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之徒!”
薄青城并不在意少年的辱骂,反而更加和颜悦色,对比处置其他人的速战速决,他对少年人充满了罕见的耐心,“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想要拐走我妹妹?”
提到薄素素,薛汍的脸色煞然苍白,身上仿佛有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尖锐起来,“只怪她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薄青城冷了脸,“你恨我可以,然而,你不该骗素素,冤有头债有主,欺骗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本事?”
“原来你薄二爷也知道这个,”薛汍冷笑道:“‘欺骗一个弱女子’?听听这话,好生的冠冕堂皇……可是细论起来,你不也害了你那位好嫂嫂,手段可比我下作多了!”
薄青城的眼神骤然冷冽,“你知道什么?”
薛汍看向眼前人的目光越发憎恨,双眸一眯,尽数转为讥嘲,“薄二爷手眼通天,没想到有一天,却也会被自己的枕边人耍得团团转。”
“你想说什么?”他的神情终于变得危险起来,这代表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薛汍忍不住兴奋起来。
“你知道你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少年的声音有点阴狠,像嗓子眼儿里擎着把屠刀。
薄青城不知何时已经移步,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这是野兽的惯常做法,一旦他们发现事情不妙,就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腹背隐藏起来,以此保存实力,防范那些出其不意的攻击。
薛汍停顿下来,似乎在享受他关于失控的惊恐。
薄青城并不急着问下去,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传递噩耗的人都会尽可能地说下去,他想要通过他的难过,换取一丝丝独属于弱者的自我安慰式的痛快。
那就让他痛快好了。
没关系,他要知道的是真相,全部真相,即使是带血的,他也会一口一口吞下去。
……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少年果然开始了,从那个女人是如何进到春晖堂,如何喝药堕胎,如何与他数次周旋往返,甚至是不久前,如何设计将落胎的因果嫁祸到他头上……当然,他不忘告诉他的是,还有她如何给他下毒。
本来他可以不说,那样的话,他的敌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会摄入更多毒素,到时药石罔效,一命呜呼,可是,他实在不确定,过了今晚,自己还能不能有命看到这一切,反正如今已经毒入肌理,告诉他,他又待如何?
对于自以为是的人来说,打碎他们的自尊,才是极致的摧毁。
而这种摧毁,是由他的枕边人来完成,这多少加剧了这场复仇活动的趣味性。
薄青城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哑着嗓子道:
“把解药交出来。”
薛汍很快就回复,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栗,“没有解药。”他说。
“没有解药。”
说了两遍。仿佛是怕他听不见一样。
“给我解药,否则你爹的性命难保。”
“这么说,你知道我爹在哪里?”
不待回答,只觉一股罡风自面门直冲,须臾间,一把利剑已然抵在少年喉头,“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动手吧,只可惜,我赌——”少年挑衅地看着他,“你不敢。”
只听见室内传来“哗”的一声,旋即是一声惨叫。
薛汍来时擎着的油纸伞被震倒在屋檐下,雨水湿重,青石板地上溅起大片水花。
旺儿蹲身捡伞,趁机朝里面看去,只见断臂之下,一滩鲜血蜿蜒流出。
等他再想往里探探,一双玲珑的绣鞋径直停在他面前。
“小姐,您何时来的?”旺儿仰面瞪大眼睛。
薄素素失魂丧魄一般,一言不发,濡湿的长发让她像从河底爬出来的水鬼。
旺儿不知道前面的这些话,被她听去多少,看她脸色,也知道情况不妙。
断臂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鲜血洒了一路,几点溅上少女的鞋尖。
“薛汍——”她小声叫他的名字。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进深浓的夜色。
旺儿捡起伞,追上去,递出伞的一刹那,看见那条荡悠悠的独臂,他想,他该给他撑伞才对。
雨下得很大,少年的血很快被冲散开来,还没等伞打开,人已经倒在地上,那一刹那,薄素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冲上去。
“如果你醒来,我就原谅你……”
“可是,我不原谅你啊。”他发现眼前是她的脸,做梦般地笑了一下,然后彻底倒下。
耳边不断传来少女凄厉的哭嚎,薄青城却置若罔闻,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曜如白昼的楠木楼,漫天的雨幕映在他眼里,骤然化为熊熊大火,这也预示着,今年的春天,彻底走到了尽头。
第55章
“锦屏春晓真罕见, 一望东南,明湖泛舟, 佳人采莲, 鸳鸯戏水前,佛山赏菊朵朵只在佛前献,好个重阳天, 登高望,鹊华烟雨迷野甸,最宜赏玩……”①
楠木楼中, 说书的女先儿唱着,外面骄阳入户, 无一丝风。
天渐渐热起来了,鎏金绿漆的小炕桌上, 摆着一碗樱桃, 一碟糖渍过的青梅, 旁边就是紫砂壶, 里面的碧螺春冲得极酽。
女先儿接过许青窈递来的兔毫盏, 一饮而尽。
随即垂目笑道:“夫人桌上酸的甜的苦的, 可谓是五味俱全,给我的却只这样一杯清水……”
知道她是玩笑。“我是怕酽茶坏了你的嗓子。”许青窈笑着摇摇头。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这桌上有这些?”毕竟这位女先儿是个盲人。
女子淡笑一声,“回夫人的话, 其实我并非全盲, 有一只眼睛尚能视物,只是不大真切罢了, 更何况, 世上的事,并非全然要依靠双目, 如果人眼真的能堪破一切,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了。”
“比如?”
“比如,我知道桌上有一碟一碗,虽看不清其中何物,却知道是吃食,此时并未到饭点,因此必是零嘴儿,这个时令下,也只有樱桃和青梅能解馋了,再者,今日这茶,您喝得细碎,可知与往常不同,不是烫,就是苦,而递给我的那一盏白水,却是沁凉,想必早已备下了,夫人之苦心,我着实感念。”
“你的书说得极好,更难为你如此聪慧。”递给她一颗樱桃。
女先儿接过,小心喂到嘴里,“夫人谬赞,谋生罢了。”
“你来薄府也有些时日了,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艺名王小玉。”
“艺名?那你本名叫什么?”
“既然已入江湖,便不必再谈旧事,何况,我自小受师父大恩,自从师父降名,便立誓与从前再无瓜葛。”
许青窈微微一愣,“我很佩服你,也真想像你这般洒脱才好。”
“我倒瞧着夫人虽然囿于内室,却比寻常人超脱。”
“这从何说起?”
“夫人每日明里写字,作诗,读书,烹茶,自得其乐,暗里更是对族中的事了如指掌,深宅大院我走过不少,多的是光鲜体面但萎靡衰弱的人,夫人困顿却并不潦倒,仿佛眼里总比别人多一份希望似的。”
希望?她的希望恐怕是别人的死劫。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许青窈淡淡说道。
“对了,有日子没瞧见素素了,近来那丫头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王小玉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楼下忽然传来一道冰冷严厉的呵斥声:
“什么东西在叫,喧闹至此,还不快叫人除去!爷有些日子没来,你们这些奴才就如此懈怠!”
近来入夏,蝼蝈渐次苏醒,南风苑里草木葳蕤,故此很受鸣虫的青睐,从早到晚,少不了各路昆虫的吹拉弹唱,不过,还算有野趣,许青窈便也没叫人清理。
此时听见外面的动静,许青窈心里不禁一沉,他怎么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此人,她倒乐得清闲。
听见底下的人似乎动了怒,要罚仆役们的月钱,她赶紧探出窗外,大声喊道:“别把这些虫子弄掉,这是我特意要他们留下的!”
薄青城循着声音朝上一望,只见那楠木支摘窗里探出一张纤白玉面,素面朝天,不染粉黛,却说不出的清新好看,只是他瞧着很有些瘦了。
听了许青窈的话,草丛里的蝼蛄螽蝈们叫得更为起劲。
“好,那就别弄了,都下去吧。”薄青城有些冷淡地说,随即屏退众人。
听见楼梯上渐近的脚步声,女先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刚走到门口,就跟薄青城撞了个对面。
“二爷。”
“你能看得见?”薄青城眉头微皱。
“二爷身上熏的香是龙脑香吧。”
“你的鼻子倒灵。”薄青城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大马金刀地落在椅子上坐了,“你方才给大奶奶唱的什么曲儿?”
“回二爷,是《马头调·济南八景》。”
“再唱一遍吧,我听着不错。”
许青窈听见薄青城如此说,也有些琢磨不准他的意思。
如此,女先儿又提起琵琶,重新唱了一遍。
薄青城又问:“《挂枝儿》会不会?”
女先儿犹豫片刻,“这是外头私院里常唱的曲儿,恐怕会污了二爷和大奶奶的耳。”
“无妨。”
女先儿又说:“这是一套曲子,敢问二爷要里面哪支?”
“《识破》。”
许青窈的心咯噔一下,沉落到底,然后是廊上莲花钟漏响了。
见女先儿呆住,薄青城冷声道:“怎么还不唱?”
琵琶一挥,曲调泠泠流泻。
“俏冤家,你好似黄梅天行径;
一霎时风,一霎时雨,一霎时又晴。
说来的十句话,倒有九句不应。
开口是瞒天谎,行动是假温存。
识破你的行藏也,不由人心不冷……”②
因这位说书女先儿的音色豪爽浑厚,这词曲婉转的闺门曲子,经她一唱,倒多了几分刚直气息,不像是幽怨的倾诉,反倒像升起公堂断官司。
几个人静坐着,气氛有些古怪,黄杨木妆台上的铜镜,借着阳光,在壁上烘出几点金斑,像是焦灼的眼。
薄青城沉默片刻,突兀地笑起来,“你这歌儿唱得太不入耳,少奶奶都听不下去了。”
话里说的是女先儿,眼睛却看向许青窈。
见他自进门以来,终于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许青窈心里陡然一惊,面色僵硬几分。
才几日没见,这个人也实在是瘦得有些狠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身上的襕袍又宽大,衬得人像一只历冬的孤鹤。
眼下淡淡的青晕,为那凌厉的眉眼添了几分阴戾。
“你瘦了。”他忽然这样说。
这让她更为不安。
“下去吧,曲子不错,到前头账上领赏。”薄青城头也不抬地说道。
女先儿赶忙躬身道谢。
听见外面下楼的声音似乎有些磕碰,许青窈站起身,作势要出去,“女先生眼睛不好,我去送送她。”
被薄青城长臂一伸,拦住了。
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陌路人都如此上心么?薄青城勉力勾起唇角,“就不问问我,怎么现在才来?”
难道只有他死的那一天,她才会来到他坟前俯身看一看?
“这话恐怕不应该由我来问。”许青窈面沉如水。
她的本意是指他们之间身份上的僭越,薄青城却听出了话里行间浓浓的仇怨,似乎还有驱之不散的嫌恶。
好,真是好得很。
从之前的处心积虑,到现在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屑,看来是他做得太低贱,才喂养了她的傲慢。
按照郎中的说法,他的毒已经种得很深,她是料到自己死期将近,因此有恃无恐?
他的心口一阵刺痛。
暗暗握紧袖中十指,偏偏脸上还挂着孩子气的笑,只是那双黑瞳远不如从前明亮,“最近生意上的事太忙,一直没工夫过来,窈娘不会怪我吧。”
说着尝试去捉她搭在桌上的手指,却被她本能地避开。
他微微一愣,唇边笑意却更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顺手抓过一旁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盏浓茶,“半个月没来,嫂嫂这里的茶真是叫我怀念得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