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的军制十分庞杂,暂且把那些虚衔官阶将军放到一边,也不看地方上和各州刺史都督之类交叉着的复杂构成,仅仅只看卫戍京城的中军,其构成也十分繁琐。
中军首先是可以分为宿卫军和门牙军。门牙军专指的是驻屯在康都京郊的那些机动部队,而宿卫军的组成则包括了前述六军,以及前后左右四军、屯骑、步兵等组成的六校尉,还有隶属太子东宫的前后左右中五卫率。
历来中军统帅,都是帝王心腹。
从前谢应做过中军统帅,现在的中军统帅是远在珠州的大将军卢衡。
王琳突然领了六军,便让人开始猜测着,陈瑄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突然让人统领了六军,明明王琳从琪州回来康都这么久,看起来都像是有别的安排,不像是要安排军职。
是因为太子陈麟的原因吗?
倘若真的是因为陈麟,便不得不让人在意,为什么陈瑄这次秋獮把陈麟留在康都而不叫他随行了。
种种猜测种种流言,一时间康都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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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梁熙便是在这样气氛中接到了王琳的拜帖。
“人就在外面吗?”梁熙合上拜帖,带着几分诧异地看向了面前的冯屹。
冯屹点头,道:“便就在府外,大人见还是不见?”
“就请进来吧!”梁熙笑着摇了摇头,把拜帖随手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看来京中最近这些消息让他有些坐不稳了。”
“便不说他,就是下官也觉得最近京中实在是……各种流言蜚语太多了一些。”冯屹说道。
梁熙扶着几案站起来,轻轻叹了一声,道:“这便是空穴来风啊!”
冯屹看了梁熙一眼,满肚子的话倒是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才好,便只道:“下官先去请了王大人进来。”
“去吧!”梁熙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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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琳人如其名,风度翩翩美如冠玉。
他跟随在冯屹身后进到屋子里面来的时候,让梁熙感觉眼前一亮。
王琳上前来先行了礼,口中道:“下官回京城以来,还一直没有前来拜会丞相大人,今日便仿佛是做了不速之客了,还请大人见谅。”
梁熙笑了笑,请王琳在旁边坐下,然后才道:“无论之玉什么时候来老夫这里,都不是什么不速之客。”
说着话,下人进来送上了茶水,王琳也起身在一旁坐下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此番前来,确是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丞相的意思。”王琳恭敬地看向了梁熙,,“丞相也知,前些时日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了摩擦,如今我领六军,中军中许多事情也因此都在我眼皮底下过。”顿了顿,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手令,起身上呈给了梁熙,“丞相大人请看。”
梁熙接了这手令,略有些诧异地打开来看了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从安侯自从入了东宫之后,东宫宿卫动作便一直不断。”王琳轻声说道,“这事情不在军中,或者也看不出有什么。”
梁熙合上手令,抬眼看向了冯屹,道:“叔立先暂避。”
冯屹听着这话便应下来,起身退到了门口去。
屋子里面只剩下了梁熙和王琳二人。
没有旁人,王琳声音便不再压得那么低,他看了一眼梁熙,接着刚才说了下去:“东宫五卫率原本是由刘绍刘将军统领,但刘将军前日却请辞,并且太子殿下也已经批下了。”
梁熙翻开那手令又扫了一眼,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看向了王琳:“这事情,陛下知道么?”
“若是别的小事倒是罢了,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过陛下。”王琳诚恳说道,“只是陛下看过之后只是全部压下来,故而知道的人也少。下官只是觉得,一切以大局论,陛下或者对这件事情自有打算,但长久来看却并非好事。陛下之前斥责太子殿下的事情人尽皆知,这次秋獮也已经确定了不会带上太子殿下,再有这件事情,三者相叠加……”
这话王琳没有说完,但梁熙已经听得出来他没有诉之于口的未尽之意。
陈瑄在逼着他的太子表态,也在看跟随着太子的人到底会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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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熙沉默了下去。
他与陈瑄君臣多年,对陈瑄算得上了解。
在朝政大事上面,陈瑄向来都是客观并且理智的,朝政大事上面,他并不任性,也不独断专权,甚至称得上从谏如流。他登基以来,任用贤臣,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以明君的姿态坐在龙椅上,让魏朝迅速恢复了平静并且开始发展。
但在私德上,梁熙就没什么好话能评价了,当年他求娶了他的长女梁霙,没几年后宫就开始充斥各种各样的女人,再后面又横空出世了一个张贵人,求娶梁霙时候信誓旦旦的话语俨然是放屁一般。他虽然是臣子,但梁霙是他亲生的女儿,自然是偏向自家女儿多一些。
不过他也没有偏向太多,许多事情在过去之后再回头去看,方能窥得一二真谛。
便如陈瑄与梁霙之间帝后离心之事,如今回头去看,是在当年北燕想要送公主和亲之后。在这件事情上梁霙与陈瑄的意见相左——其实仅仅只是相左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陈瑄也并不是容不得旁人说不的皇帝,但倘若意见相左还拿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并且固执己见一味反对下去,任是谁也接受不了。便在这事情上陈瑄与梁霙闹得难堪,梁霙还因为这事情回到梁家来住了半个月,最后还是陈瑄亲自出宫接了她回宫去。
在这之后,陈瑄便不再多顾及梁霙的面子,开始在宫中广纳美人,结果当然是帝后之间关系更加恶劣,争吵时时不断。
可就算如此,陈瑄还是立了梁霙所生的嫡子陈麟为太子,对待梁家丁点没有变。
这让梁熙就算偏向自己的女儿也挑不出什么好说的。
梁霙去世是在张贵人进宫之后,张贵人进宫似乎对梁霙的刺激格外重一些,梁霙与张贵人闹出了势同水火的架势,最后在陈瑄一而再升了张贵人的分位之后,梁霙终于病逝在了宫中。
死后的哀荣陈瑄还是一样不少地周全到位了,但梁熙也看得清楚陈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当陈瑄还把梁霙看作是妻子是家人的时候,当然是无限包容,在最初那几年,他后宫中的确只有梁霙一个人,他那时候便就是按照求娶时候承诺过的话语那样对待梁霙。
但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在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并不能也不会和他同心,并且之后也不可能发生变化的时候,他便不再把她看作是妻子,而是具有政治意味的象征:皇后。
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需要皇后去做的,陈瑄转变了对梁霙的看待,也就转变了他的态度,对待皇后便如同他对待臣子一样,做事不力并且身居高位的臣子要怎样处置?如果无法让他从这个位置上走下来,那么便只好让他死在任上换个清净。
梁霙就是这么死的。
现在,太子陈麟事实上处于了和当年他母亲一样的境地。
当陈瑄已经不再对他有儿子的期待,而只是用太子这个身份地位来看他,他之所为若出错,他会有怎样的结局?
自然也是死。
可他当年没劝下自己女儿,眼睁睁看着她走了歧途最后香消玉殒,难道现在再看着亲外孙走一模一样的路么?
梁熙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入了无力的泥沼。
他不是陈瑄,做不到把感情和理智分得那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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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从张贵人口中知道梁熙进宫与陈瑄商谈了整整一夜的消息。
张贵人翘着长长的指甲,拿着铜制的工具敲开盘子里面的阿月浑子,口中漫不经心地说着宫中的事情。
“原本陛下说好了昨天到我宫里去的,谁想到丞相大人横插一杠子,这连吃醋都没法吃!”张贵人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丞相大人真是狡猾得很,一边要送美人进宫,一边自己还用国事把陛下占着!没人比他更会算计!”
好端端的事情从张贵人口中说出来就让谢岑儿觉得奇奇怪怪,她拿了一颗张贵人敲开的阿月浑子吃下去,果不其然得了她的一记白眼。
“我辛辛苦苦敲了这么久,你伸手就拿去吃啦?”张贵人把手里的锤子塞到了她手里,“剩下你来敲。”
“叫个人进来敲?”谢岑儿看了一眼盘子里面的阿月浑子,又看了一眼张贵人,“反正我们这会儿说的话也没什么是外人不能听的。”
“我可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站着听我们闲聊,万一我说点什么被人知道了,添油加醋往陛下耳边说怎么办?”张贵人又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起来,“你不也一样?你以为宫里面的人都和我一样坦荡?小人多得很!防人之心不可无!”
“罢罢,那我敲就是。”谢岑儿随手拿了盘子里面的阿月浑子大力敲开,才敲了两个,就又被旁边张贵人把锤子给拿走了。
“哪里能这样,这样里面的果仁都被你锤烂了!”张贵人皱眉,“还是我来。”
“这是我做了事还不讨好。”谢岑儿索性在旁边凭几上靠着,只看着面前娇滴滴的大美人翘着长指甲挥舞着小锤子敲干果仁。
“内府给你送了去秋獮的新衣裳没有呀?”张贵人一边做事一边问道,“这次陛下就带着我和你两个人一起去秋獮,都不会带底下那些什么婕妤美人之类的了。”
“还没送来,可能还没做好吧!”谢岑儿随口回答,“陛下以前去秋獮会带很多宫人么?”
“以前带的可多了。”张贵人想了想才说,“皇后在的时候每次带的就特别多,每次秋獮还有很多王公大臣送美人给陛下。”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谢岑儿,仿佛意有所指一般,“到时候就算陛下只带着我们俩去秋獮,但还是会有很多别的美人呢!”
“也正常。”谢岑儿倒是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她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捏了捏,“毕竟这都是讨好陛下的好时机。”
“你不介意这些?”张贵人再次看了过来。
谢岑儿也看向了张贵人,她知道张贵人是计较这些的,于是她道:“我进宫得封贵嫔,这点大度还是应有的,不是么?”
“虽然我做了多年贵人,也是位列三夫人了,可我就是计较这些。”张贵人坦然说道,“我小气得很。”
谢岑儿无所谓地剥开了橘子,只笑了一笑:“这话与我说可没用,得与陛下说才行。”
“还是算了。”张贵人目光闪烁着,又仿佛若无其事一般重新把话题拉回了梁熙身上,“你说,丞相进宫是不是要为太子殿下说情,让陛下把太子殿下带上一起去秋獮呀?”
第40章
只稍微一想,谢岑儿就知道为什么张贵人一而再说起了梁熙。
正如她觉得这次陈瑄和太子陈麟之间起了这样的摩擦和冲突是她来刷陈瑄好感度的时机一样,张贵人必定也会抓住这种时机来撬动陈麟的太子之位,以她对张贵人的了解,她是必定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张贵人是一个极其擅长抓住时机的人,并且也相当懂得什么叫做临机应变,这自然就是在过去的十几次重生当中,只要她谢岑儿不插手,她就多半能成功把陈麟弄死的原因。
想对当朝太子下手,不是一两年就能做成的事情。
陈麟就算不得陈瑄的偏爱,但他有外公梁熙,梁熙代表着整个梁家,除了梁熙之外,他还代表着礼法,魏朝的士人心中具有嫡长子身份的陈麟便是正统应当的储君。
这两个条件共同构成了陈麟这么多年在东宫稳如泰山,只要陈麟不出错,陈瑄为了魏朝的稳定,都不会废他的太子之位。
张贵人相当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每一次对陈麟动手的时机都是陈麟出错——哪怕他不想出错,她也能勾着他做错事。
只要他出错,她就有本事让这小小错处无限放大。
而陈麟无法处理这种无端放大的过错,陈瑄却又无法容忍这种过错,这二者相加,陈麟的下场就可想而知。
这其实是谢岑儿相当佩服张贵人的地方。
她对付太子的方法概括起来十分简单甚至过于简单,但若代入到张贵人本人去做这些事情呢?
张贵人身后没什么显赫家族,她用了快十年的时间去布置一切,她耐心十足,还能稳得住手中各方势力,王婕妤和二皇子在她手中任意摆布,陈瑄的心思被她摸得清清楚楚,她等着陈瑄已经彻底对陈麟失望之后才发力动手,那样陈瑄才会愿意去相信那些他原本不会信的关于陈麟的那些事情。
张贵人没有她这样重生了十几次的经验总结,她便就是靠着她自己,几乎完美无缺地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得妥妥帖帖,没有缺憾,她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何等的智慧!
这一回目当中,有许多之前没见过的剧情出现了,原本张贵人动手的时机自然也和之前不一样,她现在选择的这个动手时机,应当是依赖于秋獮时候陈瑄和陈麟分别在枫山和京城,二者虽然离得近但却又有一定的距离,有距离意味着消息传递速度有先后,她必定是准备好了要打一个时间差。
一切准备都建立在陈麟和陈瑄会分开的基础上,所以她便在关心梁熙会不会劝着陈瑄重新带上陈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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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早打算救太子,谢岑儿这时候便要对张贵人的做法有应对和安排了——并且不是简单的应对,还要用上谢家的力量,一两天都未必能办得好。
不过她这次老早就决定不对陈麟的死活插手,所以她便把一半橘子掰开放到了张贵人面前,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丞相是要向陛下说什么?就连丞相进宫来见陛下的事情,都是你说给我知道的。”
张贵人接了橘子,把手里的小锤放下,掰开一片橘子吃下,似乎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道:“我在想啊,若是太子这回又跟着陛下一起了,那二皇子还留在京城吗?”
这就是典型的另有所指的话语,谢岑儿看了张贵人一眼,把橘子皮丢到小几旁边装这些果皮果壳的小桶里面,然后才道:“这些事情轮不到我操心,实在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陛下?”
“我这不是想先和你商量着么!”张贵人睁大眼睛,无辜地看了她一眼,“宫里面我就能找你商量商量,你还一问三不知!你是贵嫔呢,怎么能这样?”
“要是我劝你不管,你会听吗?”谢岑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张贵人目光流转,她重新拿起了锤子敲开了一枚阿月浑子,道:“你要真的劝我,我就真的听。”
谢岑儿顿了顿,笑着道:“那我就劝你少理这些事情,民间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情要发生总是要发生的,静观其变就好,不是吗?”
张贵人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半真半假道:“可我也等不起下一个十年了,再过十年,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所以你看,我劝你,你也不会听。”谢岑儿也看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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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其中暗藏机锋,便也是心照不宣。
张贵人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长长的羽睫垂下来,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怅然。她又敲开了一枚阿月浑子,把果仁放在面前碟子里面,再把果壳放到一旁,才重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