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天这杯,却不如以往的滋味好。”薄青城端起那兔毫盏,放在眼前细细观赏。
许青窈平静地说:“这是碧螺春。”她以往备的都是君山银针,有意迎合他的口味,这几日他不在,为了防止房中人误喝中毒,特意做了更换。
“茶具似乎也换了。”薄青城提起紫砂壶,仰趟在玫瑰圈椅上,一面把玩,一面似笑非笑地说。
许青窈微微一愣,只觉事情愈发怪异,面上依旧是安稳淡然,“二爷送的那一套青花釉里红,太贵重,怕遭了摔打,我便事先收了起来,要的话我现在就去取来。”
“不必,”薄青城坐起身来,将紫砂壶在桌上摆好,“我只怕你不喜欢,将那茶器束之高阁,反倒糟蹋了,那本是用心做的。”
许青窈垂首,低声道:“怎会。”
薄青城心里发苦。
知道真相的第二日,他也曾坐在此处,如同往常一样,看着她烹茗点盏,把一杯茶雾缭绕的君山银针递到他眼前。
他笑着试探她,要与她交杯,她微微一愣,未应他的请求,却兀自为自己斟了一盏,送入喉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仰颈,将那发苦的茶水一饮而尽。
想来,这已经算他们靠得最近的时候。
荒诞到极处,他竟然觉得有些好笑,眼前这个人虽然不愿同他共生,倒肯同他赴死。
那么缜密的布局,算对他用心吗?
想到这里,薄青城起身,走到窗前,只见楼下小院里花木葱茏,玉兰树叶片肥厚油绿,半个月前,他曾在此树下立了整整一夜。
当时望着的正是面前这扇雕花窗棂。
那夜漫天如水的月光中,他亲眼看着这一窗灯火熄灭,那时已是深夜,于是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失眠。
他想,他嗜血的刀锋永远地要少一颗人头了,那就用自己来补上。
黎明初晓,长刀的白刃上结了闪闪寒露,他把它重新归鞘,悬在房梁上,穿过床帐,睡觉时会正对眉心。
于是他第一次知道,刀悬在头顶的滋味,竟然也会让人上瘾。
瘾?他想,瘾是多么糟糕的东西,他是恨瘾的。
“还记得在蜀地的那次吗,你为我买过一种竹露饮,我一直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肯触碰自己,那时他怎么就敢信,他怎么就敢信她真的好心到肯为自己揩去唇边和下颚的残汁——毒液的残汁。
是怪他喝得太急,他想。
第56章
薄青城离开前, 背对着满室夕阳红影,“你准备一下, 晚上我会过来。”
这句话成功让许青窈神色大变。
她在脑子里踅摸了半天, 搜出来个还算正当的借口,“我身子还没好。”
薄青城脚下顿住,高大枯瘦的身躯一晃, 伸手虚扶了把门框,只觉得肋骨就像被人抽走一样。
“我说了我要过来干什么了吗?”薄青城微微侧过身,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他努力压制自己艰难的喘息,试图将这句话说出谑浪的味道。
瞧瞧, 到现在还在骗他,利用他的愧疚, 让他亲手将剑插进自己胸口。
那就……别怪他了。
“我是怕你小产这段时日, 待在宅子里太闷, 带你出去散散心。”薄青城立在门口, 微微歪过头来看她, 大约是外面落日熔金, 柳昏花暝,他的神色也显得很温柔。
许青窈暗中打量了半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便又问了句, “去哪里?”
“世上的事知道得太周全, 就没有惊喜了。”
“若是我说不去呢。”
“可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想,说谎不就要这样吗?都是跟她学的。
这让她更意外。
这回再没来得及说什么, 他已经踏着步子离开了。
终于走出垂花门, 再听不见那园子里的萧萧斑竹之声,他扶着廊柱, 艰难地喘息。
有脚步声从旁边响起,行路匆匆。
看见那道飞扬的裙边,薄青城抬起头,厉声道:“薄素素,你干什么去了?莫非又去见了薛汍那个小杂种?”
薄素素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去。
薄青城见状一愣,眯了眯眼,在背后喊道:“姓薛的还不打算把解药交出来吗?”
薄素素停住,愣了半晌才回头,眼下已然挂着两行泪水,“二哥,念着我还叫你一声二哥,你就放薛汍一条生路吧,你砍了薛汍一条胳膊,现在还想要他的命吗?”
薄青城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错愕,“他告诉你是我砍的?”低头玩弄着手上的扳指,冷笑道。
薄素素惊觉自己自幼崇拜的二哥竟然如此冷血,不禁愠怒道:“难不成他一个天赋异禀的名医,会冒着毁灭自己大好前途的风险,来诬陷你这样的人吗?”
那一夜,她亲眼见那个骄傲恣意的少年郎倒在雨水和血泊之中。
她知道了他原来是有意引诱她,只是见他如此,那份怨恨便也消了不少,甚至,再也提不起来。
她接连几天去看他,都被他的徒弟挡在门外,她知道,他一定以为她和二哥是串通好了要害他。
他不知道,他在病榻上昏迷几天几夜的时候,她也从未阖过眼,他委屈,难道她就不委屈吗?本来也是他先骗的她啊。
“我这样的人?”薄青城苦笑,低头喃喃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几乎是带着一股报复的快意,他扬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早就知道了吗!”
这些人享受着他的供奉和庇护,稳坐云端,却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当真可笑。
“现在为了一个外人,你要你的二哥偿命是吗?”他顾不得头痛欲裂,红着眼睛嘶吼道,“人家把你当工具,利用你,欺骗你,践踏你的真心,你还上赶着去送,你怎么这么贱!”
“没你贱!”薄素素脱口而出,瞪大了眼睛,泪珠扑簌簌地滚落,肩头剧烈地颤抖着,却不甘示弱,“大嫂恨透了你,你还上赶着去做狗,被下毒你活该!”
听见这句话,薄青城有些愣住了,神情忽然变得呆滞,嘴角却勾着奇异的弧度,无力地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画圈,笑得异常开怀,“你说的对,我活该,我真的是活该,你说我们薄家的人怎么就这么贱呢,老子贱,儿子也贱,真是根子上就贱……”
薄素素听见他说薄家,知道这话说的不止是她,更多的是二哥自己,瞬间升起满腔酸涩。
俯视着举止怪异的薄青城,薄素素沉声道:“薄家,二哥你还知道薄家……”
“薛汍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因你而起,二哥,如果不是你,会搞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吗?你干下这些天理不容的事,迟早会让我们薄家万劫不复!”
见薄青城怔忡的样子,薄素素泪眼婆娑,哽咽着道:“二哥,我不是想跟你作对,我只想劝你早些收手。”
“收手?”薄青城听了这两个字,露出孩童一般的诧异神情,仰起脸道:“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世上的‘收手’都是‘求饶’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的神志好似又恢复了清明,站起来耐心整理衣袍,意味深长地说道:“等着看吧,好戏才将将上演呢,该跑的一个都跑不了。”
想到这些,他眯起双眼,似乎在回味什么。
走出几丈之外,想起方才的事,遂回头道:“我身上的黑锅有许多,薛小郎中的这件,要我认,也可,只是你心里要明白,是不是有人存心想挑拨我们二房的关系,另外,下次来教我做人之前,回去问问你娘和你兄长,你们一家三口欠我什么!”
这个薛汍,还真是个不省心的。
连他也没有想到,此人为了威胁他,竟然不惜砍掉自己的手臂。
他以为他就不敢砍掉剩下的那只?真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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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青城出了薄府大门,径直朝鹤鸣楼去,他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这几日恐怕再无工夫匀给生意场上的事,得先提早处理了才好,再说,他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留给他布局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刚下了台阶,心中忽然一动,遂折身回去,吩咐门下立着的小厮,“去,给爷牵匹马来!”
另一边,许青窈得知薄青城骑马出了门,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是骑马出门,那就是要走远路,看来得费些工夫了。
这个人今天反常得很,今日见了他总有些不安,她只怕要有异变。
难道是事情败露了?她试图回想过往的蛛丝马迹。
凭栏站在二楼,心里正揣摩着,就见一道少女的身影掠过粉墙下。
“素素?”
许青窈赶忙下楼,她还指望这丫头帮她传递外界的消息呢,尤其是薛汍那边,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过了这么多天,不知道那药有没有起效。
真是巧了,她要去找薄素素,薄素素却也朝着她这儿来,两人碰了一个照面。
许青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薄素素抓住胳膊,“嫂嫂,你快走吧。”
见少女仰着头,脸上一片濡湿,双眼发红,似乎是哭过的模样,许青窈震惊道:“这是怎么了?”
“嫂嫂,别说这么多了,二哥刚骑马出了门,估计得一会儿工夫,趁现在,你赶快收拾东西,扮成我的样子,我送你出门。”
小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出门?饭都没吃,出的哪门子门呀!”
许青窈定定看着面前走来这人,低声唤了声,“二爷。”
薄素素转过身,却当场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讷讷道出两个字:“二哥?”
薄青城脸上却笑吟吟的,讲话也和气,“这是一个两个都等着我呢,得亏我又回来了。”
薄素素面色苍白。
许青窈并不知道其中内幕,便径直问道:“二爷怎么又回来了?”
“天不早了,”薄青城抬头望望上方蟹青色天空,随后将视线落在许青窈身上,目光一片漆黑,带着几分玩味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薄素素在一旁听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就听见薄青城故作亲切地道:“素素,姨娘满园子找你呢,还不快回去?!”说到末尾,陡然升高了调门,明晃晃的威胁。
薄素素眉眼闪烁,看看薄青城,又看看许青窈,视线游离了几个来回,终于咬了下唇,“嫂嫂,那我先走了。”
走出小门外,又突然回头,声音有些滞涩地喊了一句,“嫂嫂,你要保重。”
许青窈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薄青城看向薄素素离去的方向,笑着说:“你瞧瞧,这丫头仿佛是怕你跟着我吃不饱饭似的。”
“你会吗?”许青窈定定地问。
薄青城笑,“会什么?会饿肚子?”
“你会杀了我吗?”许青窈仰起头,满脸坚定地问。
薄青城脸上的笑意陡然收敛,只是一瞬间,就变得比这暮色还要深沉。
“你觉得呢?”他靠近她,俯身逼问。
她默然片刻,“如果你真的要杀我,一早就会动手,可是你等到现在,那么我就断定,你永远不会杀我。”
他叹了口气,弯下身去,让下巴落在她头顶,然后轻轻摩挲,“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样的温情只有片刻,他便放开她,音色冷得如同一把匕首,割开她的肌肤,“可惜,你猜错了。”
将人拦腰抱起,裹在鸦青色斗篷里,翻身上了马,取来麻绳,将两人的腰身紧紧地绑在一起。
看着那截打了结后还长余不少的系带,他心情很好地开玩笑,“看来我们俩都瘦了不少。”
低下头去,嘴角在她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是不是每天掰着指头,数我的死期给累的?”
暗红色骏马奔驰在淮安城的大街小巷,穿过巍然高耸的城门,径直朝那幽深苍绿的山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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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月光下,当那高贵俊美的马儿朝后山的一处湖泊走去,她终于明白他打算干什么。
随着马蹄没入水中,她的鞋袜也逐渐湿了,凉意像鱼一样从她的小腿一路洄游,每一丝颤栗都像鱼产的卵。
她本能地反抗,薄青城将她的腰肢死死扣在掌中,见她不再挣扎,他将马勒停,然后抱着她跳落到鹅卵石横亘的岸边。
令她意外的是,他忽然将入水的马拉上岸,解开了它身上的鞍辔,把缰绳丢在地上,最后摸着马儿的耳朵,说:“你走吧。”
那马似乎听懂了,回头看薄青城,还试图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它那样贴蹭的时候,鬃毛蹭到许青窈的脸,质感很坚硬,带来某种细微的疼痛。
薄青城在马背上轻拍一下,“去吧。”
这次,马儿终于扬蹄嘶鸣,然后朝深林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