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老人才说:“今墨,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斗’,你那钱庄搞得如日中天,我也有所耳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还是要听义父的一句话,‘花无百日好’,为商者若无权力庇护,便如小儿抱金走闹市,你是读书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漆黑屏风后传来一阵拍掌声。
赫然走出一个黑袍男子,眉目阴戾,笑容邪肆,“老舵主真是深明大义,这一番卓识远见,着实让晚生佩服。”
床上的老人咳声惨厉。
“薄青城,你怎么在这儿?”薄今墨讶然。
“我怎么在这儿,”薄青城笑道:“这要问你的义父了。”
“今墨,不可造次,漕帮与沙船帮明争暗斗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迎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共赢,你既然已经接手漕帮,务必要拿出十二分的诚心实意,与沙船帮共襄盛举,有朝一日使我漕帮再次复兴光大。”
薄今墨面露痛楚之色,“义父,此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断然不可轻信其言……”
“哎,贤侄,这么说话可就太不客气,你到底还挂着我薄家的姓,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薄青城低头整理袍袖,语气戏谑。
薄今墨气煞,漕船要么在江上渡,要么在海上行,两帮素来势不两立,如何结盟?拿什么结盟?
除非——
军火、漕粮、蜀中、福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贯穿着既往的种种,嘭的一下,灯花爆开,薄今墨脑中蓦然被点亮。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似乎连自己也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这是大逆不道!”少年凛然怒斥。
薄青城似乎并不意外,薄唇微勾,“贤侄,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老舵主在这里,我们也就把话说开,你我都明白,仅凭今日之事,你便可轻而易举要我性命,只是我们已经上了一条船,如今箭在弦上,消息泄露,我沙船帮尚有价值,或可苟活,你漕帮兄弟要想保全,却绝非易事。”
门外金鸡破晓,晨光熹微。
床上的老人声音忽然洪亮起来,已然是回光返照,“好了,今墨,我这一生为漕帮呕心沥血,不想死后树倒猢狲散,我临死前,也就只托付你这一件事,你若答应,我便可瞑目,百年之后亦死而无憾矣。”
薄今墨站在黑暗中良久,不辨神色。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的心就在两种道义中被不断撕扯。
苦读数年,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如今一朝哗变,竟然也要学那戏文里的乱臣贼子,这叫他如何自处?
然而,面前就是弥留之际的老人,用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怎能容他拒绝?
恩情太重,压得他看不见前路,左手和右手绞在一起,总觉得其中一把是刀,要割掉另外的十个指头。
“谨遵义父遗命。”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我要你发誓。”老人眼神逐渐虚空。
薄今墨朝向床榻,重重跪地。
老人浑浊的眼忽然睁开,精光乍射,“不,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拜我何用?我要你,朝外面的太阳磕头,只要天上的太阳一日还在,你就一日不得背叛漕帮,生生世世,生死与共。”
“义父,我铭记您的恩情,也永远不会忘,是码头在我快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口饭吃。漕帮的每一条船,每一支浆,我都没齿难忘,您放心,我这辈子,生是漕帮的人,死是漕帮的鬼,下辈子,再遇到您掌舵,这艘船我还得上,您,就安心地去吧!”
薄今墨强忍泪水,垂首叩头,大拜三次。
随即起身折转,背对着门内的老舵主,朝外面初升的太阳,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背影如同一块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太湖石。
身后传来薄青城响亮的通报声,“老舵主,殁了——”
天光炸开,晨曦流散。
满树苦蝉鸣夏。
府中人披麻戴孝,哭声起伏,接连三日,运河之上不见片帆,满岸白幡汇成江海,为亡者招魂。
仿佛连老天爷也感同身受,冷不丁下起大雨。
薄今墨从老舵主葬礼回来,身上的孝衣尚未来得及去除,即使隐在蓑笠下,也湿了大半。
少年行色匆匆,正与廊下经过的许青窈相撞。
许青窈腰间的玉珰禁步被他的蓑衣勾住。
两人一时都没动,只听见檐下雨水叮咚。
许青窈伸手去解,薄今墨也不出声,只将双手很有分寸地背在身后,头颅高高昂起,露出线条优越的脖颈,额上的一抹雪白孝布让他无端清冷禁欲。
蓑衣条理细密,禁步上的玉饰铃铛也都是玲珑繁琐之物,两相纠缠,竟是抵死之意,丝毫不得开解。
檐牙上的雨线砸下来,在青砖凹陷的水洼里,荡起阵阵涟漪,忽而一阵白烟,弹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不如我来。”少年耳尖发红。
“嗯。”许青窈轻轻应下。
这次,轮到许青窈将双手反负身后,十指紧绞,为了避嫌,她些许侧开肩颈,留一截空白给他。
少年如同一棵苦竹,鼻唇间气息清冽。
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热汽,她不住向后避让。
“好了吗?”
“快了。”他低着头,含糊答道。
“要不然就剪断?”许青窈冷声道。
“或者我将这蓑衣脱下,你带去吧。”
“我又不出远门,风刮不着,雨淋不到,要蓑衣干什么。”
听出她话里的嫌弃和讽刺,他心头不禁一揪,胸口有些酸涩,干脆低下身去,半蹲在地上,企图用牙齿将她腰间的红线咬断。
“你干嘛?”
察觉他毛茸茸的头颅抵在自己腰间,她抗拒地推开。
“别动。”
这回是捉住她的手腕,反剪在背后。
她偏要挣扎,叫他的唇齿无处安放。
于是他仰起脸,锋锐的下颌紧贴着她的月白交领兰花绣衫,孝布抹额之下,是一双潋滟欲滴的眉眼,仿佛雨天的雾气,都蕴在里面。
“别动,很快就好,真的。”
语气像诱哄孩童似的。
这话好像有魔力一般,她就真的没有再动,现在是夏天,衣衫单薄,他唇角的温度很快地传到她的皮肤之上,就像一把小刀,割开了她的纱衫,沿着伤口吮吸。
“薄今墨!”
“二叔。”少年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冷冷叫了一声,语气是少见的玩世不恭。
薄青城冒着大雨赶来,长靴被雨水灌湿,手里的马鞭油光发亮。
沿两人交缠的衣物一看,心下了然。
沉声道:“我来。”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身子楔进两人中间,头颈却向许青窈一侧倾斜,“夏天就是潮热,你出汗了。”说着,鼻尖在她耳边亲碰一下。
一旁的少年垂着眼,长睫投下大片阴影,苍白阴郁,耳根红透。
池塘里的并蒂莲在雨中招摇,青蛙藏进假山岩洞,发出阵阵怪声。
薄青城说话间,手下轻而易举就削断禁步,却也不肯叫那蓑衣顺手牵羊将此物挂去。
反手一转,刃锋雪亮,当即就将薄今墨身上青蓑削掉一块。
自己把禁步揽在手中,掂一掂分量,满意地笑了,牵起许青窈,“咱们走吧。”
许青窈本能收手,余光瞥见薄今墨,如云过山头,阴影忽至。
到底信任过的人的背叛更伤人,近在咫尺的希望破灭也远比从来没有希望更叫人绝望。
终于还是停了一停。
犹豫的空当,正好被薄青城瞄准时机,将她的手稳稳捉在掌心。
牵着她穿过游廊,他忽然停步,说是鞭子落在了檐下。
他手心炽热,早将她炙烤得难受,她自然乐得丢开。
“我去去就来。”
大步离开。
少年果真还在檐下。
“忘了告诉你,那天她之所以肯临时掉头向南门,是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在榻边牵着她的手,求了一晚一起走。”
“她可能是把那个当成了梦,然后又把梦当成了真。”
隔着雨幕,男人笑得肆无忌惮,马鞭握在手里挥斥方遒,“小子,你还太嫩。”
摸着蓑衣上的缺口,他的心也像被剜走一块。
顷刻间,大雨如注。
第83章
窗外檐雨如注。
看着案上数十本账簿的盈利记录, 薄青城露出满意的笑容,“感谢你为我的生意添砖加瓦。”
“要是没有你, 估计棉路的事儿, 徽帮已经玩儿完了。”
许青窈垂着眼,并不说话。
自打知道他的疯癫是装的,她就不敢再回忆从前的一切。
薄青城呷了口茶, 笑容优雅从容,“从前你毁掉我的花会生意,现在却又为我挣回数十倍净利, 这一局,到底是谁赢了?”
许青窈照旧低头沉默, 只是这回嘴角却有了笑意。
“我这招以退为进,你觉得如何?”薄青城步步紧逼。
“很好。”
她猝不及防抬头, 脸上笑容极盛, 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他还在怔忡之间, 许青窈站起身, 提起最上头的一本账簿, 放在火上燎, 顷刻间火苗就熊熊蹿起。
“你干什么!”
他抢过燃烧的账簿,放在脚下踩灭。
这回许青窈反而坐下了,捡起薄青城刚刚执过的茶壶, 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一杯, 语气幽幽,“不如你看一看这账簿后面的印信呢。”
薄青城果真垂眼看去。
这一看, 大惊失色。
“裕春和?”裕春和是什么东西?无论是他的名下, 还是大房旗下,从来都没有过这么一家商号。
“忘了告诉你了, 薄家商号的总理事,现在姓郑。”
“总理事?”薄青城狭眸微眯,片刻,神色一转,语调不自觉拔高几分,“难不成,你将各类商号并至一道了!”
许青窈轻轻拍掌,“好了,郑在,进来吧。”
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男子,站在当地,肩上还有雨水洇湿的痕迹,更显狼狈。
薄青城眯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对方。
郑在却坦然自若,由始至终不卑不亢。
许青窈起身,站在男子身边,“让我来替薄掌柜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薄家商号的总理事。”
男子躬身,礼数周到,不见半分奴颜,倒像他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见过两位东家。”
薄青城冷哼一声。
“郑理事既然是我薄家的伙计,领着我薄府的工钱,违背掌柜命令,私扣印信,是否有些越俎代庖了。”
“回东家的话,小的只是依照章程行事。”
薄青城以为他要说自己只听命于许青窈,如今见他竟然说什么章程,越发好奇。
“章程?什么章程?”
许青窈向云娘递眼色,当即一份线装簿子便被呈到薄青城面前。
薄青城一页页翻过,神色越来越复杂。
只因那章程上面写着,薄家名下所有产业,尽数并入总号“裕春和”,交由总理事全权打理,总理事仅对商号负责,东家即薄氏宗族各房所得,仅按占股进行年底分成,不得参与任何商事决策及买卖活动。
最底下除了各分号分庄掌柜的印鉴,还有宗族几位德高望重老人的手印。
坐吃青山,还不用劳心劳力,族里那些绣花枕头怎能不愿?
薄青城有些头晕,摁着太阳穴朝门口叫,“旺儿。”
檐下静候的旺儿趋步上前。
薄青城指节曲叩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声,“这怎么回事?”
旺儿神色郁结,他有些不敢回话,除了长盛坊,鹤鸣楼如今也被并入“裕春和”,成了旗下的分号之一了,要命的是,他还被聘为掌柜。
他当初思前想后:自己不接这委任,就等于将二爷嘱托的财产拱手让人,接吧,到底显得他像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当然,出于私心,最终还是接了——也就造成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虚得没话说。
“大少奶奶给你多少钱?”薄青城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发问,神色不辨悲喜。
旺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了,“回二爷的话,大少奶奶……没给钱。”
薄青城嘴角翘起,弧度冷漠。
“再说一遍。”
“大少奶奶真的没给钱,给的是……”
许青窈替他把话接上了,“给的是干股,主要是干股里面的人力股,除了你每月给的定量工钱,还有年底分红,就算有朝一日不干了,也还能领几年养老钱。”
薄青城默了良久。
笑得有些凉,“你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
无人答话,旺儿也不敢起身。
又过了大半晌,薄青城眉头舒展,脸上呈现豁然之色,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将商号的财东和掌柜身份给剥离开来,生意的经营全交给懂行的掌柜,好把我们这些东家踢出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