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瑄是皇帝,她是得宠的贵人,但陈瑄不会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
这宫里面的美人儿她拦得住十年也挡不住二十年,就算她使尽浑身解数把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娘都压着不许出头,但陈瑄还能让外面进来一个身份高贵她怎么也压不住的——比如那甘露宫中才进宫一天就仿佛应有尽有的贵嫔谢岑儿。
总有一天陈瑄会喜新厌旧去别的女人那里,到时候她便是孤苦凋零会被新得宠的那些人踩在脚下。
这一切全是拜梁皇后所赐,她恨了她十几年,连同整个梁家,还有东宫的太子,都被她恨极。
可就算梁皇后死了,她也拿梁家无能为力,她出身卑微,陈瑄就算宠爱她也不是那种会听信枕头风的昏君,她就算想挑拨离间都没法子。
想到这里,张贵人又抬眼看向了承香殿,她想起来当年她被梁皇后身边的姑姑按着她灌下去的那碗浓黑的汤药。
那时候是陈瑄亲自去把她从梁皇后宫里给抱了出来,她死里逃生,她听着陈瑄说了许多抱歉和内疚的话语,她也是在那时候被陈瑄金口玉言封了贵人——三夫人之末,然后便一直到如今。
这十年的爱宠不是假的,但她的确无依无靠也不是假的。
收回了目光,她垂着眼睑想了一会儿,看向了一旁的内侍:“去请王婕妤到我宫里来。”
内侍忙应了下来,然后转身便吩咐了小内侍去王婕妤宫里去。
张贵人目送了那小内侍跑远,表意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她现在真的有些感激谢岑儿进宫了,就算是压了她一头的贵嫔又怎么样呢?她身后是谢家,那是她应得的,她嫉妒也没用。
她原以为谢岑儿进宫来是陈瑄为了太子保驾护航,可现在看来——
她简直要笑出声了,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啊!
报仇的机会不就这么来了?
九泉之下的梁皇后会因为当年之事后悔吗?
想来是不会的。
张贵人靠在肩舆上闭了眼睛,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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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宫中,谢岑儿让人拆了发髻换了常服,正让人摆午膳时候,王泰从外面进来了。
“贵嫔娘娘,陛下一刻钟后过来与您一道用午膳。”王泰行礼之后在一旁恭恭敬敬说道,他抬头看了一眼谢岑儿,见她头上身上打扮太简单,便又好心提了醒,“娘娘快妆扮起来吧,这样太过于素净了。”
谢岑儿一早上顶着高髻假发感觉脖子都要断掉,这会儿听着王泰好心的提醒,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知道了,谢谢王大人。”谢岑儿叹了口气还是起身,让常秩送了王泰出甘露宫。
“娘娘要重新梳个发髻么?早上的三鬟髻的确沉了些,陛下一刻钟后要来,婢子给娘娘梳个简单些不那么沉的吧?”察言观色,玉茉上前来问道。
谢岑儿披着头发对着镜子想了一会儿,点了头——她这才刚进宫,虽然她对整个皇宫以及陈瑄无比熟悉,但他们对她却不那么熟悉,这会儿是大可不必标新立异弄出什么花巧的,得要围绕着自己的目标任务稳打稳扎才行。
“不要辫假发进去,就挽个简单的。”谢岑儿用手指梳了一下自己厚重浓密的长发。
玉茉拿着梳子上前来,笑道:“娘娘头发好,寻常的发式都不必用假髻,也就是早上那种隆重华贵的,若是没有假髻,那么多珠钗花树都要插不上去了。”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沉重也是事实,好看的代价莫过于此。
谢岑儿笑了一笑,从镜子里面看着玉茉灵巧地把她的头发分成了前中后三个区域,然后灵巧地相互绕着挽到一起,再拿着簪子固定在脑后,发髻大体成型,再插上珠钗等发饰,玉茉心灵手巧,叫人从外面摘了一朵半开的朱槿别在发髻的左侧一边。
这梳头发的工夫,谢岑儿倒是想起来这玉茉之前那十几次重生中其实也到过她身边的,只是那时候每每都是在椒花背叛她之后才过来,她在甘露宫已经说一不二立了威,新来的女官自然不敢随便造次,当然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动着心思靠近她的情景了。
身边多一个能用的人总比留着一个会背叛她的椒花好,谢岑儿从镜子里面看着自己重新梳过的发髻,对着玉茉笑赞了一声心灵手巧。
正说着话,陈瑄从外面转了进来——显然是故意没叫人通传的。
“的确手巧。”陈瑄走到了镜子前面端详了一下谢岑儿的发髻,伸手拿了旁边架子上面的外袍展开来,示意谢岑儿可以穿上。
两旁的女官宫女们都退到一边去,谢岑儿起身来从容地让陈瑄帮着她换上了外袍,然后笑了笑:“王泰还说陛下得要一刻钟后才来。”
“琢磨着也没什么事情,就直接过来了。”陈瑄也笑了一笑,“来得早了,便看到朕的贵嫔在为了朕对镜理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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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内殿走到外殿坐下。
外殿中,王泰带着提着膳盒的内侍们正在布置着午膳。
让人先依次试过膳食,过了一刻钟没有异状,王泰便把饭菜碗筷酒水都一一送到了陈瑄和谢岑儿面前,接着就带着人退到殿门口等候了。
陈瑄并不喜欢在自己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站着伺候,谢岑儿不仅前面十几次重生已经体会过,昨天刚进宫在承香殿也已经见识过。
“朕听谢岫说,你当年颇得你父喜爱,常常带在身边。”陈瑄夹了一根青菜,放在了自己盘子里面,然后抬眼看向了谢岑儿。
“那便是我二哥没说实话了。”谢岑儿笑了笑,“不是因为受喜爱,只是因为家母不怎么喜欢妾身,所以先父只好行使一下父亲的职责,免得我在家里面被人欺负。”
“哦?是这样吗?”陈瑄发出了一声有些做作的反问。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她知道陈瑄这就是两边试探着摸底,他让谢岫在身边随侍左右的确是信任,另一边又是不信任,他的信任要在他了解清楚了情况之后才会产生。
“妾身不信陛下不知道谢家那些事情,陛下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谢岑儿说道,“陛下不仅知道妾身不得母亲喜爱,还知道妾身原本只是替姐进宫,若是妾身姐姐如今在宫中做贵嫔,陛下才不会问这些话——”她拖长了语调,还笑了一笑,“不过妾身小时候跟着先父进进出出,见过太多事情了,妾身不和陛下计较。”
这话让陈瑄笑出声了。
“那么——你认为朕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陈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因为陛下想知道,谢家究竟是真的心中存着这山河一统的信念,抑或是只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说好听的话来图一个荣华富贵,再有——谢家与梁家这么多年的姻亲,哪里有姻亲之间还观念相左的呢?”谢岑儿看着陈瑄,“在妾身看来,舅舅虽然不主张北伐,但也并非是完完全全不想着统一江山的,只是现在局势并不允许,魏朝在南边看似地域广阔,可又危机四伏,若是贸然北伐,却引起了民变起事……那就是得不偿失。”
陈瑄面上神色渐渐淡了下去,他表情复杂的看着谢岑儿,过了许久才轻哼了一声。
“谢岫倒是有一点没说错,你的确是跟着你父学了不少东西,还胆子大。”陈瑄说道,“这些话——朕没有想过会从一个女人口中听到。”
“女人不配说这些吗?”谢岑儿故意问。
“并非如此。”陈瑄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酒,姿态却放松下来了,“因为见识所限,她所学过的那些并不能支撑着她去思考这么多的事情罢了。她们看起来是一个人,又却不是一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又转了个话题,“你见过朕的张贵人,你觉得她和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谢岑儿顿了顿,这还是这么多次重生以来,第一次被问她对张贵人是什么看法了。
第16章
“陛下心中张贵人是怎样的人,那么在妾身心中,她便是怎样的人。”谢岑儿这样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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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了解陈瑄,当然也知道这种看起平常的问题之后会有怎样的陷阱。
一切问题看似毫不相干,但其实背后都有着同一个逻辑,皇帝身边的人对皇帝来说都是有用处的,一个人会如何评价皇帝身边的人,便会让皇帝看得清楚此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便以张贵人为例子,她被外界评价为妖妃还是妖孽或者其他的什么奸妃之类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陈瑄来说,她是他的枕边人,或者也是知心人。
那么此时此刻陈瑄让她来说一说张贵人的看法,用意便一目了然。
如若她顺着外面所有已知的言辞来说张贵人是奸妃是妖孽,那么陈瑄几乎立刻马上就会认为她说过所谓一统江山也不过只是讨好他的一个方式而已;
如若她反过来说张贵人的好话——这是不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话语,她堂堂谢家嫡女,进宫得封贵嫔,她说张贵人的好话?那简直就是虚伪到无边无际,陈瑄心中会有怎样的看待就可想而知了;
如若她说她觉得张贵人可怜,这就更好笑了,她凭什么觉得张贵人可怜?宫里独宠了十年的贵人可怜在哪里?
如若她说张贵人是陈瑄的枕边人知心人,她谢岑儿何德何能对自己头顶上的九五之尊指手画脚说他的枕边人知心人是谁啊?
如果没有前面十几次的重生,她是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如同条件反射一样把这些藏在背后的事情想得清楚透彻——所有的经验都在于不断积累不断分析不断反省。
到目前为止都已经重生了十八次,她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当女皇且还要把无限循环的重生给中止,那么她就要在前期和陈瑄相处时候做到尽量少踩坑,尽量快地取得他的信任。
方才那问题虽然突然,却又着实是一个自我剖白的机会,抓准了便是一条肉眼可见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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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谢岑儿的回答,陈瑄颇有些意外又有些赞赏地笑了一声,问道:“朕向来觉得幼媛相貌出众,她身上有着康都的贵女们身上少有的蓬勃生机。”顿了顿,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不过宫里宫外真心实意喜欢她的并不多。”
谢岑儿顿了一秒才想到“幼媛”应当是张贵人的闺名或者小字,以张贵人出身低微来看,是小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正想着这些,陈瑄接着道:“时下女子及笄礼后便取字,幼媛家里贫寒不讲究这些,连正经大名也没有一个,这小字还是朕给她取的。”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她,语气温和,“你的小字是叫什么?”
“云霓。”谢岑儿回答。
“倒是与你名字颇为契合,山顶可见云霓。”陈瑄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她,“朕记得谢岫小字——云出?”见谢岑儿点头,他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夹了一筷子菜吃到口中,再次笑了起来,“武安公在朝政之事以外倒是颇有些意趣,你们兄妹四个大名是一套,小字也是一套,难怪朕从前与武安公一道闲聊时候总是感觉十分快意,只是这命数也难讲。”
这些显然就只是陈瑄自己在感慨,并不需要谢岑儿去附和,于是她便安静地也夹了一筷子菜吃下去。
上首的陈瑄喝了一杯酒,重新再一次看向了她:“朕也很喜欢和你说话,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与你父的确有颇多相似之处。”
谢岑儿放下筷子,看向了他,笑了起来:“那陛下今后会常常到甘露宫来,是吗?”
陈瑄往旁边靠在凭几上,也看着她:“应当会常来,也或者会常让你去承香殿,只是那样你的名声或者要比幼媛还要不好听。”
“陛下心里妾身是怎样的人,妾身便是怎样的人。”谢岑儿笑了起来,“便如妾身常说,妾身一切不过是系在陛下身上的,何必去在意旁人怎么说呢?”
“你这份豁达疏朗,也让朕喜欢。”陈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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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午饭吃到了下午才吃完。
陈瑄在殿中东扯西拉天南海北地聊了个快意,吃完饭后便回去了承香殿去处理朝事,最后留了句话让谢岑儿晚上去承香殿陪着他用晚膳。
谢岑儿自然是一口应下来——尽管陪皇帝吃饭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但皇帝本人快乐了,大约也能算是她在朝着她的目标稳定前进。
陈瑄前脚刚走,天色忽然又阴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乌云,把太阳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多时就电闪雷鸣开始下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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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摇着扇子站在廊下看雨,这永熹四年的雨,的确就如她记忆中一样多得反常了些。
要沉下心,耐得住性子,才能稳打稳扎——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自我鼓励,她忽然一抬眼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跟在在一个陌生的姑姑身后冒雨出现在了甘露宫的门口。
椒花?
谢岑儿收回了茫茫思绪,眉头皱了起来,转而看向了身边候着的常秩和玉茉。
“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过去。”常秩也注意到了宫门口的那两人。
谢岑儿点了头,感觉有些好笑了——椒花这人的命运轨迹是强行捆绑在她身上且还要背叛一次吗?这都送到了太子身边还能重新回到她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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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常秩便带着椒花和东宫的管事姑姑于氏一起过来了。
“见过贵嫔娘娘。”于氏上前来行了礼,口中语气尊敬,但神色还是带着几分不逊,“殿下说这丫鬟毕竟是娘娘带进宫的,他不好夺人所爱,故而请奴婢带来送还给娘娘。”
谢岑儿没叫这于氏起身,就由着她跪在地上,而是看向了跟在于氏身后神色凄惶的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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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的态度和椒花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太子陈麟吃了亏也没好好反省,仗着自己是太子,仗着自己外公是丞相梁熙,觉得她谢岑儿就应该让着他。
可这世上哪里有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呢?
她现在是陈瑄的贵嫔,就算现在梁熙过来,也是梁熙让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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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谢岑儿没有说话也没有应答,于氏悄悄抬头想要看一眼谢岑儿,不防才刚抬了下眼睛就听见旁边玉茉一声斥责。
“东宫出来这么没规矩!敢直视贵嫔娘娘!”玉茉是陈瑄亲自让王泰去内府挑出来的女官,虽然在谢岑儿身边顺从温柔,但在对待其他人的时候便是气势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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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当然也知道这甘露宫中女官们的来历,她不敢顶嘴,更不敢多吭声了,她既然能在东宫当上管事姑姑,那自然也是明白宫中规矩的,前有张贵人后有谢贵嫔,东宫说起来是尊贵,但那是太子殿下尊贵,和她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关系?
这宫里可没有什么打狗看主人的,有时候对着主人下不了手,可不就是要对着狗打到死才能立威?
她不想当那个用来立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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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于氏神色迅速顺从下来,她道:“请贵嫔娘娘恕罪,是奴婢逾矩了。殿下也是想着娘娘一人进宫,身边若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才安心一些。”
谢岑儿笑了一声,她仍然没叫于氏起身,只淡淡道:“昨日在陛下面前都说了把这丫鬟给了殿下,殿下现在私底下还过来,若是让陛下知道——”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而是似笑非笑地拿着手里的扇柄挑起了眼前这于氏的下巴,“你说,宫里流言要怎么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