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对不起你,我有罪,可你却不该那样设计我,芳芷,我可是你父亲啊……”
“父亲,你算哪门子的父亲?”淑贵妃握紧双拳,激动的情绪尚未彻底压制,记忆深处的那些陈年旧事却不断翻涌在眼前,刺得她恨不能当场撕碎面前之人。
淑贵妃背过身去,深吸了好几口气,素手轻抬,拂过不断跳动的眉心,冷言道:“你将你捅的篓子收拾干净,元儿还需要你的助力,你也不想成为自己外孙的绊脚石吧?”
“芳芷……”
“大人,诸位大人,将军还在见客,你们可不能进去啊!”
书房外的长廊寂静无声,唯有树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一阵阵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忽而踏入,打断了书房内的争执。
敲门声响,下一秒,有人从外推门而入。
淑贵妃闻声扭头看过去,入目的是一抹绯色飞鱼服,视线上移,一张矜贵俊美的脸映入眼帘,而其身后还跟着一长队锦衣卫的人,一个个均身着官服佩刀,看上去威风气派至极。
“父亲大人,您瞧瞧,墙倒众人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您头上撒野了。”
秦赋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被她这疯言疯语弄得什么话也不想回应,默默偏过身子,眼不见心为净。
纵使无人回应,淑贵妃也不觉窘迫,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容,凝眸望向为首之人,“沈指挥大驾光临,怎得都没人通报一声?”
慢了众人几步的门房一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追了上来,刚进屋子就听到这么一句寒意刺骨的话,腿一软应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身子不断颤抖。
此刻也顾不得沈黎安等人在场,直言道:“小的该死,小的拦不住啊。”
上百位锦衣卫出动的仗势他何曾见过?尤其是为首之人威风凛凛,气场比之年轻时的秦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之这几天的流言,他一度怀疑是不是来抄家了,如何敢拦?
淑贵妃只给了门房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滚。”
门房擦了擦冒出来的冷汗,哭丧着脸退了出去,他心里苦,但他不说。
气氛凝滞片刻,沈黎安打量一圈屋内满地满墙的狼藉,脸色未有丝毫变化,率先开口问安:“沈某见过淑贵妃,秦老将军。”
淑贵妃冷漠地觑了他一眼,“沈指挥近日可是大忙人中的大忙人,不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陛下命臣调查有关秦将军流言之事,故上门询问一二。”
“流言能有几分真?捕风捉影罢了,沈指挥与其将目光放在本宫父亲身上,不如多花些精力去好好查查杜老。”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理寺卿付霄云昨日收到了一封厚达十几页的告首状,匿名状告检举杜雍明以官场前途为要挟,强迫其发生关系,信件中还描述了诸多细节以及包庇纵容杜雍明的涉事官员。
其中还提到了京都花街最有名的添香楼,直言添香楼的前身迎春院,是杜雍明用来“犒劳”其追随者的大本营,而且还是用来探听朝中官员情报的据点。
迎春院圈养了无数娇花般的女孩儿,模样俊俏,身材纤细,其中十一二岁乃至八九岁的幼童占据多数,大多都是被诱拐至京都亦或是花钱买来的奴隶,迎春楼里有专人将她们打造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利用她们纯真善良好操控的性格,一步步教导她们如何去讨好伺候男人。
一朵朵尚未开花的的花骨朵被迫盛开,只是为了满足某些畜生的变态欲望。
而迎春院的幕后管理者竟是其下门生萧敬,也就是半年多前未果的张家岭灭门惨案的当家家主。
待萧敬死后,迎春院不知为何也随之解散,紧随着就被添香楼顶替,做的买卖与迎春楼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条贩卖禁药的罪名。
一桩又一桩的案件,环环相扣,皆在这封信件里找到了答案。
实施这一切的操纵者,应当是为了向杜雍明和萧敬二人复仇。
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接手添香楼的幕后之人,可惜那么多天过去,未能从添香楼任何一人的嘴中套出名字,而在布政司登记的东家名字也是添香楼妈妈的,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正因是流言,所以才要查清楚,还秦老将军一个清白。”沈黎安俊美的脸上清冷无温,黑眸幽冷,让人探究不到分毫。
话毕,他将视线投向一旁的秦赋,语气恭敬道:“沈某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秦老将军,烦请贵妃娘娘回避一下。”
第71章 软肋
◎他的妻子是拴住他的好绳子◎
秦赋出生于百年世家, 祖辈乃开国功勋,身份尊贵无比, 气场不怒自威, 常年久居高位让他无论何时都能泰然处之。
虽然是位武将,但是那么多年的沉淀,让其周身有股难以掩饰的儒雅之色, 举止间不乏傲然之色。
望着秦赋这张正义凛然的脸, 他突然想起今日早间父亲对他说的一些话。他的父亲宣阳侯与秦老将军是同僚,也算得上半个挚友。
明面上, 秦赋征战一生,算得上是武将中地位最高的官员,最是自命清高, 耻与小人为伍,依父亲对秦赋的了解, 他无欲无求性情冷淡, 绝非肤浅的沉沦酒色之徒。
暗地里, 秦赋洁身自好,与死去发妻青梅竹马, 感情深厚, 实在深情,几十年来都未曾纳过一个妾室亦或是外出寻欢作乐。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便是下棋逗鸟, 或者去猎场跑马打猎,一次聚会都未曾露过面,生活低调,活像个无趣的丧偶小老头。
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玩的如此花, 奔放狂野宛若换了个人。
事出必有因, 只要能套出这个因,或许会是一个突破点。只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也不能单凭父亲的一面之词就判断秦赋的品性。
毕竟,秦旭那日可是真真实实在添香楼撞见了“落荒而逃”的秦老将军。
沈黎安的话恭敬客气,淑贵妃却出口拒绝:“沈指挥来的不巧,本宫与父亲还有话未说完。”
“沈某去外面等。”沈黎安也未再说什么,抱拳躬身意欲退下。
淑贵妃眼珠转动,拦下了他:“不必,政事自然要放在第一位,本宫去隔间暂且回避就是。”
她口中的隔间就在几人所站之地几米外的地方,一帘之隔,意图众目昭彰。
“贵妃娘娘。”
淑贵妃闻言顿步,扭过头来看他,故作疑惑问:“什么?”沈黎安盯着她温柔无辜的面容,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些无意识忽略掉的细节。
秦赋此生做的唯一一件被人诟病的事,便是扶持宦官萧钰上位,给权给势,将北朝朝局搅得天翻地覆。
可奇怪的点在于,明明是秦赋一手将萧钰拉到如今的位置,私底下二人却鲜少来往,反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淑贵妃与萧钰来往密切……起初他以为是秦赋在中间周旋,让萧钰辅佐淑贵妃之子登上储君之位,可父亲却说秦赋是无欲无求,无心朝政之人?
思及此,沈黎安眼底掠过一抹幽然的神色,忽而笑了笑:“后宫不得干政。”
六个字将她的图谋扼杀在摇篮里。
被他直白戳破,淑贵妃的脸色瞬间转冷,缄默半响,方才皮笑肉不笑:“沈指挥还真会给人胡乱扣帽子,这么大的罪名本宫可担待不起。”
气氛急转直下。
一直沉默着的秦赋却在这时开了口,语气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老夫不慎打翻了茶盏,地面实在脏乱,沈大人随我换个地方谈吧。”
简单的几句话岔开了话题,也顺道解释了书房内的杂乱,但墙上的茶水和地面飞溅得到处都是的花瓶碎片,显然并非是他口中所言的打翻了茶盏那么简单。
沈黎安先是看了眼站在原地强颜欢笑的淑贵妃,然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见状,秦赋从椅子上起身,越过淑贵妃之时,低声道了句:“娘娘请回吧。”
话音落下,他迈步朝着沈黎安走去,对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阵阵沉重的脚步声渐远,淑贵妃的神色几经变化,回想沈黎安的所作所为,越想越气,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片残渣,甩袖回宫。
*
秦府花厅,凉亭。
两排锦衣卫站在道径两侧,一个个神色肃穆,站定如松颇具气势。
秦府的婢女快速上完茶水,便从凉亭内退了出去。
秦赋坐在石凳上,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掀眼朝着对面的人看过去,“沈指挥刚抄了魏国公府,怎还有闲情来老夫这儿?”
沈黎安主动替秦赋将空杯斟满,放轻了嗓音道:“晚辈途径将军府,忽然想到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将军,本想着改日造访,却按捺不住是个急性子,擅闯了将军府,还望将军见谅。”
“你与你父亲的性子倒是相像。”秦赋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经历,忽而勾唇笑了笑,“有什么问题,你但说无妨。”
沈黎安展眉舒目,紧抿的唇瓣溢出淡淡的笑意,并未扭捏拐弯,直接开门见山道:“那日送到我府上的信,应当是将军的手笔吧。”
沈黎安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闻言,秦赋目光下敛,半阖的眸子藏在眼皮之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并未开口作答,反而换了个问题:“你当初为何会选择投奔萧钰?”
沈黎安顿了一下,回望进他探究的眼神,并未藏着掖着,直言道:“原因很简单,只有他能解沈府当时的困境。”
当然,也有前世的原因。
秦赋没想到他会如此不避讳,愣了一下,“你倒是实诚。”
当年那个情境,宣阳侯入狱,沈府岌岌可危,陛下碍于太后只能舍弃宣阳侯,沈黎安小小年纪,能求之人确实不多,而当时萧钰正得圣宠权势正盛,除了他确实再无人选。
思及往事,沈黎安眸色微深,说了一句富含深意的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选择萧钰的人,并非晚辈自己。”
自知晓重生的那一刻,他便开始着手准备一盘很大的棋,投奔萧钰仅仅只是他棋局的第一步,以萧钰为踏板接近当今圣上才是重中之重,而用群臣的把柄与未来会登基为皇的五皇子做交易也只是留作一条后路。
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刚开始的那两年,他太容易被前世发生的事所左右,但凡走向有一丝相近之处,他便无法忍受,夜夜为噩梦所折磨,前世悲惨的结局化作一抹浓墨,久久停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若依靠前世知晓的信息来走今生的路,那必定行不通,他明白,无论是陛下亦或是恒亲王,又或者是萧钰,单靠他自己是斗不过的。
只有爬的更高,八面玲珑,与各处都有利益往来,才不会像父亲那样被权力所抛弃,才有话语权,才能改写他与昭昭必死的结局。
尽管今生的走向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沈家还在,父亲还在,昭昭也在……
但是那又如何,他要的远远不止如此。
“……”
秦赋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变了变,如若真如他所言,眼前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更有远谋和胆识。
缄默良久,他继而道:“信是我送的。”
如芳芷所言,那日去添香楼确实是他故意为之。
他装作看上了沈黎安妻子身边的婢女,用其来引出沈黎安,进而暴露出添香楼的丑事。
他不能再放任芳芷再错下去了。
自打萧敬一家被灭门,他就该劝诫芳芷收手的,而不是到了如今这种境地才开始后悔。
杜雍明和萧敬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帮她杀了他们,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芳芷为了复仇,手上沾染了那么多人的鲜血,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最厌恶的那类人。
血腥无耻,毫无底线。
若是再来一次,他会将芳芷保护得好好的,不让她走失,不会让她背负上那么多本不该属于她的罪孽……
眼瞧着事情的走向已经不受控,哪怕是他,或许也护不住芳芷了。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从前是,现在也是,未来或许也是……
他只想要她好好活着。
秦赋手心握紧,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叹了口气:“老夫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沈黎安眼睫轻颤,语调放缓:“您请说。”
*
窝了一肚子的气,淑贵妃本就心烦意乱,偏偏新来的宫人没眼力见,她才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消去火气,就拿小小的赏菊宴来烦她。
淑贵妃撑着额角,冷眼朝她睨去,“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本宫?”
小宫女自然听出了她语气不善,当即明白过来自己不小心触了霉头,将手中请帖举于头顶,屈膝跪下,赶忙解释:“本该送到令妃侄女处的帖子,被误送到了沈指挥府上,令妃那边……”可要赔个礼?
后面那句话她没胆子说出口。按理来说,送重了直接再另送一封即可,照淑贵妃的名望也无人敢表露不满,可偏偏少送的那家是令妃的母家。
近两年,年轻貌美的令妃得宠,又暂代皇后执掌凤印,势头已经隐隐大过位份更高的自家主子,主子表面上对令妃佯装大方阔达,暗地里却对小人得势的令妃十分不满。
二人本就不和,对方还时不时与自家主子暗中较劲,此次送错请帖,传到令妃的耳朵里,估计善了不了。令妃如何想无所谓,但因此坏了主子的好名声,继而影响主子在陛下心中的形象就不好了。
“送错了?”淑贵妃冷冷道。
“九皇子妃私下给沈夫人送了一份,送贴之人不知情又给送了一份……”
淑贵妃揉着眉心,被这些蠢货给弄得心情更加烦闷,摆摆手只想将人打发出去:“从库房随便挑两件首饰,给令妃的侄女送过去。”
此话便是要小事化了。
“是。”
小宫女垂首应是,正想退出去却又被叫住:“静纯与沈指挥的妻子熟吗?”
“奴婢不知。”
淑贵妃也并非真要问她,双眼放空凝视远方,似在思索着什么。
猛不丁的,她又问道: “你养过狗吗?”
小宫女愣住了,不知淑贵妃有何深意,一时竟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说错一个字就会脑袋搬家,可是在其直勾勾的注视下,又不得不快速回答。
小宫女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答:“奴婢……奴婢没养过。”
“狗养大了,拴不住,就得换根绳子。”
他的妻子或许是根好绳子。
第72章 胡思乱想
◎不回家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庭院中, 大雨如注,落在青石地上, 泛起一圈圈涟漪。
一缕缕煮茶的白烟徐徐飘散, 混着冷风吹进来的桂花香味儿不断钻进鼻尖,勾得人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变好。
一枚枚黑白相间的棋子排列在棋盘之上,寂静中落子声时不时响起。
没一会儿, 茶室响起一声娇俏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