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也说不上,只是为了薄家的生意能长久罢了。”
她接手薄家这些日子,早发现了宗族控产的合伙关系,不利于生意圈子的扩大,更不利于资金集中和流通,故有此一举。
当然,起初确实是有报复薄青城之意,后面上手做,倒是真想出点什么成绩。
“依你这么说,我作为薄家人,倒要对你感恩戴德了?”
许青窈沉默。
薄青城忽然仰天大笑。
许青窈讶异地盯着他。
薄青城笑得开怀,“怎么,你以为我会生气?”
许青窈作了一个“原当如此”的表情。
“告诉你吧,我不但不气,而且十分高兴,你能想出这么一招,兵不血刃,就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见是个人才,而你这样的人才,竟然是由我一手发掘调.教,说明我慧眼识人,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怎么能不兴奋?”
不知何时,薄青城已经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暗影之中,“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给你搭这个唱戏的台子,你现在还囿在内宅浑噩度日呢。”
许青窈仰起脸,“要我感谢你,先把我这几个月给你挣的银子吐出来。”
“花会被你搞亏的那些钱,我好像从来没提醒过你?”
“愿赌服输,难不成堂堂地下首富,连这点都做不到?”
三分恭维,七分讥诮。
薄青城微微一笑,“从前的账一笔勾销。”
忽而又俯身,“不过,除此之外,你好像还欠我一个儿子吧。”
许青窈双臂一弯,顺势揽上男人的长颈。
神色天真地盯着他,“叔叔还想像昨夜一样吗?只怕要当着下属的面丢人现眼了……”
薄青城一瞬间面红耳赤,飞快地低了头。
该死的巫医,原来“难有子嗣”指的是那个意思。
当初杀了他真没错。
见情势不对,旺儿赶忙拉着总理事出去了。
廊下雨汽朦胧,芭蕉叶舒展膨大。
“郑理事要不要我送一送?”
“旺掌柜也是忙人,哪敢。”
两人相视一笑,旺儿举着油纸伞走远了。
廊柱后转出一人,沉声道:“少主在后花园等你。”
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商号总理事拂了下袖边,“这就过来。”
雨天人少,沿着游廊一路穿花拂柳,通泉渡壑,终于到得一处暖阁。
花房里香气馥郁,草木葱茏。
挺拔如竹的背影,正在抚弄一株兰花。
“参见少主。”
少年转过身来,眉眼昳丽,又莫名阴骘,“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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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薄今墨那儿出来,郑在径直朝薄府大门外走去,待出了巷子口,一个举着骨架残损的旧伞的姑娘,在檐下等人。
经过的人便看见,女子目光空洞,了无生气。
此时却冷不丁从阶上扑下来,正好落在路过的男人怀里。
“相公。”
娇滴滴的一声。
男子语气隐忧,“小玉,下着雨,路上这么滑,你怎么就出来了?”
“我担心你。”
男子轻抚女人脊背,“没事,两位东家叫我呢。”
王小玉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勾起甜美的微笑,“是三位东家才对。”
年轻的掌事先生用他那被算盘珠子磨出老茧的双手,将女人从台阶上抱下来,“管他两个还是三个,现在咱们是高枕无忧了。”
“小玉,要是没有你的消息,我怎么可能会去接近少主,后面又被选中到薄家来,做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掌柜。”
旁人都说他丑,盲妻却赞他打珠算的手,美不胜收;世人都说他娶了一个盲妻,他却知道,她的眼睛,比谁都明,比谁都亮,能看到千里外的地方。
“你是我的眼睛。”郑在说。
王小玉出入长街市坊,梨园柳陌,讲过那么多人文轶事,话本怪谈,听过那么多南腔北调,诗词佛诘,然而没有哪一句顶得上这几个字动听婉转。
她拿额头轻触他下颌。
雨中,一对粗布旧衣的市井夫妻紧紧相拥,破伞倾斜,下漏风雨,好像比别处都大,又比任何地方都小。
此时,众人还不知道,后来商会之中大权独揽的总理事与继承股权的东家,波及几代人、持续数百年的斗争,就在此刻埋下了伏笔。
许青窈前脚离开时雨园,薄青城后脚就跟出来。
出门,瞥见廊下兔子挤成一团,都在避雨。
——他从笼子里出来,却忘将这些小畜牲给关进去了。
看把他这园子祸害的。
薄青城的视线从满地残花碎叶上收回来,随手抓起其中一只,提着后腿看了会儿,是个公兔,遂翻过来,弹了下兔子的红鼻头,“你倒是能生,爷一个孩儿都没有,你却子孙满堂了。”
“明天就把你下锅。”
第84章
时雨园, 内室里温泉水清,白雾缭绕。
一架紫檀框双面缂丝绣牡丹屏风后, 池边交叠身影若隐若现。
“别敲了, 我的头又不是鼓,快给你拍烂了。”
薄青城从底下仰起脸,哑声咄她, 眼尾发红,更显瞳色幽黑,额头和鼻尖沁满细汗。
许青窈溢在男人黑发间的十指不自觉收紧。
双颊飞上浓艳绯色, 推人,又推不动, 遂垂眸冷睨,恨恨吐出八个字:“醉生梦死, 荒□□春。”
“这怪谁, 清闲也是你给我寻的, 弄的什么总理事, 把我这个东家都给架空了, 我不在你身上找乐子, 再找谁去?”
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你真恶心。”不知道在哪儿学的这些招数,当了太监也不安分。
“我都没说什么,就你毛病多。”
“走开。”一脚踢出去。
那人也真的再不纠缠, 就这么爬上岸去了。
许青窈见他黑袍湿透, 紧巴巴地贴在削瘦的躯干上。
睫翼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朝水里浸去。
薄青城隔着缂丝屏风, 一面低头系腰带, 一面打量池边发髻斜堕、面色慵倦的女人。
“给我下毒,把我害成这样, 你也是自作自受。”男人语气阴冷古怪,脸上笑意却盛,薄唇艳丽润泽,像是刚吸了血的鬼怪。
“我受什么了,我好得很。”许青窈仰头,把后脑勺搁在池沿,像是要昏昏睡去。
“你当然好得很,你是爽了,我却要被活活憋死。”
“这才叫自作自受。”她竟然笑了。
“你下半辈子要守活寡了,也不管?”
“本来不就要守吗?没你,我过得好着呢。”
“没我你早被沉塘了。”
他抓着一把玫瑰瓣往她那儿洒,到底花瓣质轻,都落在自己脚下,遂又伸手捞了两把,故技重施,玩儿得不亦乐乎,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不经意吐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不想谈旧事,扯絮似的,一抓就是一箩筐,但这个她却有说道。
她后来无数次回忆祠堂那夜,缝缝补补,总算拼齐了所有线索。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日救我的是今墨,要不是他提前给山阳知县打招呼,说漕粮改运了,单就为了免除贡米解运,弄来那道贞节牌坊,族里的老东西们能轻易放过我?”
薄青城不说话,许青窈以为他服气了,就又说:
“我事先找的赵郎中没用上,你提前安排的薛神医也被人半路叫走,最后阴差阳错,还是薛汍顶上……”
祠堂,薛神医,老族长,毒药……桩桩件件,都是见过血的,一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
也是怕再说下去,两人再闹个你死我活,薄青城打断她,“再怎么说,所谓的‘阴差阳错’也曾救你一命。”
许青窈唇线抿得平直,不见丝毫情绪,塌下肩膀顺着池壁滑进水底,水面咕嘟作响,冒出一串串莹白水泡,薄青城面色骤然慌乱,正要跳下水,见那鸦黑的发顶从水里冒出来。
许青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不,我一直都是自救。”
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薄青城想了一想,这话说的真没错,不说他了,包括薄今墨,她不也从没靠过吗?
还真是他们叔侄的局把她给无辜牵连进来了。
只是这话题很沉重,再说下去不知又会到何种地步,他便作出请求的神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许青窈不说话。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冰冷的目光直直望向上方的男人,“我问你一句话,要是那次没怀上,你打算怎么办?”
“抱养一个。”
许青窈刚把“禽兽”两字的鄙夷写在脸上,就听见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再生。”
她嗤笑一声,“你未免也太自负。”
“我们彼此彼此。”
薄青城迈着长腿走过来,沿着暖池坐到她旁边,“我真的给过你机会了,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走,每次你都不用,为什么,你是个聪明人,可也太聪明过头了,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有点野心,但又放不下底线,更要命的是,责任心太重,你是个男的,我会好好用你,可惜你投胎成了个女人,我只好换个用法了。”
顺着薄青城的视线这会儿看下去,正好瞥见水里若隐若现的圆弧,脸上神色变换几番,“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个男的,敢这么对我,我早要了你的命,八百条都不够玩的。”
许青窈转头望着他笑,面容粲然,“可是,到头来,好像是你丢的牌比较多。”
“这么说也是,不过你大房那点架本,我还真瞧不上。”
许青窈只以为这是他的挽尊之语。
她还不知道,这个后世臭名昭著的大奸商此刻竟然真是那么想的。
薄青城惋惜地摇着头,“遇到我,算你倒霉,我这个人,专门擅长对付人,尤其是聪明人。”他伸出手,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她被水汽漉湿的青丝。
“别碰我。”许青窈皱着眉头,飞快闪躲开来。
竟然嫌弃成这样,要知道,前头做那事,他都没嫌弃她呢,难不成是因为……
“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了你,纵使……”到底是说不出口,他感觉她嘲谑的目光已经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
薄青城心头火起,冷笑一声,故作威胁之语,“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许青窈早看穿了男人雄风衰败后的心虚,自然不吃这一套,轻笑道:“从前你不是想跟宫里那位九千岁搭上线吗?这回好了,你们也算沾亲带故了。”
“你再说一遍!”他沉声呵她。
“没别的意思,都是为了爷好。”
真想将这女人给一把捏死。
他又忽然想起,昨日下雨,在屋内,她叫了他一声“叔叔”。
貌似好久没听过了。
遂凑上去,涎着脸道:“叫‘爷’不好听,再叫一声‘叔叔’,我想听了。”
“你不要脸,我却知道廉耻。”
忽然外面传来声音,“二叔在吗?船厂传来消息,说是桐油不够,问采买的进项。”
外间的小厮回话,“二爷正在里面沐浴,估计就快好了,还请小少爷稍等片刻。”
许青窈侧耳静听着,神色不自觉地就有些紧张。
薄青城看在眼里,唇边不禁冷笑,“那行,不叫了,咱们就这么出去吧。”
说着就拉起她手臂,真要朝外走似的。
“叔叔。”
薄青城不动弹,“叫的什么,我怎么没听清。”
真是得寸进尺。
许青窈不耐烦地,梗着喉咙又叫了一声。
薄青城披好外袍,把道:“那行,你就在这儿躲着吧,我出去见识见识你这个好嗣子的本事。”
“今墨,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两个人虽然达成了结盟,但少年意气,到底还有藏不住的情绪,每每见了他都远远避开。
看见这位二叔半干未干的头发和一身的风流气,少年的语调骤然冷了几分。
“所谓‘私仇不及公’,好不废过,恶不去善,大事当先,今墨总不至于玩岁愒日。”
听出来这是刺他呢。
薄青城也不恼,喜怒形于色,那是少年心性,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放纵,也就只在那个人那儿了。
想到此处,他不自觉朝里间扫一眼。
薄今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当即敛了眸,只脸色照旧是沉静如水,用了十足的心性,才让自己的眼睛没有追到里间去。
为了破开尴尬气氛,他率先讲起公事来,“听说,朝廷已经在选定本次粮运的督漕了。”
“我也有所耳闻。”薄青城捡了个靠椅坐了,手里的洒金川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