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农夫听得瞠目结舌,荆芥他知道,是种能吸引猫的草木,只是想不到还能有如此用途。
“小人知错,还望奶奶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求饶声哀戚,屏风后却岁月静好,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博山炉里沉水香缓缓弥散。
良久,屏风后的人终于发话,音调肃然,偏偏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送到衙门去。”
货郎的哭喊声逐渐远去,农夫不知所措,伏在地上,脊背发颤。
许青窈道:“小狸,将猫给他送去。”
“给你的猫。”
直到一只遍体赤金颜色瑰丽的长毛猫出现在自己眼前,农夫方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都是这位夫人的计策。
农夫喜不自胜,趴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多谢贵人还小人清白,小人名叫李小大,原是贵府庄子上的佃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倘若有幸得贵人差遣,必定当牛作马。”
原来这位李小大并非淮安人氏,多年前曾籍隶广府军户,后为逃避徭役,携妻挈子,自粤地沿海卫所迁来,投入薄氏门下,苟且偷生十余年。
去岁年成不好,家里孩子生了病,没有余钱看诊,谁知,前些日子,家里小囡捡回只野猫,遍体赤金毛色艳丽,世所罕见,又逢薄府高价收猫,便想着来将此猫献宝,借此换些救命银钱,谁想竟会横遭闹剧,所幸贵人出手解围,结局圆满。
许青窈听后,只是微笑,“这猫品相罕见,去前面帐上支钱吧,价钱就按其余人的双倍。”
农夫又是一番感恩戴德不提,见其走远,许青窈从屏风后出来,心里暗道:都是那位新回来的薄二爷惹的祸,倚官挟势,哗众取宠,这场祸事本因他而起,却要由她来善后。
遂有些不满地问:“那位二爷呢?”
白管家答:“二爷中午还在,貌似不久前才出的门。”
看来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她还真无缘得见。
“白管家,方才那位佃农的猫钱你亲自去看着些,别再出了岔子。”许青窈说着,向小狸使了个眼色。
见老管家走远,两人遂朝角门动身。
第6章
直到听见铁器巷的拉风淬火,章台街的丝竹管弦,金银楼里的讨价谈笑,菜市小吃里一声还比一声高的卖命吆喝……许青窈才敢相信,她已经迈出了薄府大门,马车外面就是淮安城内最繁华的四方街。
一路向北,马车停在火珠巷门口,这里是郎中赵岐黄的家。
此行,是来看诊,顺便兑现承诺——那是一本前朝的古医书,当世已经绝版,她允诺如若他帮自己安稳度过殉葬之劫,就双手奉上此物。
许青窈敏捷地跳下马车,小狸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漆黑的暗巷中,连两侧那些黯淡无光的破旧灯笼都显得悠然可爱。
小狸有意讨许青窈开心,“夫人整天坐着,身手倒比我们这些干活的下人还利索呢。”
“知道你是恭维我,但我却很受用。”
小狸听见自家夫人向来冷清的声音中笑意醇厚,简直比糕点铺子里的香气还浓,自己也不由得雀跃起来。
“大少爷早早就没了,这下老爷也没了,西府里就剩大少奶奶您当家了,咱们以后可以常出来玩儿了。”
小狸掰着手指头,一桩桩悲剧被她这么一说,硬是成了喜事。
真的是喜事吗?她只怕族中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生死大劫恐怕还在后面。
胡思乱想间,到了一户柴扉小院。
笃笃——
无人应答。
小狸也上前帮忙,一连敲了四五下,还是没有动静,回应她们的只有不远处巷子里的狺狺犬吠。
“赵岐黄走了。”从巷子深处的黑暗中传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
“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白衣广袖,手里打一盏幽蓝羊角灯。
许青窈转头看去,那一张仙人般的容颜映在灯影里,一下就点亮了淮安城的整个黑夜。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直直弯下腰去,“薄家二房庶弟青城,请嫂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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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府回程的马车上。
车辘阵阵,顶棚悬挂的凿空镂银熏球里,点着荀令十里香,随着轮毂辗转,溢出缕缕若有似无的清甜。
油壁车后,青石板上,马蹄哒哒,正是薄家二爷,在后面骑着白马一路相送。
白日里繁华的里运河,此刻终于静下,船夫和艄公早早换了地方歇脚,滔滔流水亦青睐于画舫绣船,将鱼虾的腥气抖去,换上脂粉招摇。
浆声阵阵,打碎两岸酡红灯影,从这边遥遥看去,可见鹅黄新柳下,成群姝女提灯漫游,时有面俏的郎君经过,便好一阵睇笑。
许青窈收回目光。
再多看妙龄少女们一眼,她可能会疑心自己已经长出白发,虽然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岁,文人诗里称作“桃李年华”,辞调叫得好听,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早已是枯木难逢春。
时间当真如流水,三年白驹过隙,俯仰之间,亦是一日千里。
谁能想到,昨夜她还在薄氏祠堂里因为一块牌坊绝地求生,今夜就与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隔帘而坐。
而这个人还是她的二房叔叔——
那位一直活在薄家上下唇齿之间的男子。
小狸挪膝,凑向许青窈耳边,隔着厚重的帷幕,细细给她讲起马上那人的故事。
按照小狸的说法,此人的传奇,讲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譬如,此人的母亲蓝氏是如何貌美惊人,又是如何红颜薄命……
又譬如,此人少年时是如何的暴戾恣睢,大逆不道,酒醉鞭奴,章台游冶,后来竟牵涉到勋戚闺帷,以至于将自己的父亲活活气死……
再譬如——这回便是好的了——年仅十六被逐出家门,孤身远走,赤手空拳,在闽地打出一片江山。
这样跌宕的故事,许青窈听到这里,方才皱了眉。
“赤手空拳?”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有一丝少见的轻谑,“不见得吧,世上之人一旦发迹,辄称自己是如何白手起家,可是依我看来,只不过是自吹自擂,或是掩人耳目,自证清白罢了。”
说到这里,许青窈看向小狸,“你可曾听过,人家讲‘一命二运三风水’,说的就是大事成败自有天定,建功立业哪里有话本子里那样容易,一个人再怎么能耐,也得搞到第一笔起家的资财,否则,再长的腿,都是连步子也迈不开的。”
小狸听得一知半解,一脸懵懂地盯着许青窈,“那夫人你说,为什么人家都讲‘人定胜天’,按你说的,难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生来就都是奴才的命吗?”
“当然不是,”她解释道:“‘人定胜天’这个词,是受苦的人给自己渡厄用的,若是上位者用这个,那就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了。”
小狸有些失望地盯着她,随即低头叹息,“看来我生来就是渡厄的,我的命可真苦。”
许青窈见这丫头着了相,赶紧给她解释,“怎么会,‘一命二运三风水’后面还有话呢,‘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驱吉与避凶’,若是你肯钻研上进,识字念书,真诚待人,到哪里都不会差的。”
其实许青窈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是呀,为什么要有奴婢呢,为什么要分妻妾呢,为什么人要有三六九等呢?
要不是自己十七岁出嫁那天,被薄家半路截住,是不是已经成了纨绔财主后院里的一缕冤魂?
多可悲,仅仅是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命运的眷顾。
其实她早就想着,要把这丫头的奴籍给放了,只是从前做不得主。
如今倒好了,男人们一死,除去牌坊那事儿,她的生活反而轻巧了。
许青窈心里想着帮小狸,却终究没说出口,所谓‘语以泄败,事以密成’,她是个谨慎的人,怕其中出了变数,反而害得人家空欢喜一场,希望的破灭比没有希望更叫人绝望。
幸好小狸是个心浅的,一会儿就从自怨自艾里跳出来了,甚至还有心思打趣,“我既不想积德,也懒得读书,名字怪,长得丑,要不是遇到奶奶这个贵人,恐怕连大罗神仙也没得救了。”
“就你嘴甜。”许青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峰一挑,眸光中多了几许狡慧,“明明后面还有两句,怎么不见你说呢?”
“不想择业,伺候大奶奶你就是我的业,也不想择偶……”小狸说到这里,耳根烧起来,也就说不下去了。
许青窈有意逗弄小狸,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呀,我说的是‘趋吉’和‘避凶’。”
小狸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头埋在双膝间,遮住整张脸,耳朵通红,“大奶奶你可真坏!”
许青窈因为赵郎中的不告而别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忽然就心情大好,恰逢外面烟花炸起,她顺手掀了帘子,探身去看外面淮安城的夜景。
一双笑眼堪堪掀起,冷不丁对上马上那人,忽然冷了唇角。他不知几时,就打马行在侧边,也不知道车厢内两人的私语,被他听去几点。
马上的薄青城确实是在笑了。
却不是因为女儿家的闺房顽笑,而是那番关于“白手起家”的高论。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能人异事,如她所言,赤手空拳能成就大业的,几无一人,就连他自己,能在沿海扎下根基,也多少是有贵人相助,外加大势所趋。
外面的人把他传成那样,话里行间恨不得替他生出三头六臂,有时连他自己都汗颜。
如今这些人把他捧得有多高,当年他还是外室庶子时,就把他踩得有多矮。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脸还是同一张——富者给青眼,贫者抛白眼,贵者笑脸相迎,贱者冷眼横加,真真好笑。
因此,许青窈的那番话,着实给他不小的意外。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孀妇,竟然也知道这些,不愧是薄羡为大房选中的人。
只可惜,这个好儿媳,不久之后,恐怕就要成为薄家败落的掘墓人了。
薄青城冷笑着,却因为月光澹面,衬得眉目生辉,连那由于过分高挺而显得陡峻的鼻梁,也突然柔和下来。
烟花在他头顶炸开的一瞬,愈发显得白衣高洁,竟有廖天孤鹤之感。
“卖花嘞——”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卖花女郎提筐沿河叫卖。
小女孩打着赤脚,踝上系一串洁白的白兰花链。春寒料峭,夜风一吹,破衣鼓鼓,愈发显得纤瘦可怜。
只听那小女郎唱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花好,歌声更好。
调子娇媚婉转,宛如夜露将凝,唱得人耳边濡然有湿意。
随着歌声弥散开来,从大楼中陆续出来许多披红裹绿,穿绫戴锦的女子,一时间簇拥而上,将那小妹妹团团围住,笑闹声响彻长街。
许青窈抬头一看,“醉仙楼”三个字映入眼帘,见那门口有许多红男绿女缠头裹臂,唇口相接,一时难堪,急忙缩了回去。
见许青窈先前听得入迷,薄青城早将马勒停,此时半身微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隔着帘子问道:“嫂嫂可是要花?”
许青窈摇头,故作镇静,“不用。”
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给她买花,也太不庄重了些。
不想,那人闻言却是一笑,极为利索地翻身下马,一头扎进脂粉钗环堆簇的人群里。
不消片刻,便大跨步回来,手里捻着两三枝木兰。
一枝顺势探入她的窗帷。
低沉悦耳的嗓音伴着花梗钻入帘中,“知道嫂嫂心善,见不得穷人家女孩儿受苦。”
那怡红快绿的楼上恰好传来一支调子极怪的曲子——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接过花,见那肥白的瓣子上,夜露重重,不知是雨水,还是雾气。
第7章
“给你的。”
许青窈看了一眼木兰花,便递给一旁的小狸。
“哇,好嫩的木兰,还沾着露水呢。”
小狸喜笑颜开地道:“谢谢大奶奶!谢谢二爷!”
帘外那人听后,顿了片刻,旋即笑道:“不必谢,你家大奶奶是观音,解救众生,乐善好施,这是她给你的。”
许青窈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却又是好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便不好反驳,就只能顺着说:“小姑娘确实可怜,这么晚了还出来卖花。”
“可怜?”
“破衣旧裙,连鞋都没有,还不可怜吗?”这些身世贫苦的女子,总让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薄青城嗤笑一声,“所谓‘知地取胜,择地生财’ ,此地是个挥金如土的所在,明里达官贵人纵横,暗中三教九流蛰伏,寻常卖花女哪个敢来?靠在洒金坊的这几个月,那女子不知已捞了多少钱,仅是那醉仙楼里姐儿们洪水似的善心,就够她买房置业了。”
“难道她一个月天天在这里,人家不会看出端倪吗?”
“昨夜走城西,今朝在乡北,明日洒金坊,后天兰香苑,中间隔上个两三天……两个月来都是如此,个个还只当她脸皮子薄,恩心重,不敢天天来呢,便愈发关照了。”
许青窈没有说话,她准确地捕捉到一个时间段——“两个月”。
两个月前这位二房叔叔就回来了吗?
“你猜她多大?”薄青城问。
“十三岁左右吧,反正是比我小。”见许青窈神思怔怔,小狸便顺口答话。
“猜的没错,去年十三,今年十三,明年十三,年年十三。”薄青城轻笑道。
小狸一惊,“这卖花女是个妖怪不成?!”
许青窈笑了,“就是妖怪,木兰花成精。”
吓得小狸赶紧把手中的木兰扔出去,牙关颤颤,一脸嫌弃。
许青窈一边安抚她,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怪不得人家都说叔叔是神出鬼没……”说是为大老爷奔丧,实则就连大房的丧仪,都是缺席的。
薄青城这才发现些许说漏了嘴,他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日的话头却着实密了些。
只好模棱两可道:“手头有太多生意,族里又有一些旧事龃龉,便耽搁了。”
许青窈知道此人曾经被逐出族谱,不愿与薄家来往也是有的,加之听出对方有意敷衍,便也没再追问。
熏球里的荀令十里香都燃尽了,颠了一路,车厢里的清甜气变得馥郁起来,在鼻腔里横冲直撞,令人有些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