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以为悲剧是伴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那一碗绝嗣汤,注定了她今后与那浓黑汤汁一般发苦的命运。
大雨忽至。
像一艘搁浅在夜色中的小船,许青窈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楠木楼。
小狸也是自顾不暇,淋成了落汤鸡,这时就显出阅历的好来,房里二十五岁的大丫鬟云娘,便是个资深的舵手,她为许青窈换去湿衣,围上一床大红缠枝宝相花纹锦被,又寻来滚热的汤婆子,捂入被中,然后放下床帐,悄悄阖门离去。
窗外春雷声声,大雨滂沱,水汽从地底氲起,悄悄上了楠木楼,喜鹊雕花窗棂的缝隙里,溢出小股细流。
雨声中,许青窈沉沉睡去。
佛门净地,明月高悬,雪窗半白,窗外松风阵阵,屋内奇香催生,满室春情。
她像在碧绿的春波之上摇曳,忽而又被卷入幽深湖底,藻荇缠裹她的双臂,涡流激撼,浮沉无禁,脑内因为窒息而一片空白,朦胧中看见一束微光,只好奋力迎上,那一大片江水,带着层叠的波,越来越急……过了好些时候,终于化为一片虚空。
廊下鹧鸪一遍又一遍高啼,“行不得也哥哥……”
待天亮时分,恍惚还听见一阵笛声,令人想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雅事,可是待早上醒来,却哪里有半分春意——
小炉里的银炭早烧了个精光,夔龙耳香炉里也只剩下绵白的香灰,窗檐下的盆栽水仙结了霜花,她推开门去,不防被冷光刺了目。
原来昨夜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这里是藏海寺,她那早逝的郎君,灵牌就供在这里。
此行,她是和公爹同来祭拜,只是据她观察,公爹此行,不独为亡子而来,这里还葬着好几位与薄家颇有渊源的故交,他都一一焚香拜会。
早课过后,小沙弥端来素斋,一直等到饭菜凉透,不见来人,问过寺里扫地的僧人才知道,藏海寺后山有一悬崖,公爹一大清早就去往那里了。
许青窈穿过如海的松林,来到后山,峥嵘的怪石处果然立着一人,背影飘飘欲仙,她唤了一声老爷,公爹闻声回头,只是一看见是她,神色便十分古怪,一阵风刮来,他纵身一跃,跌入悬崖——
松枝上的雪落在她额头,眼前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夫人——”
许青窈被丫鬟小狸叫醒,顾不得满脸泪水,就要下床,被小狸按回去,另外的一个年长些的婢子端了五味子茶汤来,“夫人这是又梦魇了。”
窗外天光大亮,许青窈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看着头顶红木嵌黄杨月洞门架子床上的雕刻花卉,双眼放空,一言不发。
-
梦中,她又回到了藏海寺,醒来时,却还是在南风苑,她的楠木楼中。
这样的怪梦,自从一个多月前她从佛寺回来就开始了,只是今日,才让她真正的生出恶寒。
“大奶奶,二房的姨娘和少奶奶一个时辰前相继来过,现在要不要上东府一趟?”
思绪被打断。
许青窈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箱柜上的东西,都是一些孕妇坐胎之物,此刻看去,只觉散发着一股明晃晃的胁迫气息。
遂嫌恶地撇过头去,“不,去长明阁。”
长明阁是老夫人的居所,坐落在薄府最西侧,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琉璃明瓦,升拱雕鸾,最顶上是一层开阔的观景台,四角有铜黄色惊鸟铃悬系,时时驱赶云集的野雀。
许青窈走近才知道,看着顶顶气派的琼楼,其实檐宇上的青绿已经斑驳,廊柱上的朱红清漆也开始脱落。
庭除草木疯长,落步的缝隙里甚至钻出不少青嫩的竹笋,两厢旁杏花开得杂乱无章,因着此地的荒芜颓废,显出一种病态的靡艳来。
许青窈提裙刚上了台阶,紧闭的朱门戛然而启,出来一个素衣老妪。
许青窈被吓了一跳,只因这老妪的脸,实在苍老得不像话,若只苍老也罢了,竟有半面都是刻痕,遍布刀疤,狰狞可怖,像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偏又上了浓妆,更为骇人。
许青窈压下心中骇异,定声问了句好。
老妪微笑道:“大少奶奶请进来吧。”
自从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她与老夫人再无交集——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不允许府里的人接近长明阁。
其实这对于许青窈来说,未尝不是利事,这样的豪门望族,多少媳妇要被婆母立规矩,晨昏定省,日日问安,她却只需要隔着院墙,向西楼遥遥一望。
想到这个,她对这位未曾侍奉过的婆母凭空生出一股愧疚。
进到内室,她被眼前繁复靡丽的气象惊呆了,快到顶的楠木大立柜,几步开外摆着一堂黄花梨木桌椅,衬着玫红绣垫,架子上堆着景德镇官窑的瓷瓶,南宋冰裂纹的璺器,珍珠流苏的帐帏内,被褥是一水的青蓝织锦,临近的紫荆木衣架上披着一领大红色凤冠霞帔,四周五色香包垂累。
就在这花团锦簇之中,躺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
“老夫人,夕哥儿的媳妇来了。”夕哥儿是她已逝夫君的小名,老婢弯下腰去,将老太太托起来。
锦堆中露出一张苍老而凄艳的脸,双目失神,四肢瘫软,如同提线木偶。
老婢跪坐在床边,开始给老夫人梳头。
中途老太太咳嗽起来,许青窈见状,去到八仙桌旁倒茶,余光瞥见梳妆台上立着的一柄螺钿漆镜,旁边漆盒里的玫瑰口脂和茉莉香粉都已经板结成块。
她把茶盏放在托盘里,送到老夫人面前,“请婆母用茶。”
老太太一言不发,眼皮也不抬一下。
许青窈有些尴尬。
老婢接过茶盏,将碗沿偎在老太太唇边。
“哗——”茶水全泼了,瓷盏摔成了几瓣。
老太太这一掌打翻茶水的动作,迅疾狠辣,哪里像个病体沉疴之人。
许青窈有些吃惊地抬起眼,就见老人又恢复成原来的痴傻模样,半个身子虚软地浮在床壁上。
自从薄家大少爷死在拜堂成亲那夜,老太太就大病一场,先是口不能言,后来竟无缘无故下身瘫痪,双腿失能了,只好整日缠绵病榻,再加上与大老爷长期失和,长明阁也变得如同坟墓一般。
她今日来本是想通过这位婆母,了解些薄家的往事,看来也是徒劳。
见老太太打呵欠,那老婢便道:“老夫人困了,少奶奶若有心,改日再来罢。”
许青窈告退转身的一瞬间,身后的老妇,眉目陡然变色,像一只发狠的老猫,下一刻,就要跳下来将她撕碎。
第10章
回去的路上,许青窈问小狸,“那位嬷嬷的脸怎么会成那样?”
“我听府里的老人说,是被老夫人划的,说是嫉妒那位嬷嬷年轻时的好样貌。”
“我看不像,若真的是这样,那位嬷嬷怎会如此不离不弃?”看婆母吃穿用度,分明是经人悉心照料的模样。
回到南风苑,许青窈重新换了衣服,衣袖上满是方才被老太太泼的茶水。
大约是昨夜噩梦的缘故,她一脸颓败,眼下全是青黑,遂在金盆中重新拿冷水冰了脸,擦脸时,明晃晃的铜镜里,影绰照见丫鬟云娘勤谨洒扫的身影。
许青窈知道,云娘从前伺候过薄家大少爷——也就是她那位缘薄的郎君,可能是身份尴尬,因此,与楠木楼这帮人都颇有些生分。
同往常一样,将一切处置妥当,云娘便转身要走。
不想,忽然被许青窈叫住,“云娘,你在薄府年岁久,能给我讲讲从前吗?”
“什么从前?”
“薄府的从前。”
云娘转过身,眉间带着一丝惊诧,转瞬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薄府的从前,有记载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大奶奶要是好奇,去看看族谱就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又要走,态度坚决而不容挽留。
“族谱上没有薄夕白。”许青窈定声道。
薄夕白是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短命夫君的名字。
云娘果然顿住。
窗外,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来,像是一件褴褛的旧衣裳。
“少爷……”她到现在还这样叫他。
“少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提起从前的主子,她青白的鹅蛋脸有了生机,敛起眉目的时候有种佛性的慈悲。
“只是命不太好。”
云娘面色悲凉。
从接下来的话里,许青窈知道了这桩悲剧的始末。
“少爷自幼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文,十二岁百步穿杨,十四岁那年,在射场骑射时,忽然被惊马坠地,恰巧摔坏了腰脊,此后只能瘫痪在床,老夫人便是从此开始谵妄的。”
“老爷竟也不管婆母吗?”
云娘面露难色,静默半晌,又说出一桩积年的桃色旧案。
……
窗外晨曦入户,照射着昨夜银釭中燃融的烛液,像是一粒干了的血沫子。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二爷的母亲才会被沉塘?”许青窈大惊失色。
“正是。”
“恐怕这才是婆母与公爹不和的根本缘由吧。”
云娘宽容而凄婉地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许青窈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被逐出族谱的二房庶长子,看向她时,眼底总带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已经很好。
许青窈想到三年前成亲当日的那场闹剧,翕动几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云娘,从前少爷的身子怎么样?”
云娘微微一愣,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瘦得不成样子,饶是经常翻身按捏,身下也总长暗疮……他那样爱洁的人,如何受得了啊……”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许青窈沉默了。
不知道是有意遮掩,还是真的关心则乱,云娘的脸,伴随着过往的一切,云遮雾绕,叫人怎么也瞧不真切。
许青窈拼命回忆,试图挖掘出一点关于薄家大房这些年,是如何在接二连三的死亡中逐渐式微的线索,脑中却像碎着一盘散沙,完成不了任何符合大局的演练。
“云娘,我问你,从前薄家二房和咱们大房的关系怎么样?”
“在没出那件事之前,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友弟恭,同气连枝,一个经商,一个从政,二人同心,把薄家治理得蒸蒸日上,那时候真是好得很呢。”
“二老爷和那位外室呢?”
“二老爷十分宠爱那外室,就连对那外室的儿子——也就是二少爷,也寄予厚望。”
“那怎会……”怎会发生那样的不伦之事?
云娘笑笑,“谁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依我看,可能是美貌吧,毕竟那位蓝姨娘的容貌,也就只有大奶奶你能媲美一二了。”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里忽然重重一沉,那种才被风雨冲淡的愁恨,又重新泛上心头——那位如慈父一般的公翁,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吗?
面上却有些赧然,看向云娘,“云娘,你也很美。”
云娘面无波澜,好半晌才微微一哂,垂着眼道:“大奶奶是笑话我。”
“怎会?”
许青窈笑着回道,又问:“对了?你刚才说二爷的母亲姓蓝?”
“正是。”
云娘说,早在三十年前,薄青城的外祖就已是鲁地有名的海商大族,只是后来朝廷实行禁海之策,阖族遭祸下狱,蓝氏被充入教坊,后被二老爷暗中赎出,娇藏在外室。
几年后,便发生了那件震惊阖族的叔嫂通|奸案,也是为了薄家着想,怕落下窝藏罪犯之名,带累全族,便按照族规把蓝氏沉了塘,那时,薄青城才四岁。
后来他就被放在二房正室夫人名下教养,听说吃了不少苦头,由此也变得性情乖张恶劣,导致后来铸下大错,被逐出族谱。
许青窈这才知道,那位看着光风霁月的薄家二爷,竟然还有着这样狼藉不堪的过去。
窗外日上中天,许青窈第一次拨开了萦绕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的经年雾气,却只堪堪望见远处楼阁上若隐若现的惊鸟铃。
*
午后。
清明节快到了,过几日就要祭祖,小狸在祠堂里拿着把鸡毛掸子,给灵牌扫灰。
“这些该死的猫,把祖宗牌位都推倒了!”
许青窈在不远处天井里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本佛经,瓦楞下的一束晨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像一尊镀了金的菩萨。
听见这话,从靠椅上欹出半个身子,笑向小狸,“你这丫头,连自己的亲戚都骂。”
“亲戚?”小狸停下掸灰的动作,探出头来,“有我亲戚来了?”
许青窈放下书,指着莲花大瓮下的一个角落,“呶,那不是?”
小狸一看,原来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正卧在瓷缸和石壁的罅隙中,悠然自得地舔毛,可不就是又一只活生生的“小狸”吗?
小狸气鼓鼓地道:“大奶奶又拿我开玩笑!”
心里却有几分欣喜,看来大奶奶是想通了,日子怎么着都得过下去呀,她小时候就被发卖作奴婢,常听后院里的老人说,女人一生命如草芥,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
她和大奶奶一样,落进了薄家大院,日子虽然有如死水,好歹还能遮风蔽雨,丰俭由人。
如今大奶奶有个孩子傍身,就算在这盘根错节的薄氏宗族里,扎下了自己的血脉,下半辈子怎么也衣食无忧了。
至于哪来的,真的重要吗,反正在她看来,生谁的不是生,横竖都是自己的孩子,再说了,当着全族的面,连老族长都承认了,这就是薄家的血脉。
这下才正好,否则,她还发愁真到了瓜熟蒂落时,到哪儿去弄回来个活生生的小娃儿呢。
他们为奴为婢的,总归也得为自己考虑不是?
大房要是散了,他们这些人估计也得被遣散了,到时候哪里再去寻这样仁义的主家?
因此,小狸是一味地盯住许青窈,就怕她有一个想不开,大家全都跟着前功尽弃。
天光一暗,闪进来一矮一高两个人影。
前面是云娘,后面跟着个少年郎,一看就是薄家祖传的相貌,长眼,薄唇,秀挺的鼻梁,只是不同于其他兄弟的锐利,少年的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混沌的稚气。
这位就是薄家二房的庶子薄脂虎。
据说当年抓周仪式上,这小哥儿从一堆笔墨纸砚、算盘帐册、吃食耍具中稳稳地抓了盒胭脂,二老爷颇为不喜,遂将大名起成“脂虎”,用“虎”字是取其威猛之意,而留下“脂”字,则是为了时时警醒,告诫其免耽声色。
“脂虎来了?”许青窈放下书,站起身说。
“给大嫂请安。”
“跟你二哥说,快把那些猫都弄走吧,总是从花园里窜出来,一到晚上,叫得人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