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臣子们拥有了和皇帝一样大或者差不多大的权力时候,他们便会蠢蠢欲动不安于室,他们或者会想着——这天下或者也可以改一改姓,正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君与臣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博弈,谁强谁弱,忠心与否,都是未定之数。
臣子需要明君来实现他所谓的抱负,君王需要忠心的臣子来维护他的统治和利益。
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这君臣只能算他们彼此人生中的一段共处,终究还是要走向他们各自要去的方向。
在他们共同携手前进的那些年,皇帝是愿意付出自己的信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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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太监是最值得信任的。
因为太监一无所有,全部身家都寄托在皇帝身上,他的荣辱他的富贵,他的一切,全部都是皇帝来给予,他没有子孙没有后代,所能图的也就是一个忠心。
尽管自从有了宦官,便有了宦官擅权,甚至太监还经常会兴风作浪,在宫里宫外惹出事情来,但他们对皇帝来说,却是值得信任和放心的。
利益完全重合,目标基本一致,只要有足够的手腕能压制住这些太监,那么他们就是最能被托付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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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枕边人——对于皇帝来说,是最复杂的存在,甚至超越了以上列举的所有。
以夫妻来论,夫妻天然是一体,枕边人是最亲近也是最容易获得彼此信任的那一个。
这是最天然的信任基础。
他们是夫妻,他们年少时候就在一起,他们共同生育子女,他们会共同渡过许许多多的年月,他们彼此生活中甚至有一半的时光要分给对方。
但他们却又最容易相互猜忌。
对于皇后和妃嫔来说,她们只是皇帝身边若干枕边人中其中的一个。
她们首先要分享的就是来自帝王的所谓宠爱。
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喜欢把自己的真爱拿出去和别人分享,人总是有占有欲的。
既然无法完全占有,既然被迫需要放弃,那么信任也就无从说起。
后妃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们有自己的母族,有自己的子嗣,从古至今每一个能在后宫中混出名堂混出头的女人都知道要为自己打算,都明白不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系在皇帝身上。
对于后妃来说,皇帝是不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而皇帝是否知道这样的事实呢?当然他更明白。
所以对于皇帝来说,枕边人是最容易付诸信任又最容易怀疑的那一个。
在信任的时候,当然能超越所有人。
在怀疑的时候,必然也能超过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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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具体到陈瑄身上,他最信任的人曾经是自己的兄弟安王陈璎。
陈璎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当初刚登基时候韦榷掌控朝政,朝臣们也多半畏惧韦榷,甚至倒向了韦榷,是陈璎与他同携手,不仅收回了皇权,还共同扛过了韦榷篡朝乱政,之后还一起分化了谢家,让朝政大权渐渐都收拢到陈瑄手中。
但随着时光流逝,因为子嗣一事,他们兄弟俩已经开始渐渐疏离——至少没有当初共携手时候那样亲密了。
当陈瑄只有两个皇子而陈璎快有一打儿子的时候,安王还没有放下手中的权力,还是朝中的重臣,那么对于陈瑄来说,安王的一言一行就看起来另有目的一般。
不过他们兄弟俩也还没有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尽管谢家已经被打散,谢岳被逼着去了玉州久不在京城,谢岫在朝中只占了无关紧要的位置,但梁家却还是完整的,梁熙如今是丞相,宫里面的太子是梁熙的亲外孙。
作为权臣,梁家势大,陈瑄如果对陈璎动手,与自己的兄弟反目,那就是在给权臣机会,让权臣找到机会来更进一步。
陈瑄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想要让所有权力都集中在他一人手中,他现在想要梁家也像谢家一样四分五裂。
所以有那么一件事情,或许应当算是张贵人替他背了黑锅,那就是梁皇后之死。
对于陈瑄来说,张贵人当然是知情识趣的大美人儿,但什么时候宫里面又缺美人呢?
张贵人最让陈瑄喜欢的地方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一无所有的出身,她一无所有,所以要把身家一切都系在他的身上,这是一个值得他信任的美人儿。
梁皇后最终因为张贵人的缘故去世,宫中梁皇后和梁家的影响一落千丈,太子也成为了孤身一人,梁熙虽然是丞相,但他毕竟在宫外,宫里面的太子失了母亲的照拂,是必然比不过从前的。
而其中最妙之处便是,没有人会真的怨恨陈瑄,所有的恨意矛头都指向了张贵人。
这是陈瑄作为皇帝玩弄手腕权术的结果,身在局中的人或者感受不到,而局外之人哪怕看透,也会因为自己的利益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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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那十几次重生当中,张贵人第一次失宠是在太子陈麟去世之后。
其实并非是因为什么裴美人的缘故,而是显而易见的,梁家已经被处置,那么张贵人就没什么再继续利用的价值。
薄情寡义的渣渣就是会这样处置自己利用过的人,渣渣是没有感情,渣渣的眼中只有利益。
张贵人之后的复宠缘故也很简单,那就是她谢岑儿把裴美人生下的那个皇子养在了膝下,当她谢岑儿有了子嗣在膝下,陈瑄就开始提防着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梁皇后。
道理都是很简单的,一切不过利益取舍。
打动陈瑄其实也相当容易,说到底不过也还是利益。
皇帝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皇权,是他手中的权力,是他掌控天下的能力。
有这些,他就能保证自己的利益永远至上。
想得明白这些,她当然也很知道要怎样打动陈瑄——她想要做的一切,最初都会开始于陈瑄对她的信任。
信任将要如何获得呢?如果她是如张贵人那样无依无靠的女人或者更简单,又或者是家中早已落魄的贵女也很容易,唯独她现在的身份是最难的。
谢家的确是被拆得四分五裂了,但四分五裂并不代表着完全没落,谢岳在玉州的势力庞大,还能与韦苍相互牵制,每次她走什么基建路线还能用上谢家的力量,那就已经说明了,谢家只是没有如梁家那么嚣张而已。
陈瑄让她进宫,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一边是想看看梁家和谢家之间的关系,一边也是想再摸一摸底。
他对她的信任值取决于她的表现。
如果她看起来简直是个傻白甜,那么可信度大概可以飙升到四五十。
如果她显得有心机,那么可信度立刻成负数。
但他当然是什么都不会表现出来的。
所有事情都只有在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让人窥得一丝真相。
身为皇帝,他如果在现代,大概可以眼不红心不跳地成为表演大师,一口气横扫所有电影节奖项,拿十个八个影帝的奖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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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吃饭进行一些活动再重新洗漱再回到床上的时候,谢岑儿仰躺在床上,扫了一眼坐在旁边找侍女讨要了香膏的陈瑄。
陈瑄见她看向了自己,便笑了一声,把香膏盒子打开,挖了一坨在手心捂化了,然后在她脚腕上揉了一揉。
“免得明天你不舒服,太医告诉朕,这里是有个穴位的。”陈瑄说道。
烛影摇晃,层层叠叠的幔帐中,陈瑄头上没有束发,看起来肆意,甚至声音都带着几分魅惑。
谢岑儿踩了他一下,想把脚收回来又被他握住了。
“朕不会骗你。”陈瑄似乎格外正经。
“我不信。”谢岑儿看着他。
第12章
有前面的十几次重生作为基础,谢岑儿并不惧怕陈瑄。
诚然他是个感情渣又精于算计并且利益至上,但他并非是只看着自己眼前利益的那种人。
最可怕最薄情的皇帝会是哪一种?
是那种他已经拥有了一切,他几乎已经漫无目的,所以他的心思全部会用在玩弄权术之上,他完全不在乎和自己利益无关的任何事情。
而陈瑄并非这一种。
他是一个有理想的皇帝。
有理想和追求的人,他的算计在碰到他的理想时候,便会稍有缓和与权衡。
陈瑄的理想是一统天下,北伐重回晶城,不再屈居在康都。
这是她十几次以外反反复复验证过的事情。
所以她可以装作傻白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换得一个50分的信任,也从陈瑄的理想下手,用最直接的利益来换另一种信任的可能。
这是看起来最不可行但是又经过她前面十几次重生之后发现最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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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在很多事情上显得渣而算计,但偏偏就是在一统江山这件事情上甚至有些天真。
初登基时候他信任韦榷的原因之一是韦榷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北伐成功,韦榷最初也的确办到了,他领兵带兵,让魏朝的军队不断壮大,之后他开始试着北伐,最初的胜利让陈瑄欣喜若狂,接着便给予了韦榷更大的权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韦榷当初的权力和声望来源于陈瑄的慷慨给予。
当然了,手中有了太多权力的人便会想着更进一步,韦榷之后种种行为,以及谢家和梁家的应对,便再与北伐和一统天下无关了。
脱离了这个领域的陈瑄便不再天真而愿意付出信任,他最后处置韦榷还有平衡各方关系时候,便不会那么天真又慷慨,而是活生生的帝王面目了。
这或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的复杂多面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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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把药膏盒子随手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笑了一笑:“你为什么不怕朕?”他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着她,“你胆子很大。”
“为什么要害怕陛下呢?”就着昏黄的灯光,谢岑儿看向了陈瑄,“陛下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有趣。”陈瑄目光落在谢岑儿脸上,“所以你方才不信的是什么?”
“不信只不过揉了揉脚踝,就能让明日神清气爽。”谢岑儿道,“也不信陛下是什么可怕的人,在妾身心中,陛下是可亲的人。”
“可亲?”陈瑄挑眉,眼中闪过了一些光芒,语气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听家父说过陛下想要一统江山,重回晶城。”谢岑儿看向了陈瑄,“并且今日从陛下口中,听到陛下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语,家父没有骗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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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帷幕之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陈瑄看着谢岑儿,早上时候他们两人在承香殿时候那只言片语的对答在此时此刻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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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的后半生都系在陛下身上了,若是出宫,岂不是把大好前程拱手让人?”
“陛下心中的将来,就是妾身认为的大好前程。”
“朕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重回晶城。”
“当年迫不得已南下到此,一晃竟然也快七十年,再不回去,将来恐怕都要忘了曾经魏朝拥有怎样庞大的疆域,曾经有过怎样四海来朝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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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在骗我吗?”谢岑儿看向了面前神色晦暗不明的陈瑄。
陈瑄沉默地看了她许久,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你出生时候就在康都,北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陈瑄问。
“对于妾身来说,便只是年少时候家父的梦想。”谢岑儿回答,“妾身既没有去过晶城,更不知道北边到底是怎样的,那一切对于妾身来说,便只源于家父当年与妾身说起的那些壮志未酬。”顿了顿,她看向了陈瑄,“女儿应当也是可以继承父亲的理想,对吗?陛下。”
“对……”陈瑄看着谢岑儿,面上神色渐渐柔和下来,“朕知道你父亲是很有抱负的人。”
“所以在妾身眼中,陛下并不可怕。”谢岑儿最后这样说道。
陈瑄若有所思又看了她一眼,再次陷入了思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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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并不慌张。
陈瑄的确是会因为一统天下这样的理想变得感性甚至天真,但他仍然拥有判断和思考能力,而不是遇到理想立刻变成智障。
她前面十几次重生的经历告诉她,对待所有智商正常不掉线的聪明人,都要有更多的耐心——给彼此留出足够的时间,留出思考的余地,才更有可能在彼此之间达成观点的一致。
说起来陈瑄在她前面的十几次重生当中,也是相当鲜活的一个人。
与张贵人一样,他几乎每一次都不太一样,他是会因为她的不同而不同的人。
这样的人当然难以把握。
一次又一次重生当中,她眼中的陈瑄变得立体丰满——从普通平面的渣渣,变成立体的可以试图去了解和沟通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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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一直劝朕,北边不平稳,总有胡人肆虐。”陈瑄忽然又开了口,“北燕自从在珠水之战大败之后一分为三便是例子,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北燕被其他的政权替代。”
谢岑儿听着这话并没有贸然开口说什么,而是等着陈瑄继续说下去。
“朕自登基以来,也见过北边的政权更替,朕记得朕刚登基时候,北燕的皇帝还是北金的大将军。”陈瑄语气平常,“北金似乎是在短短数年内就消亡了,然后才有了北燕的崛起,一统了金江南北,甚至可以逼近玉州,甚至可以威胁到康都。”
顿了顿,陈瑄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语气轻松中甚至带出了几分喟叹:“那时候有人劝朕,可以把安城作为都城——”说着他看向了谢岑儿,“你知道安城吗?”
“知道。”谢岑儿点了头,这些旧事她听父亲谢应说过,前面十几次重生也不断听陈瑄说起过,“安城还要往南去,在铂江旁边。”
“你去过吗?”陈瑄问。
“没有去过,只是小时候听家父说起。”谢岑儿道。
“你的小时候——”陈瑄闭着眼睛似乎在回想着年月,他轻笑了一声,“你小时候,应当也的确就是那时候的事情吧!朕记得那时候在朝堂之上,你父亲站出来与梁熙据理力争,他说只要十万大军就能让北燕大败,根本不需要迁都去安城。”
“最后根本没用到十万大军。”谢岑儿说道。
“是啊,你父是将才,只是脾气硬了一些——实在是硬了一些。”陈瑄说道,“朕当年很信任你父,朕很喜欢他的直言,朕便让他做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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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顿了顿,陈瑄所说虽然没有错——但其中却漏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的父亲谢应能做丞相,在她看来是作为他与梁熙压下了韦榷的酬谢,韦榷那时候身为大将军带兵再次北伐,在京中的谢应便得到了丞相之位。
只是陈瑄不提韦榷……
谢岑儿看了陈瑄一眼,两人目光却正好相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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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相信朕当初的看中吗?”陈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