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匹好马。”他忽然低下头,俯视她的眼睛,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她的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他显然读懂了她的想法,很坦然地说:“你和它不一样。它不知道它是马,但你太知道自己是人了。我不杀你,是因为不想你死在我前面,当然,死在我后面也不行,我会嫉妒,因为我怕你对别人好。”
他说完,圈着她向深水中走去,湖水开始淹没她的口鼻,她不得不仰起脖颈呼吸,他竟然在这个时候低头亲吻她,两个人绑在一起,本来就不稳,这时失去重心,终于齐齐沉入水底。
她分不清耳边是水泡的生发湮灭,还是身后男人的心跳,亦或是低笑。
哒哒哒——
那声音由远及近。
在一些树梢高的地方,响起了枭鸟的叫声,据说那是一种不吉利的鸟,总是出现在死人的地方。
陆地上的一切都在消失,然后她想,自己大约是在做梦,要不世上怎么会有长四只蹄子的鱼,两只耳朵的蛙?
薄青城大约也想不到,今日救他的竟会是一匹马。
那只陪伴他最后一程,又被他放归的枣红马。
这马从前在太行山的野马群中厮混,后来被马贩子捉住,放到集市上贩卖,因品相好,也狠狠骗过一些卖家的眼,只是买回去,不必多久就被转手,只因野性难驯,屡次伤人,后来阴差阳错到了薄青城的手里,被驯服成如今这副模样。
将人驮上岸,马儿自动卧倒,两个湿漉漉的人滚落在绵密的草甸上。
薄青城爬起身来,捡起地上的缰绳,弯折成鞭子,狠狠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记,“你这畜牲,今日放你归山你不愿,日后想走也走不了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在马身上,紧紧地抱住马头,亲吻那毛茸茸的大眼睛。
他的脸上全都是水,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借着这水流下眼泪。
“乖马儿。”他哭着说。
听见身后女人猫儿一样的□□,他连滚带爬地靠近她,“窈窈,你还活着对不对?”
她咳嗽一声,吐出几口水来。
他把她脸上的湿发拨开,用袖子给她擦脸,然而越擦越湿,于是他更加手忙脚乱,马儿走过来,想帮主人的忙,温热的舌头灵巧地卷走冰凉的湖水,女人的脸上留下马在石槽里舔过的盐分。
主人和马一起协力,将女人驮在马背上。
如银的月光下,一匹没有缰绳的马和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并排走在山间的小径上,马背上的女人,长发如同水草,滴滴沥沥地撒了一路的水。
第二天清晨起来,不知道什么时辰,只觉得天光大亮,大约是山间的太阳比别处更大,因此室内也无可躲避。
许青窈醒来,发现这地方似乎并不陌生。
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她就发现了更重要的事——自己身上不着寸缕,仅以一条蓝色薄被覆身。
“你醒了?”门口进来的人手里端着碗勺,身上只披一件白色中衣。
许青窈将棉被裹紧在胸前,警惕地朝墙角缩去。
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的心口不禁一痛,同时又感到些许烦躁。
“昨夜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我怕你着凉,不得已如此……”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嫌恶。
他试图掠过那簇怒恨丛生的火焰,进去把粥放在床头,“快喝吧,你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进。”
见她迟迟未动,他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屋内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许青窈把碗摔了。
一时心血上涌,他扶着墙头痛欲裂,大约是体内的毒性发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爱喝不喝!能留住这条命,已经算是你的福气!”
他拖着剧痛不堪的身子,趁夜给她烘干衣服,凌晨爬起来为她熬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想到这里,他再难压制心头怨憎,冷笑道:“早点养好身子,给我传宗接代,不要以为我有多离不开你,我只是不想绝后而已。”
这当然是气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几许时日,或许连传宗接代的工夫都是奢望,他昨夜晕倒在灶膛旁,连头发都被燎掉一半。
听见脚步声渐次远去,许青窈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四周看看,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红马过来,走到门口,口里衔着几件长衫短衣,轻轻堆放在窗台上。
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那马儿腾起前蹄奔远了。
许青窈摸着半干的衣裳,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景,竟连衣服也忘了穿。
原来这里就是藏海寺下的山间别院,公翁曾隐居于此的“打果轩”,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等到她穿好衣裳出门的时候,薄青城和红马已经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悬崖边极目远眺,见对面陡峭的崖壁上,几个茶农在手脚并用地攀爬。
头顶的太阳热烈地炙烤一切,她这才敢于回忆昨夜溺水的情状,那时她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谁能想到,救自己的是一匹马,一匹已经得到自由又甘愿折回来冒险的马。
可偏偏也是那个人的马。
就像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样一个荒诞的产物,却偏偏救过她一命,两次,两次她都将要死在水里,最终都被诡异的命运所打捞,然而那被浸泡过的记忆,永远留下了灼烧肺腑的盐分。
她仰起头,心里不禁向上苍质问,“为什么命运偏偏要如此折磨我,置我于万劫不复的,都是曾经给过我希望的,救我于濒死之间的,却是我所憎恨的,恐怕我这一生,爱恨都不能纯粹。”
潮湿的衣服在日光下很快就被烘干。
峭壁上采茶的农妇放下盘在头顶的辫子,正围坐在陡峰上交谈,似乎是采到了自己满意的茶种。
她定定地看了她们很久,心想,自己与这些人相比,还是太虚弱了。
她重新沿着原路回去,刚走到篱笆外,就见红马在低着头嚼草,薄青城在檐下挥动着斧子劈柴火,已经码起半人高的柴垛。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劈自己手底下的柴。
当看到他那些胡乱束着的烧焦的头发,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径直进了灶房。
经过他身边时,她有意无意地撂下一句话,“你的粥我还给你。”
然而,他连头也没抬。
果然,后面饭煮出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出了院落,这回没牵马,许青窈猜测,他是要去不远处的藏海寺。
从前就听说他是藏海寺有名的善士,经常供养三宝,但是此人显然不信因果佛缘,这回倒是能派得上用场了,想必寺里斋饭丰盛,也确实不必同她讨晦气。
薄青城来到庙门前,很快就由主持师父亲自接引入内,只是同许青窈预估的不同,他这回是去到她母亲蓝氏的香龛前,上了三柱香,虔心跪拜。
偏殿里有僧人在唱经,“……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木鱼和唱经声叫他躁动不安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大殿里檀香袅袅,薄青城心里忽然就想起在蜀地的那次,一个江湖术士给他摸骨算命,说他的命途杂驳,有如蜘蛛结网,危楼高塔,要破此劫,必得离祖出家,朝晚念佛,难道真就如此吗?
他的心里一片荒凉。
此时,忽然外面一阵骚动。
薄青城起身,出到山门外面,见几个和尚正拿着笤帚赶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
那人操着一口古怪的腔调,见了台阶上的薄青城,忽然就像抓住了救星,急忙扑上前去。
薄青城说:“我并不认识你。”
那人却道:“我认得你。”
第57章
淮安西府码头, 漕帮总舵议事堂后院。
室外春光潋滟,山石蓊郁, 草木扶疏, 室内却相当精简,紫檀木八仙桌一堂,楠木立柜一架, 正厅摆着一架颇有规模的龙骨楼船模型。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僮上前掀开帐子,浓重的苦药味满室流散,既而传出一阵猛烈咳声。
穿绉纱绿圆领袍的少年趋步上前跪拜, “拜见舵主。”
“今墨来了?”
罗汉榻上盘坐的人须发浓密,要不是脸上纵横的纹路和清癯的病体, 丝毫看不出已近残年。
薄今墨躬身道:“义父。”
老人说:“想来你我已有三年未见,当日黄龙渡口一别, 如在昨日。”
三年前黄龙渡口, 北上求学, 义父亲自替他送行, 只是彼时他刚被收为薄家嗣子, 只能在薄大老爷身边尽孝, 故此不能与义父共话离情,二人四目相对,也只遥遥一望而已。
也是这个黄龙渡口, 他曾在此扛包卖力, 那时他家贫年幼,因为撞到贵人, 便被一群刁奴豪仆毒打教训, 义父恰巧带人来码头点货,将他于如雨拳脚中救下, 临走时,还是孩童的他扯住这个救他的人的衣角,说:“我想读书。”
这话实在令人惊骇,码头上三教九流横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读书人,众人一时都怔住,救他的人倒笑起来,“读书?读书有什么意思,跟着我学本事才是真,你学不学?”
这事儿要搁别人,早满口应承了,可是这个小东西却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先学本事,再读书。”
烈日下,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
彼时的薄今墨还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漕帮舵主。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见这小孩长得眉宇澄慧,即使满身灰尘,都盖不住的清贵不凡,不禁开口赞道:“是个贪心的小子,却很实诚。”
又说:“世上贪心的人很多,愿意把贪心说出来的,却少!”
随即看向左右,高声道:“人怕的,不是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敢想的人才敢说,敢说的人才敢做,只有敢做的人,才敢当!这小子,是个好样的!”
码头上的兄弟们最爱听这种话,都是跑江湖下苦力的,平日也没人教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听见老大这么说,又威严又亲切,因此都拊掌附和,人群里不断有人看过来,薄今墨一直记得那种眼神,就是在那些被汗水和灰尘浸泡过的眼睛中,他从挨打受气的码头小工摇身一变成了漕帮舵主的义子。
满室药气散开,似乎再没有方才进来那么苦涩,反倒让人安定,此时想起前尘往事,薄今墨心里不禁动容,温声道:“我也甚是思念义父。”
“这次你能顺利从青州回来,也是死里逃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薄今墨道:“全凭义父搭救。”
这并不是虚话,要不是靠着漕帮的消息和人马,提前避开那场船祸,他恐怕早已葬身鱼腹。
“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幕后黑手?”老人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个人和沙船帮关系匪浅,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时局晦暗,暂时还动不得。”
老人“唔”了声,态度很模糊。
薄今墨知道,这事儿要搁在从前,老爷子肯定要训他了,在江湖义士中,深思熟虑基本上就等同于瞻前顾后,说得更难听点,是畏头畏尾,连杀身之仇都不敢报,还有何颜面在道上混?可惜的是,今时不同往日,海运一开,漕帮式微,连老爷子这样啸聚南北的枭雄,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从这事儿上就可见一斑。
老舵主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扯下去,便问:“听说青州书院在读书人里甚是有名,你学得如何?”
薄今墨心想,老爷子这是要考校自己了。
遂拱手呵腰,“请义父指点。”
老舵主摆摆手,“指点不敢当,你老子我是一介白身,斗大的字不识,这辈子也就沾沾你的光了!”
见义父端起桌上的茶碗,一气灌了海量,薄今墨上前递出自己随身的巾帕,老人却摆手说不用,随手拿袖子擦过嘴,趿鞋下了地。
走到那架龙骨船面前,老人沉吟良久,开口道:“就从这艘船开始说起吧。”
薄今墨知道,这是终于要点题了。
危急之秋,担心漕帮存亡的不止老爷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书院里本不教这个,他也是关心则乱,把自己封在藏书阁上琢磨了好几个月。
也就是这几个月的苦工,才让他现在能游刃有余地站在纵横大运河南北数十年的漕帮舵主面前“班门弄斧”。
“传说隋炀帝为观赏江南琼花之姿,命人开通南北大运河,发动百万民丁服役其中甚至包括妇孺,在其横征暴敛下,这项工程仅用五个月就得以竣工,之后隋炀帝为宣曜其功,便举全国之财力物力进行了震撼南北的游行,据说连乘船就有六种,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篾舫,”薄今墨指着面前的骨架模型,“这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