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脂虎听了,笑着应下,又吩咐跟来的几个丫鬟小厮,把四散在西府的猫都抓了回去。
“你这位二哥真是好本事,一时之间,哪里搞来这么些猫?”许青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为这事儿听说二哥都忙几个月了,能不多吗?”
“几个月?这么说,二爷早都回来了?”
薄脂虎一撇嘴,“早回来了,几个月了,只是不想见咱们薄家这些人罢了。”
她还以为他是为了参加老爷的葬礼才特地赶回来,原来早在几个月前就到了淮安。
那他为什么说谎?
第11章
这日天气晴好,府中无事,院里的积水一除,下人们也都得了闲暇。
许青窈便趁机把管家叫进来,“白老,烦您领小狸去一趟衙门。”
这位白老自小便跟了老爷的,很是得用,乃是老爷生前的一个心腹,许青窈执掌东西两府中馈,对内敲打刁奴,对外往来人情,都少不得他上下指点。
因此,许青窈对这位,一向是奉为尊长。
此刻,他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大奶奶是要发落这丫头?”
“哪里就是发落了,只是说这丫头品性不错,上次我答应她,给她去了奴籍,今儿就是来叫你办这事儿的。”
说着把手里的契纸递了出去。
老白一看,恍然道:“哦,原来是要脱籍,大奶奶到底心善。”
顺势看向一旁正往美人觚里插花的小狸,“记得这丫头那年在街上,卖身葬父,好不可怜,还是老爷发了慈心买回来的,今年老爷一走,竟也要脱了籍去,真是物是人非啊。”
许青窈听见这老白是话里有话,耳边莫名刺燎,便笑道:“我记得白叔也早脱了籍,可知老爷仁义,纵使去了,家风也是惠泽长流。”
搬出了老爷,老白便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笑了两句,出去唤人备车去了。
小狸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忙不迭跟着白管家去了。
小狸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了,此人正是老族长的侄儿——薄老三。
许青窈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管家刚走,房里的丫鬟小狸和云娘也都不在,此刻见他来,心里颇有些警惕,回去坐到堂中的直棂圈子玫瑰椅上,挺直了腰板看他。
“三叔怎么来了?今儿府中冷锅冷灶,可没什么美酒佳肴招待您老。”
薄老三乜斜着眼回瞪她,“老太爷使唤我来,说过几日便是清明节,叫你提前清扫祠堂,准备好祭祖的东西,别到时候丢了薄家的排场。”
“这个我知道。”虽然祭祖是不容许女人在场,但之前的一应繁琐事务却都得妇道人家来经管,故此,许青窈早打算糊弄过去。
薄老三上下打量她良久,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自以为肚子里怀个什么野种,便能摆起奶奶的款来,把我们薄家阖族耍得团团转吗?我告诉你,上次的事儿,还没完呢!”
“完不完,老太爷自有定论,还轮不到你说嘴!”
“怎么?急了?是不是怕爷把你的奸夫找出来?”薄老三说着就倾身凑上来,一只枯瘦的鬼爪探到她鬓边,作势要挽那碎发,许青窈立身站起,一巴掌甩上去,“恶心的玩意儿,你再敢动手我就喊人!”
“喊人?”薄老三冷笑一声,“你喊啊,正好把人都喊过来,让你们大房的丑事传得更臭更远些!”
“实话告诉你,你那孩子是不是薄家的种是一码事,生不生得下来又是另一码事,族里的几位尊长,正想方治你呢,我跟你说,侄媳妇,你要是肯花钱消灾,我便帮你渡过难关,保准叫你母子平安,怎么样?”
许青窈看了眼外面敞亮的天,“这是缺了钱讨到我面前来了,把你的破碗端上来,奶奶我给你施舍两个子儿,要是还想威胁我,有多远滚多远!”
“嘿!真给脸不要脸啊!”薄老三挽起袖子,作势要动手。
就听外面竹篾帘一响,天光涌入,一道极冷冽的声音传了进来,“三叔,您老安好呀!”
薄老三回头一看,“二房的?你不在你东府里待着,大白天的,就往寡嫂院里跑,这可说不过去啊……”
“我来给故去的大伯上香,” 薄青城抖一抖手里的香烛,笑得有些邪气,“倒是您这心眼长得可不一般,什么都能看错了眼。”
这是变着法骂他脏呢,薄老三怒从心头起,到底人家话说得巧,好坏都留了余地,他也不好动粗,只脸色上更难看了些,“回来了也不知道登门拜会长辈,到底是庶出子,眼皮子浅。”
不想,薄青城听了这话也不恼,笑眯眯地道:“怎么没拜啊,上次不是去十一太公府上,正好见您搁门口跪着数蚂蚁呢,不敢扰了您雅兴,故此没作声罢了。”
许青窈一听这话,心里差点乐开了花,谁不知道这个薄老三幼年失怙,稍长失恃,是老族长给拉扯大的,只是烂泥扶不上墙,养到能立门户了却染上了赌瘾,回回赶上人来要账,便跪到门外头,指望搜刮点老太爷的资财去填坑。
这当然是丑事,这会儿光明正大地被人指出来,直将薄老三气了个倒仰。
薄青城却视而不见,兀自笑着说下去,“现在想起来,倒要问一声,三叔,那地上到底有多少蚂蚁?您可有眉目了?”
薄老三几欲咬碎牙根,恨恨盯了薄青城半晌,霍然转身,拂袖而去,直走到外面月洞门下才敢放声言语,“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娼门里出来的货!仗着在外地赚了几个臭钱儿,也敢在爷头上摆谱!”
骂声传入当庭,字眼很是不入耳,许青窈不禁蹙了蹙眉,余光一瞥,恰好睄到薄青城阴沉的脸色和阴鸷的眉眼,那真叫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青窈一看见他这副模样,再联想到昨夜云娘和自己说的那些家族秘辛,便暗自噤了声。
不想,他再转过脸时竟又换了一副神色,还是那副春风澹面,秋月宜人的相,只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却倒令人无端怜悯起来。
“此人这一番没讨到好,想必很长一段时日是不会再来了,嫂嫂且安心。”
许青窈应了一声,识相地道:“多谢叔叔解围。”
再看见薄青城在祠堂上净手焚香虔心祭拜的模样,她简直要疑心,方才是自己眼神出了岔子,怎么会在那样一张净如佛子的脸上,看出来修罗面呢。
“对了,嫂嫂,姨娘请你后日去东府小聚。”
姨娘指的是老四薄脂虎的娘,他也跟着这么叫,看来是与这两人关系匪浅。
许青窈笑道:“想来从叔叔回家,咱们两房还没聚呢,也早该给叔叔接风洗尘了。”
薄青城打了一个揖,“全凭嫂嫂赏脸。”
*
小狸得了良身,高兴自是不提,路上经过茶坊,自告奋勇跳下车去,要请白老一碗茶喝,感谢人家为她跑这一趟的劳累。
进了茶坊,看到一堆人孵在里面,其中赫然坐着薄家老三——那个不成器的酒鬼赌徒,时常来给大房找麻烦,她早厌透了此人。
此刻不知在哪里喝得酩酊,满脸通红,还在人群里发大话,“我给诸位讲一个笑话——”
“话说某地有一老翁扒灰,事毕,向其媳告揖道:‘多谢娘子美情。’ 那媳妇却说:‘爹爹休得如此客气,自己家里,哪里谢得许多。’ ”①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有人趁机起哄道:“三爷怕不是讲你薄家家事吧。”
又是满座俯仰。
“薄家那许多,亏你知道是哪一家!”
“还能有谁,自然是淮安城里富得流油的那一家。”
有一年青秀才模样的人,面色不虞,颇为嫌弃地觑了薄老三一眼,“俗话说‘死者为大’,到底沾亲带故的,怎么还编排起死人闲话来了?再说人家绝了户,也实在可怜……”
小狸心想:看来这人群里面还是有明白人的。
薄老三冷笑一阵,“什么叫绝了户?人死了,种却留下了,你们说这还能叫绝户吗?”
……
小狸见薄老三张着嘴,不知又会吐出什么荒唐来,几步上去就把桌上的茶壶打翻,“三爷,你欠下赌债,问我们索钱不得,就出来编排大房的闲话,你还配作长辈吗?”
门外候着的老白也听见了,急忙跑进来,制止了这场喧闹,向众人连声告了歉,将两位冤家一齐拉了出去。
那薄老三醉得像个泥虫,这会儿瘫在车厢一角呼呼大睡,全然忘了方才差点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是以,一进府,小狸就赶快将这场所见报给了许青窈。
“大奶奶,您快想个办法吧,这么下去,咱们岂不是要被那糊涂虫拿捏!”
许青窈坐在二楼的支摘窗下,看庭中那株玉兰,洁白硕大的花朵,熙熙攘攘地挤作一团,被前几天的雨水洗过,像是一树吸足水分的云,傍晚的光洒下来,给花瓣和木窗都镀上金边,显出一种岁月静好来。
“小狸,你说说,族里那几位老古董会想什么办法来对付我?”许青窈幽幽开口。
“这……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长辈吧,难不成会比薄老三的手段更下作?”
许青窈沉沉望着左上角那一枝欹进窗来的斜枝,忽然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去, “这枝子倒有些意思……”
伸手摘去最顶上的一朵,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转身交到小狸手里,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小狸,收好!”
到了夜里,白管家被叫了来。
“这两日我们大房恐要生变,还得烦您老多寻几个护院,将那墙角四下围住,放上大水缸,只是入了夜,偏将西角侧门松懈下来,那里有一道矮墙,前些日子被雨冲圮了,也暂且先晾着,别修整。”
老白觉得奇怪,却也应了。
“还有一件事,您老外面行走,认识的人多,烦您给我去寻一个赌徒来。”
“赌徒?”
第12章
长盛坊,烧灯续昼,灯火通明。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牌桌上,“三爷,这把您可又赢了!”
“来来来,爷今天手气好,继续!”
薄老三脸上笑开了花,一连赢了五把,他这回是赚大发了,都说人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来这赌运也是一样。
谢天谢地,总算轮到他薄贵转大运。
在围着的一堆看客里,最显眼的是对面的小白脸,细眉细眼尖下颌,有点谄媚的相,眼睛粘在薄老三身上,亮晶晶的两片薄嘴唇里恭维个不停:
“三爷,您可真是高人不露相啊,怎么从前在这片就没见过您?”
薄老三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囊中羞涩,怯于来长盛坊这个淮安第一大赌场,只敢在小作坊里过瘾,就打了个马虎眼道:“爷从前在洒金坊那块儿混。”
对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显然是不想揭穿这份虚荣之下暗藏的窘迫。
“那可真是我们这帮人积德了,您要是早来,现在长盛坊指不定满地光腚——个个连裤子都输得没得了。”
众人纷笑,极尽谄媚。
薄老三是个眼皮子浅的,听了这话,还只当自己真有本事呢,脸上愈发得意洋洋。
小白脸趁他不备,手底一翻,盒中的骰子咕咚变了向。
这一把玩儿的是“除红谱”,果然,一翻盖儿,就是个满园春。
满座喝彩!
原来在这类戏中,向来以同色为贵,驳杂贱之,四枚四点大红色为最高之彩,称“满园春”,又叫“堂印”。
这薄老三可不就撞上个“堂印”吗?
薄老三坐地揽财,除了跟庄的,其余人都红了眼,那没押中的,愁眉苦脸,叹息不迭,当真应了那句话,“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吆,您老的手气今日可真神了!”有那跟着薄老三赚了钱的,笑着鼓噪:“三爷,要不咱再来一盘‘赶老羊’和‘掷挖窖’?”
薄贵正要一头再扎进局子,被小白脸拦住,拉到场外。
“等等,三爷,依小人的意思,咱见好就收,明日再玩儿也不迟。”
“咦,那哪行,今儿手气好,不趁机捞他个一笔,谁能知道到了明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亲爷哎,不妨告诉您,这些人那都是下九流的路子,您跟他们玩下去,赢得多了,那是胜之不武,再输上几把,反而有失风范。按本店规矩,长胜的赌客,另设雅座,您明儿来,咱们到楼上,还有好些乐子呢。”
小白脸附到薄贵耳边,“悄悄跟您说,那儿是新攒的局,都是外地客商,赢面儿更大。”
薄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打今儿算起,爷就成你们长盛坊的贵宾了?”
“那是自然。”
薄贵上下打量伙计,“你叫什么?今儿既能遇上,也是有缘,赶明儿,爷请你喝酒。”
“小人自小父母双亡,无甚正经名号,只诨名‘旺儿’,劳爷记挂。”
旺儿将薄老三一路送到门外,顶上两盏红灯将“长盛坊”三个鎏金大字照得如雪一般亮堂。
月下,薄老三打了壶顶贵的酒,一路且饮且歌且行,回了府中,一头扎倒在柔软的锦衾堆里,呼呼大睡。
忽然,朦胧之中,感觉有人靠近,眼睛一睁,是个红衣小鬟,正拿湿帕给他擦手。
不及多想,薄老三飞起就是一脚。
“你个蠢玩意儿,爷的手也是你能碰得的?把爷的好手气擦没了,明儿剁了你的狗爪子!”
阒静的庭院里,只有如雷的打呼声和小丫鬟的隐隐啜泣。
此刻,河倾月落,窗外玉兰高树,在青砖地墁上,洒下一地花影。
熬了大半夜通宵,在第三遍鸡鸣时,西府后门上终于来人。
“旺儿,怎么样了?”
对了,这个旺儿就是老白给她找来的“赌徒”,不过比平常所见的“赌徒”还要更精于此道些——这位是赌坊的伙计,听说是老白的一个远房侄子。
“大奶奶放心,鱼儿已上钩了!”
许青窈一笑,“那就好。”
顺手塞过去一个锦囊,旺儿顺手掂了掂分量,却是空的,一抬头,对上许青窈了然的笑脸。
旺儿不禁有些讪讪的,扯了扯嘴角,背过身解开一看,却是张银票,足足有三百两。
赶忙跪在地上,“多谢大奶奶恩典。”
“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记着。”
旺儿竖起两只耳朵,恨不得将字挨个儿刻在耳廓子上,听完,郑重其事道:“奶奶放心,这次务必要叫这个薄老三永世不得翻身。”
“辛苦你,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定不负奶奶所托。”
*
话再说回薄老三,翌日,此人睡到日上中天才起来。
赌坊一般是夕阳落照时分才打灯迎客。
薄老三悠哉游哉用过下午饭,赶忙换上压箱底的荔枝红缎道袍,戴上貂鼠帽套,蹬一双崭新天青纻丝白底鞋,雇了一领四人大轿,朝长盛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