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仓房进水,就都给泡坏了。
眼前这一个,她瞧着很像,却又不大一样,戏台上买来的那些,哪有这么好的料子。
薄脂虎见许青窈一直盯着这灯,神色复杂,便带着几分骄傲的神色向众人道:“这是二哥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料,房里堆了一大堆,除了我手上的这盏莲花灯,还有牡丹花灯、螃蟹灯、鱼灯和书灯、扇灯、伞灯,简直比灯贩子都齐全,你们谁还想要,赶快向二哥讨去。”
薄素素疑惑,“好端端的,二哥弄这些灯干什么?难道咱们家也要做灯笼生意?”
“那就不知道了。”薄脂虎正摇着头,见巧姨娘从门里出来,颈子一缩,提着灯飞也似地跑掉了。
巧姨娘边往来走口里边骂,“这孩子,年龄也不小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知道操心,这是要气死我吗?”
巧姨娘脚小走得慢,终于还是没追上。
出来见许青窈也在这儿,便干笑两声掩饰尴尬,随后又劝她,“你名义上,到底是墨哥儿的母亲,也该给他留心旁人家的女儿,到时结一好门亲,将来于仕途上也有助力,你自己也好有个倚靠。”
许青窈面沉如水,只望着远处飞檐上的脊兽。
听她说得言辞恳切,许青窈眼神沉了沉,口里只柔声笑道:“我年轻不知事,姨娘是过来人,这些东西上少不了得劳烦姨娘。”
说完便借口房中有事转身离开。
看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巧姨娘不禁拧起眉头,“这一个两个的……倒像媳妇是给我娶的似的。”
“娘,你有时候就是管得太宽了,人家墨哥儿自己都没怎么样,你倒先急上了。”薄素素伸手将自己母亲往回扯。
巧姨娘眼皮一翻,“你这丫头,怎么连你也说我。”
“我还不是好心……”
“那我也是好心……”
母女的声音在日光下逐渐远去。
光影游弋,蝉鸣热烈,叫得满园的树都绿了几分。
薄今墨今日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住的地方叫云深堂,离府内各处都相当偏僻,大约是薄青城故意安排,这里离南风苑尤其遥远。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一片凄风苦雨,他穿盔戴甲,手执雕弓,站在西北的高楼之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飘飘扬扬,忽然,天际传来一声海东青的唳鸣,长箭破空而出,穿过群山苍林,竟然直直朝一栋木楼射去,那雪白的羽箭刺破层层帷幕,闯进了一个女人的闺房——射倒的却是一个男人。
高大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浑身是血。
风雨拍窗,满地的落花萎谢。
他跨过这位无名的败者,敏捷地爬上面前那古朴而幽香的雕花架子床。
拨开床帐,一个女人被缚在床头,鸦黑青丝逶迤散乱,于是他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女人抬起头,脸上是楚楚泪痕,他解绳结的手,忽然顿住,“窈窈。”
雨势倾城,床头灯火飘摇。
身体里轰然窜起一股大火,他的手不再继续解救的动作。
转而盖住她的眼睛,倾身覆上。
“你要做什么?”女子惊恐地问。
“我长大了。”他理直气壮地说。
下一刻,他就撕她的衣服,很快挨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得疼。
地上被利箭贯穿胸口的死尸忽然睁开眼斜睨着笑他——竟然是他的二叔!
然后他醒来,室内满是阳光,金色的线条透过床帐,将衾枕上的暗花烧得发烫。
身底却是一片冰凉。
少年的手探入被中,果然,恶心,他怎么会做那样的梦,自小追慕圣贤,饱览群书,人人赞他冰魂雪魄,他亦自恃文骨清正,何曾动过如此害人邪念。
脸到现在都是滚烫,他自认这打挨得不冤。
“少主,你醒了。”
床帏被掀起来,挂到银钩上,炙热的太阳光水泼一样涌进来。
薄今墨本能拉上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面露羞赧之色,强自佯装镇定。
少主从不贪睡,往常都是定时起睡,就算偶尔睡过时辰,他一叫,便立即翻身下地,从不拖延,怎么今日这么反常——徐伯盯着紧攥被角双颊酡红的少年,有些明白了。
他也是有阅历的人,哪能不懂?
少主这是长大了。
徐伯走到间壁,片刻后抱着簇新的衾褥回来,薄今墨难为情地推辞,“徐伯,你这些日子辛苦了,今天就下去歇息吧,这些琐事我自己会来。”
门外适时进来两个丫鬟,一个着草樱色小袄,一个穿浅粉色大袖,打扮得与平日所见的婢子迥异。
小袄的姑娘先袅袅上前,隔着屏风欠身道:“房中杂事就交予婢子吧。”
薄今墨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向徐伯示意,“这是谁?”
“这是白管家才分派到咱们院里的两个丫鬟。”
“别的院里也有?”薄今墨飞扬的长眉拧出两道深痕。
“我打听过了,各个园子都有。”徐伯说。
薄今墨哂笑一声,“表面文章做得倒工整,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徐伯见少主神情不悦,冷声吩咐:“先下去吧,等到用得着的地方,自然会叫你们。”
“是。”二女欠身行礼,随后离开。
隔着锦绣屏风看见那一双袅袅婷婷的背影,少年脸上神情更加阴郁,心底被风穿透,幽幽地泛着空响:二叔,我的好二叔,你在梦里死得可真是不冤。
本来徐伯是把春禧堂那儿的荷花宴当作好消息的,眼下见小主子是这么个反应,便也不敢再提,自己讷讷退下去了。
薄今墨换下亵裤和床单,搬到后院独自去清洗。
云深堂今日倒是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来一个不速之客。
“四叔,你怎么来了?”
见前厅阒静无人,薄脂虎便径直绕到后院里来,果然在这里抓见这位新进府的小少爷。
只是见了少年直身摆臂,将床单晾晒在绳子上,薄脂虎嘴巴张得老大。
“哎哟,你这怎么还做这种事……这些个偷懒的下人,是不是见你面皮薄,故意忤逆你来着,赶明儿我去告诉二哥,叫二哥好好罚他们!”
薄今墨拿出雪白纨帕,细细将沾满无患子泡沫的手指擦拂干净,这才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素有洁疾,自己的贴身之物,从不由他人触碰,于是便只好自己做苦工了。”
“原来如此。”薄脂虎作出恍然状。
薄今墨见这位小四叔性格憨直,全然不似他那位二哥般阴险,便油然而生出几分好感。
“四叔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我娘想请你过去吃一顿饭,自打你回来,家里还没给你办过接风宴呢。”
“接风宴?”
薄脂虎垂下眼睛,用力地嗯了一声,薄今墨看他神态古怪,不禁犹豫了,多问一句:“现在就走?”
如果是现在就走,那必然不是普通的家宴,而是一场鸿门宴了。
薄脂虎这时心里未免埋怨起自己母亲,明明就是想叫人家过去给众小姐亮相挑选东床快婿,非说成是接风洗尘的家宴,这不是叫他扯谎骗人吗?
春禧堂的巧姨娘打了个喷嚏,看着窗外穿行游冶的诸多闺秀,心里怪罪起薄青城,人家那孩子年龄也不大,怎么就急着要给娶媳妇了,还求到她这里来,叫她难做人。
薄青城在时雨园里练功,连着几声喷嚏震得手头的剑都拿不住,抬头望天,到底是个好天气——看来还是自己身子太虚。
薄今墨见薄脂虎神色纠结,心里有了数,再加上徐伯在廊下朝他妩媚地晃纱巾,是个桃粉色,心底便当即洞如明火。
看着这位小四叔懵懂,心里不禁生出一点坏,手脚一抖,噗通倒在地上直抽抽,薄脂虎果然吓坏了,大叫着来人。
薄今墨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小四叔,我这是痫证,没吓到你吧?”
薄脂虎愣怔着点头,“有点吓到了。”
薄今墨转身偷笑,送走薄脂虎,又断断续续笑了好久,一直到晚上。
第87章
正午艳阳高照, 淮安城四方街上人潮熙攘,车马如流, 简陋的茶坊前, 停着一辆不起眼的油布马车。
青布帷掀开,一个紫衣青年下来,走进茶铺, 落座时羊脂白玉佩在腰间荡了两荡。
“这是你要的东西。”少年两指轻推,将厚厚的叠纸递至紫衣人面前。
桌上是一叠银票,若凑近细看, 数目足以令这个小茶铺甚至是门前经过的任何一人咂舌。
“恒昌记掌柜果然慷慨。”紫衣人说着,将银票揣入怀中。
一个月前, 他曾向扬州当地的一家账庄借贷十万两,因为数目太大, 无人敢应。
账庄比钱庄历史更悠久, 是专做借贷生意, 他开口的这一家, 更是扬州当地的大户, 他堂堂新科进士, 没想到在江南的生意场上竟然如此不值钱,当场愤而离去,后来还是经人介绍, 说是淮安有一家钱庄, 分号遍涉南北,架本雄厚, 便转求到恒昌记门下, 消息送到薄今墨手上,当即拍板, 只是说银钱调动需要时间,两人约定在今日见面。
“想不到恒昌记背后的掌柜如此年少。”
“只是替他人打理钱财罢了。”
薄今墨说完笑问:“你呢?”当然,只是一个试探,无论对方回不回答,他都清楚地知道他的底细。
紫衣人笑道:“我也是为人跑腿而已。”这话就是有意透露些什么了。
听出还有深谈的可能,薄今墨却不再说话。
那人反而好奇,道:“你不问我这钱的用途?”
“要是来个人贷钱我就问,那这嘴皮子早晚都得磨没了。”
紫衣人微微一笑,显然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眼神颇有深意,“不瞒你说,我是翰林院的学生,我的老师这次也在淮安,他老人家想要见你。”
薄今墨欣然应下,于是会见的地方从茶坊改至酒楼。
只是没想到是鹤鸣楼。
薄今墨几次张口想提,却见对方已经定好雅间,临时生变,恐叫对方起疑,更得不偿失,终于还是噤声跟上。
见各处忙碌中井然有序,并不见那道令人畏憎的身影,遂暂时放下心来。
话说也是巧合,薄青城这日不在常待的账台,却是在庖房。
只因那京里的九千岁大寿,将要在江西老家设宴,听说了鹤鸣楼酒水的盛名,便点名要此物供应,顺便还点了楼里的几道名菜,薄青城之前为了搭上宫里这条线,从蜀地搞的一批软楠被山匪给弄掉了,引得阉人大怒,薄青城也自以为前功尽弃,没想到竟然还有转机,这回得了这样的机会,哪有不尽心的,当即来了鹤鸣楼,着手为江西赴宴做准备。
旺儿从门口进来,附在薄青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薄青城神色一变,唇边勾起深深笑意,“是吗?”
“他倒是胆肥。”
因为鹤鸣楼的雅间隔音极好,所以当地官吏豪商都喜来此议事,只是少有人知道,在每一雅间的背后,都设有逼仄隔间,专门用来探听消息。
此时薄青城便躲在此间,只听里面的人正在说话,嗓音低沉,不怒自威。
“确实,把甲役力役杂役各项合并,汇入田赋,在夏秋两税中一齐征收,有利于减少底下人巧立名目、中饱私囊……老夫也思虑此事已久,只是这样一来,必得清丈土地,阻力势必极大,历数各朝涉及税制改革,朝野无不波澜四起,能善始善终者百无其一。”
少年嗓音清越,“虽如此,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以大人经天纬地之才,何愁不能推行下去?”
“你这后生倒会说话,”中年人笑了笑,又蹙起眉头,“只是赋税折银,会不会……”
并未再说话,反而陷入沉思。
薄今墨捡起话头,“银子比起实物,输送储存上都更为轻便,能帮朝廷节省大量征纳成本,另外,将保甲代办改为官收官解,又可免侵蚀分款之弊……”
见对座之人眉心并未展开,薄今墨停顿片刻,定声道:“晚辈虽愚笨浅薄,却也知道,单论国策本身恐怕不足以令大人忧心。”
中年男子的眼里闪过几许深意,“后生可畏。”
“只是晚辈籍籍无名一介白丁,不能为大人分忧,惭愧。”
“小子未免太过自谦,”男人将银票自袖中掏出,按于桌上,“如此财力在我辈亦不多见。”
“你极力促成此次税役改制,恐怕与你手底的钱庄也大有关系吧。”男子轻抚长须,唇边带笑,一双眼睛洞若观火,透出凛凛威压。
“不敢欺瞒大人,”薄今墨起身拱手致歉,“晚辈确实有为钱庄蓄财之意,但也不敢侵占朝廷与百姓的利益,只是想要为大人排忧解难而已。”
“如何解难,你倒是说说。”
“地方押运税银入京,必然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如若通过晚辈的钱庄异地汇兑,则可省去此项花费。”
男子垂眸,不住点头。
薄今墨又说:“另外,如若将税粮改为税银,各地官府对收来的银两进行熔铸,过程中必然产生‘火耗’亏空,在我们的炉房,熔铸碎银的火耗平均为每两一至二分,但交由地方征收,这个数恐怕止不住,到时成为聚敛的新名目,百姓负担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