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已经到了西府后门。
许青窈在小狸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两只脚都踏进了如意门,才堪堪转过身来,虚福了个礼,“一路多谢叔叔相送。”
“无妨,顺路而已。”薄青城冷面冷声,再看不出赠花时的柔情和暧昧。
月光打在门口的两个半大的石狮子上,像是披了银盔,散发出一种与体型不符的威严,门后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眉眼凛冽,发间的一朵白色孝花,莹然有光。
下一刻,大门阖上。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薄青城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正要扬鞭策马,忽听幽暗的宅门里,那袅袅婷婷的妇人发了声:“敢问叔叔今夜为何出现在赵郎中门前?”
“家中有人突发急症,听闻赵郎中医术高妙,特登门求药。”他跨在马上,高声说道。
“原来如此,祝叔叔家中一切安好。”
“借嫂嫂吉言。”
打更声逐渐近了,马蹄声远去,直到消失在巷角。
万籁俱静,墙内风摇花动,忽而嘎然一声,仪门大开,门后婷婷立着两人。
“小狸,打灯,出门!”
“啊,大奶奶,已经亥时了,再过几日又是清明节,现在出去,恐怕会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狸的声音有些发抖,饶是如此,还坚决护在许青窈前面。
“大惊小怪,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许青窈睨了一眼,顺势将她揽到身后,自己打前阵,“刚刚一路才跟两个精怪打过交道,你我不是都还好好的?”
小狸低头探视左右,面露惊诧,“什么精怪,还有两个!”
“一个木兰花精——”
“这个我知道,就是那个卖花女,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狐狸精。”许青窈失笑。
“狐狸精?”
小狸不解,眉心攒在一处,“也没见狐狸啊,在哪里,是公是母……”
许青窈摇头失笑,不知是笑小狸还是笑自己,“方才骑着马,已经走远了。”
第8章
盐河之上,淮安城最大的酒楼——鹤鸣楼,红灯高悬,曜如白昼。
临河二楼的雅间,牡丹雕花窗棂旁,坐着一老一少,老少都着青布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眉眼极类,使人一看便知是父子二人,两人身上皆散发着浓重的药草气息。
虽然看着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一众跑堂却也端茶倒水,殷勤伺候。
见梅兰竹菊四扇紫檀屏风后有人来了,那年老的立即起身相迎,“二爷安好。”
“二位久等了,有事耽搁,小可先在这里给二位赔罪。”
小的张口便说:“无妨。”
老的连忙拱手,迭声道:“怎敢。”
薄青城躬身回礼,“薛神医拨冗携令郎前来赴会,薄某实在感激不尽。”
“二爷言重了。”薛神医一张老脸,笑得皱纹勾连。
一面说,一面将四平八稳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儿子拉起来,“犬子顽劣,此行非要跟着前来见一番世面,叨扰二爷,还望见谅。”
“哪里,虎父无犬子,少年郎一表人才,又医术高明,未来可期,不多年后,又是一个薛神医,乃淮安百姓之福。”
小薛郎中听了这话,却也不表,只眉眼略松动了些。
薛神医代子赔罪,“我与拙荆膝下唯有这一子,又是老蚌生珠,从小娇惯,便宠坏了,饶二爷多担待些。”
“无妨,少年意气,您老想想,小可从前更为荒唐。”
此话一出,说者与听者便都笑了,小薛郎中也听出来,这薄二爷是在自嘲解围呢,对被父亲拉出来江湖应酬的反感,终于减淡三分。
薄青城向外招一下手,便立即有跑堂上前来,双手奉上菜单。
趁老薛父子看菜单的时候,薄青城欹出身去,小声道:“店二哥,劳烦先上一壶宋种。”
小薛的耳朵灵得很,“宋种?是那个闽地凤凰山的茶种吗?”
薛神医呵斥道:“你知道什么,在薄二爷面前也敢班门弄斧,小心打嘴!”
薄青城却一抬手,阻了老薛郎中,反而眉眼含笑地看向意气风发,只眉宇间尚萦几分稚气的少年郎,“洗耳恭听。”
小薛瞪了一眼老爹,夺回失掉的颜面,眉眼熠熠地开了讲,“传说南宋末年,宋帝赵昺南下潮州,路经凤凰茶区乌岽山,日高口渴,侍从们便采下一种叶尖似鹪嘴的树叶,令帝嚼食,不想竟能止渴生津,便赐名为‘宋种’,从此广为栽植,别名又称‘鸟嘴茶’。”
一番话后,薄青城率先拍起了掌,“小郎中见多识广,薄某佩服。”
对付有傲气的聪明人,在一番显弄之后,捧场是最为必要的。
果然,少年一双圆眼中先前还浮动的鄙夷,此刻立时成了海内逢知己的殷切。
薛神医不懂得这个道理,当然,也许仅仅是大人对小孩儿惯有的轻慢,或者是一种儒家中庸模式下资不外露的保护,“哪里,不过是小孩儿家旁学杂收,到处掉书袋而已。”
少年的喜色果然被压下三分,霎时便垂下了嘴角,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凝涩,薄青城适时打破僵局,唤来小二,吩咐上菜。
一队夭童玉女鱼贯而入,往返几次,八仙桌上便盖起三层浮屠,最底下是冷荤和素蔬,上面是水族,又分有鳞无鳞两种,间杂羽族杂牲之类,最顶上是一道四鳃鲈鱼。
待菜品上齐,连活了大半辈子,尝过不少珍馐的薛郎中都哑口无言,少年也是怔怔盯着琳琅满目的菜品,暗自吞了吞口水。
薛郎中看着满桌佳肴,依稀也只认得其中的山家三脆和渔父三鲜。
“这个是什么?”小薛夹了一箸自己面前青花瓷盘里的碎肉,顺口问道。
“这是雄鸡冠。”薄青城解释道:“鸡冠洗净,以丝绢包裹,置于酒糟中,翌日取出,与笋芽、蕈丝、香菇、麻油同放,大火爆炒,即可得。”
听了这话,小薛郎中的筷子一时停在半空,吃也不是,弃也不是。
父亲在一旁正襟危坐,眼尾的余光警告他勿要失了用餐之仪。
少年进退两难。
薄青城见状,先提箸一尝,皱了眉头,“略有些焦味,怕是火候大了些。”随即轻轻一捞,将菜碟端起,连同那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盘,一起扣入桌下的竹篾大笼。
做完这些,便用洁白的丝纨擦了擦手,顺便笑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小郎中,“怎么了,快吃吧,夜里江风大,菜该凉了。”
小薛知道他是给自己解围,心里自是感激,只是这做法,也太霸道了些。
闷闷地将筷尖上的碎肉扔进竹笼中,再不敢随意掇食。
饭吃到一半,“小二,上酒!”薄青城招来伙计。
“回这位爷,今日的酒早上便售罄了。”
看薛神医失望的目光,薄青城笑道:“别急,我有办法。”
说完便起身,脑袋探出窗外,“来一壶玉练槌。”
旁边有船凑上来,问:“还有醒酒汤要不要?”另一边,竟然还有时令鲜花,珍稀野味,满满的围了一圈。薄青城摆手推辞,那些人竟也不纠缠,各自悄悄退下了。
片刻,果真有酒壶被从一道打成活结的玉练中吊了上来。
“这是堂食,恐怕不许自带酒水。”薛神医有些惶恐。
“别处不行,鹤鸣楼却是可以。”
“这是为何?如此这般,这鹤鸣楼自家的酒水岂不是要卖不出去了?”小薛郎中满面狐疑。
薄青城转过身,背对着一江风月,言笑晏晏,“鹤鸣楼的主顾都不是俗人,这些人最是喜好风雅,吃穿用度,都得有个名头,吃酒本来是为有趣,这样一波三折岂不更好?”
呷一口清茶,“再者,鹤鸣楼的酒水,向来是无意苦争春的,每日放出的量也有限,何必自折身价,去打这些下三路子的野玩意儿呢,要知道,做生意,一向是有比较,才有赢家。”
小薛很机敏地插话:“还有野味。官府在过季时严禁渔猎,让农户自负经营,又可吸引客人,还不用承担责任。”
薄青城一愣,笑了。“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的快。”
薛神医点点头,赞叹道:“依我看,还是人家掌柜的仁心,自家这样大的排场,竟然愿意给小商小贩让路,当真是儒商典范。”
小薛也跟着点头,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倒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酒足饭饱,小郎中要下楼去看那些小船上的卖家,雅间里便只剩薛薄二人。
“上次的事,薛神医辛苦。”
衣袖里掏出来两大锭黄金,推过一锭,“只是如今又有一件事,还得再麻烦薛神医。”
薛郎中不禁汗颜,“上次的事……”中途差点就出了岔子,也不知道薛汍是怎么搞的,大约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总算不辱使命,只是这次,再不敢铤而走险。
想到此前车之鉴,当即直言拒绝。
薄青城仿佛并不意外,笑得光风霁月,“我这里有几支上好的药材,特意为你们父子准备……”敛睫时眼底一片冰冷。
薛郎中眸光一亮,忽又垂了眼皮,欲言又止,面露纠结,就听薄青城带有胁迫的嗓音,冷冷响在耳边:“其中一味唤作——无患子。”
薛郎中僵在原地,只觉得儿子薛汍在楼下与小贩交谈的声音,忽远忽近,甚至有些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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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姓薛的父子送走,薄青城才返回柜台结账。
“掌柜的,还是跟往常一样,记到您的账上吗?”
那账房伙计躬腰问道,极尽谦卑。
第9章
入夜,鹤鸣楼。
薄青城站在幽深黑暗的顶阁之上,眺望淮安的山山水水,这座运河上的城市,竟也像一艘巨船,随着水道不断迁徙,从千百年前的尘烟深处,走到今天。
多少往事,都湮灭在滔滔江水中,一路岁弊寒凶,风饕雪虐,竟也让他跋涉至今。
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是如何跌宕,那桩桩无解的死局,终于棋布错峙,这一场对弈,他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晚风吹来,薄青城从袖中取出那两支未送出的木兰,放在唇边轻嗅,多娇艳的花儿,可惜刚才和金子待在一处,便沾染了铜臭。
就像那样一位风韵高致的小娘子,为何偏偏嫁进了薄家?
轻轻一掣,木兰落入水中,随水而逝,远处江波一卷,再也不见。
*
许青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乱如麻。
夜深了,府中各处早已下钥,两人便从南风苑的角门回去。
小狸走前悄悄开了一道缝,上面缠了麻线,又叫熟人照看着,此刻麻线完好如初,果然无人觉察。
走在园子里,草木葳蕤,隐有水汽氤氲,檐下的灯笼经年,早已黯淡蒙尘,那光也像一只生了翳的眼,欲睁不睁。
走在廊上,杉木地板年久失修,时有磕绊。
角落里,几只荧荧绿眼时隐时现,一团乌黑疾冲过来,许青窈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大少奶奶!”小狸赶紧护在她面前,将那东西踢远,“小心冲撞!”
草丛翻动,一阵乱响,原来是发了春的猫正在鏖战。
“真冲撞了倒才好呢。”失魂丧魄的许青窈苦笑一声。
“少奶奶别这么说……”小狸一面弯腰去帮她理裙摆,一面心里想着该怎么安慰夫人。
刚出城看过郎中,回来就成了这样。
大少奶奶有了身孕,她自然高兴,可是看见大少奶奶这副模样,她又忍不住替她心疼。
“小狸,”许青窈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对于泅渡的渴求,“你说这个孩子该不该留。”
小狸愣住了。
这个十六岁的丫头,尚未经过人事,面对生死繁衍这样的大事,懵懂地像个孩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小丫鬟说:“大奶奶,依我看,这个孩子就留着,无论是儿是女,都是您的骨肉,何必要做出自损的事?更何况,本来咱们就是用假怀孕骗过族老们,不是正愁圆不了谎?这下好了……”
“小狸,”许青窈淡淡一笑,推开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不明白。”
那个困扰她数夜的绮梦,终于浮出水面,只是隔了太久,那一把幽绿阴暗的水草,早已经在她的颈子上扎根,融进她的血脉里去,从此与她呼吸与共。
怎么会呢?
谎言是她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应验——而且应验得这样快,甚至是在还未开始之前。
她清晰地记得,早在三年前,过继嗣子的当天,公爹就给她递来一碗绝嗣汤。
当时她不假思索地就一口闷到底,依她看,孩子被带到这个世上,简直就是活遭罪,她不但不惧膝下无子之痛,心里甚至还暗喜,自己积了大德一件,就算到庙里,也是要和菩萨平起平坐的。
后面守寡的几年,她更是从不沾染俗情,她向来自恃孤高,这大宅院里能入她眼的人都没有几个,更何况叫她与人苟且。
其实,外面人怎样编排她,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恃行事光明磊落,所以浑不在意。
这三年来,她处处着意,步步留心,从未与人留下口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开启新人生。
是的,三年前嫁入薄府之前,薄大老爷就说过,待嗣子学成归来,承继家业,便给她置办一个新身份,同时奉上一笔巨财,放她自由。
正是这句话,支撑着她嫁入薄家,下葬郎君,过继嗣子,撑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光阴和无边黑夜。
谁承想,三年后,一切物是人非,她像一只被关久了的鸟儿,好不容易待到出笼之时,却忽然被剪断了羽翼,正想做最后的挣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足之上,早已被圈了金链。
她曾经是感激公爹的。
凭心而论,公爹于她有恩,起码曾经帮她脱离了给老财主做妾的困境,又在她要被沉塘殉葬时,从乡下找了个嗣子,保住了她的命,大房的吃穿用度也从未曾亏待,还任由她出入府中的藏书阁,遑论他还待自己有知遇之恩,不仅向她传授一些生意经,什么“天地庄周马,江湖范蠡船”,“人弃我捡,人争我予”……后来甚至逐渐将大房的事一应交予她做主。
在这座宅子里,许青窈度过了荒凉,但并不寂寞的几年。
直到一年前,有关薄家大房翁媳扒灰的流言忽然满城纷飞。
清白,向来是一把毁誉的利刀,却又难以自证。
眼看谣言愈发不堪,公爹便搬出了大宅,住进了藏海寺附近的山间别院。
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次藏海寺祭祀,当天下起了雪,山路泥泞难行,在住持的挽留之下,他们翁媳二人便在藏海寺中留宿一夜。
第二日清晨,公爹坠下悬崖,粉身碎骨,之后便是一连串的丧仪——分殓,停灵,出殡,漫天的纸钱如雨一般,洋洋洒洒飘满了整座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