家真来找麻烦,那也该去找郕国了。”
言及郕国,老国主神色有些冷厉,“哼!那郕息伯四处欺压,此等作为,我郯国竟要委曲求全于他,当真是令人生恨!”
看着发怒的老父,尚意依然温声道:“若要取之,必要予之,他郕国这般作为,迟早会吃亏,只是,我郯国却不能第一个站出来。”
说完就垂首而立,老国君看着他久久不语,忽然一下笑起来,笑声从胸腔中迸发出来,在这大殿中回响,只听他朗声道:“善!”
尚意也跟着笑了起来:“敢问父王,儿臣这个‘涪山之宝’如何?”
老国君笑了许久才停,听尚意问他这才收了笑意,看着眼前这个三子,越发满意,神色变得柔和起来:“虽非‘涪山之宝’,不过犹有过之,你,很好!”
闻言尚意眉梢一动,问道:“那不知父王到底在涪山藏了什么宝物?”
毕竟除了他那个五弟公子玑以外,其他几位兄弟几乎将整个涪山犁了一遍。
“没有找到么?”
“没有找到。”
老国君听尚意这么说,敛了些威仪,露出些古怪的神色,说出了尚意万万没想到的答案:“那就对了,因为那涪山上,寡人压根儿没有藏宝。”
“……”
好嘛,所谓的“涪山之宝”根本不存在,那能找得到才有个鬼了。
尚意纠结地看着老国君,心里忽然有些同情他那几位兄弟了......
自打那日陆慈从涪山上下来,就一直没搞明白尚意什么意思,第二日她甚至去找过他,可是这厮却消失了。
连带着他几个亲信的近臣也不知所踪,没奈何,只好自个儿回家琢磨去了。
结果不出半月,这答案便有了。
自打班勖给她八卦了那莒国女公子的事过后,陆慈就对茶馆这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地儿就跟原始版的新闻联播似的,一个料比一个料带劲。
其中热度最高的当然还是瑶姬追夫的故事,陆慈这几日索性医馆也懒得开了,天天跟着班勖坐在茶馆里听这八卦,一个笑得花枝乱颤,一个笑得胡须乱抖。
实况如下:
瑶姬邀请风慈君赏花,被风慈君以“花粉过敏”为由拒绝了。对此陆慈表示,你哪是花粉过敏啊,你是对瑶姬这朵花过敏吧!
瑶姬邀请风慈君赏月,被风慈君以体弱畏寒拒绝了。
对此班勖则表示,这大热天的哪门子的寒?你丫找借口能不能不要这么不走心?
后来瑶姬也瞧出来这厮的敷衍,于是这姐们儿想来手硬的,千方百计使人把心上人捉到面前来,结果发现竟是风慈君的近侍……
以上种种均实况转播,今天的新闻恋播就到这里,感谢观众朋友的……
陆慈听了一耳朵故事,正准备同班勖打道回府,就见亓都大道上一个擎令兵骑着一匹马飞驰而过。
不出一天,一个消息就在亓都传遍。
郯国攻代,公子仪率军出征,代不敌,代君主动出城请降,前后时间不出半月。
攻代的理由则是代君跋扈,曾出言不逊侮辱郯君。
当陆慈得知这个消息过后,正扒在院子里那颗枇杷树上摘枇杷,她看着怀里黄澄澄的枇杷有些发愣,鼻间萦绕着的枇杷香气似乎也带了些酸涩的味道。
她想起了宿囯。
这个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让她明白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在这个乱象已现的时代,陆慈作为未来人,她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历史轨迹。
只是当郯灭代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莫名想到了宿囯。
她想,当时郕国攻打宿囯的时候,又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呢?
驷君,他当时该是十分难过的吧?
这么想着便似乎能理解他了,理解他为何要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样危险的一条路。
毕竟,这世间许多事你可以说他不讲道理,也可以说他迂守道理,就像郯灭代,就像他飞蛾扑火……
此事过后,陆慈便再没登过尚意的门,偶尔段圭来寻好友,她也只是招呼一声。
整日里埋头在医馆里,以至于她又树立了一个新的目标——把枚颇培养成她的真传弟子。
老爷子,您老的影响力这回可真算得上是贯通古今了!
正在枚颇被压着苦背医书,几乎想要溜回去找他姐姐的时候,陆慈的计划便被中断了。
这一日,段圭上门来,着急忙慌地告诉陆慈,尚意病了,让她赶紧上门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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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国君:啊哈哈哈!权当给涪山松土吧!)
《说一下,关于这个“涪山之宝”是有历史可考的,公元前四百多年,赵襄子还做公子的时候,叫做毋恤,他的父亲简子有一天找来几个儿子说,在常山藏了宝贝,让他们去找,赵襄子特别鸡贼,回来后告诉简子,从常山居高而下可以吞并代国,这就是常山之宝,简子就觉得这个儿子特别有才,就废了原来的太子伯鲁,立了他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赵襄子,直接参与了“三家分晋”的那位。》
第65章 逆旅与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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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慈抬着眉梢看着他,直把人盯得浑身不自在了,才慢条斯理地收拾家伙什,杵着她那根儿青铜棍悠悠地随着段圭出门了。
一路无话,很快就来到了公子府,段圭带着陆慈一路穿廊过院,终于到了尚意的居所。
一进门,便见尚意靠在榻上,托着一卷书闲闲看着。
他依旧如往日一样,穿着一身白袍,朴素的纯白并不见花纹饰样,一头乌发有些松散地垂下来,衬得面庞苍白却不失俊美,好像初见他那般情形。
陆慈觑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皱眉嘀咕道:“真病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静候一边的段圭一眼,还以为这厮是骗她来的呢,不过转念一想便释怀了,人也犯不着骗自己啊,图什么呢?
尚意早已看见了她,他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望着陆慈笑道:“医慈那日约好的蘑菇汤,意可是半分未见到。”
陆慈翻了个白眼:“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吃呢,出息!”
说着就走到尚意榻边,拉了他一只手把了脉,尚意任由她拉着,眼里蓄着笑意也不出声打扰。
过了半晌,陆慈放开手斜眼看着他道:“先前我还不明白,怎么公子生了病不找宫中御医,莫不是这病连他们都治不了,现在我可是明白了!”
尚意闻言一笑:“找医慈治病,自然是意信任医慈,哪里有别的理由?”
陆慈看着他道:“你这病一般人看了顶多给判个风寒,可我还看出了别的病。”
“哦?”尚意挑了挑眉梢,不见半点紧张,眼里反而多了些兴味,浑似陆慈说的不是他。
“观你脉象,脉浮且急,观你面相,神色如刀,究其缘由,我说是心生戾气郁结于心,表症于外,哪里是区区风寒的问题。”
尚意闻言默了半晌,苦笑道:“原来医慈再不登门的原因,却是在怪我。”
陆慈默然无语。
尚意看着她道:“一国攻伐之事,也不是意一人就能决定的。”
“可主意是你出的。”陆慈看他一眼。
想起那日在涪山上的情景,她一直想不明白尚意所说的涪山之宝是什么,当代地降了过后,她才知道。
她很想说,若是尚意不出这个主意,代地就不见得会灭,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也很清楚,以代国的实力,被灭只是迟早的事。
尚意看着她认真道:“诚然如此,攻打代地,确实不合道理,但是当今大势便是如此,为了郯国,意别无选择,医慈这样反应,是想到了昔日的宿吧?”
陆慈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人竟看破了她的心事,当下也不再矫情,深吸一口气道:“我也不是在怪你,这样的道理我也是懂的,只是……”
“只是什么?”尚意整个人往前倾了倾,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
陆慈咬着唇纠结道:“若是,若是那代地有人一心想要复国,你觉得能成功吗?”
尚意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愣了一愣方道:“郯国坐拥大小城池二十有五,代地只有一方城,郯国手上有三万精兵可用,代地只有三千防卫,郯国……”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陆慈抽着凉气打断了尚意的话。
他虽没有明确地说出结果,但是这一串数据已经是最明显的答案了,想着这其中的反差,陆慈不由得一阵眩晕,心里再次骂起某人不自量力。
尚意看着陆慈神色变化,半晌垂首道:“那代地请降过后,我郯国也并不曾为难于他,代地的子民依然安居乐业,就连代君也被妥善安置了,这些意绝无半点欺瞒。”
陆慈转眼看他,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些,不过还是信了他的话,想了半晌接道:“那确实是比宿好多了。”
这可是大实话,想当初郕灭宿的时候,延况几乎屠了整个宿都,宿囯王室除了驷君死里逃生,就没听说还有谁活下来的。
想想这郯国也还算厚道了,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这代地太过弱小了,就连国君都没想过要反抗一下,倒也侥幸逃过一劫。
如此想着,陆慈长舒出一口气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罢了,这是乱世里的道理,只是对那被淘汰的对象而言,太过不公了。”
尚意听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温淳的眼眸泛出些璨亮的光彩。
不过他也明白陆慈的意思,她能理解这个道理,但是不能苟同罢了。
沉默一晌,尚意说道:“医慈能说出这般话,便也是个通透人。”
陆慈呼出一口气,无奈道:“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有些事不看透些,那岂不是糟心死了?”
“这倒是十分有道理的。”尚意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了,想了想认真地做出了评价。
“得了,我给你开个方子吧。”
陆慈示意段圭记一下:“近日偶得一新方,专治你这病症,麻黄三两,桂枝三两,苦参一两,黄莲一两……”
“陆卿啊。”尚意扶额苦笑:“可苦不得了。”
尚意是吃惯了药的人,俗话说的好,久病成良医,哪些药具体是什么药性他是知道的。
陆慈这左一个苦参右一个黄莲,这真是存心要人从口里苦到心里去啊。
尚意这几乎讨饶的语气惹得陆慈一笑,她却仍是兀自念着药方,尚意眼巴巴瞅着她没有更改的意思,也作了罢。
“罢了,便权当赎一分罪孽了。”
陆慈见他都如此说了,知道若再揪着此事不放就太过矫情。
这世间大势如此,她若强行插手便是逆势而为,在这异世漂流,不过独善其身罢了。
况且木已成舟也没有追究的意义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何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呢?
这般想着,陆慈又不情不愿地加了一两甘草。
尚意好似如蒙大赦,展颜笑道:“多谢医慈高抬贵手了。”
陆慈觑着他道:“可别以为说了客气话就算了,这诊费可是照样要出的。”
“那是自然。”尚意一笑,欣然应道。
结果候在一旁的段圭突然来了一句:“医慈向来不爱那些身外之物的。”
“……”陆慈默默瞄他一眼,颇觉牙疼。
瞧这话说的,陆慈爱不爱身外之物这厮一清二楚。
好嘛,看着自家主子吃苦头,这就来报复上了。
啧啧,小气!
尚意倒着实是个厚道人,听段圭如此说,想了想方道:“医慈如此济世救人之大德,若意以那黄白之物作酬,确实污了医慈,既然如此若医慈有兴趣,不如意邀你一起去宫宴上耍一耍?”
“宫宴?”
宫宴,说白了就是在王宫里举行的宴会。
达官显贵,王公贵戚皆可出席,这种宴会档次都很高,而宫宴又分很多种。
例如王宫里的大型家宴,或者逢年过节的群臣宴,当然有时候为了迎接外国来使,也会视来使的档次举办宫宴等等。
而这里头最讲究最有看头的当属接待外国使臣的宫宴了,若是来使地位崇高,例如周王来使,那国宴可就堪称一时盛事了。
毕竟这玩意儿,可是直接关系到一国的门面,你不弄体面点,以后出去了好意思见人?
而尚意邀请陆慈参加的这种宫宴,就恰好是迎接外国来使的那种,你说她去不去?
至于这接待外国来使,那就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了,那些神仙自有人去周旋,她纯属跟在尚意身边凑热闹的小喽啰,只不过是为了感受一下这古时的盛会罢了。
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那就是没有手机可以拍下来发朋友圈……
要说陆慈长这么大,一直跟在陆老爷子后边转悠,连她住那个小城市都没出去过。
结果这一朝到了春秋时代,她可是土匪也当过了,还跨国旅游了,这眼下还够格儿参加宫宴了。
啧啧,老爷子,羡慕不?
陆慈兴冲冲答应了尚意的邀请,这宫宴就在第二日举行,尚意提前给她送了一套男装,让她扮作自己的随从。
到时候就可以进王宫,说不定还能见一见这郯国国君,那外国使臣也顺便观光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