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得没法说。”少年憨厚地笑,两只手各自紧张地抓住侧边衣襟,将掌心的汗搓了又搓,“梦里也没见过这么些银子。”
想到许青窈,薄今墨摇了摇头,心里叹一口气,到底不一样,虽然是一家人,有着相近的血脉,挂着相似的姓名,人品气质却如同天壤之别,他真好奇,这样的人家是怎么养出那样的女儿的?
心里思绪万端,脸上却不动声色,声音亲切温柔,没有一点富贵人家的高高在上,“这家钱庄是你堂姐一手操办起来的,你可要上些心,别叫你堂姐失望。”
“请小少爷和堂姐放心,我一定发奋图强,不丢许家人的脸。”许春官双眼发亮,当即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诺。
二人说着便一同出了后院,朝前头的大堂走去,薄今墨说:“在这儿好好干,手熟了,便调你到账台上去,学资金抽调,汇兑理财,过上个五六年,不定就能独当一面,撑得起一家庄户了。”
少年听得眉眼发亮,脸膛烧红,似乎也真的为那光明的未来而感到震动了,只是这一回,激动得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前头的大堂上,青铜大鼎里燃着不知名的香,墙上供奉着关老爷塑像,塑像前,闪闪发光的金银元宝锭子,在左右各摞成一座小山。
许春官当即直了眼,薄今墨叫了他两声都没有作出回应。
恰好,裕春和的总理事郑在提着一把算盘进来。
薄今墨伸手引荐道:“郑掌柜,这是大少奶奶的堂弟,到庄子上来作学徒,你亲自照应着点。”
郑在看向元宝山前目不转睛垂涎欲滴的少年,打量半晌,才朝薄今墨点头,“谨遵少爷吩咐。”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第92章
时雨园, 烈日当空,竹柏苍然, 蝉鸣如雨。
“我要到江西饶州一趟, 你去吗?”
薄青城将玉佩系在腰带上,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是与梳妆镜前的女人搭话。
许青窈将头发绾好, 朝着镜子里男人的背影道:“范文烛倒台,你这是要重新找棵大树?”
薄青城当即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惊讶的神色, 旋即大步踏来,在她背后站定, 轻轻俯下身去,下巴搁在她头顶, 叫铜镜映出两张重叠的脸, 其中一张清冷淡然, 另一张却笑意明媚, “你倒是聪明。”
“我只知道太史公曾说过, ‘布衣匹夫之人, 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 智者有采焉’, 你本来可算得上半个智者,现在却非要趋炎附势, 与官府的人扯在一起, 已经是违背了商人的存身之道,悬崖勒马, 恐怕还有一线生机。”
薄青城眼中闪过赞赏,“你的话说得很对,但是没什么用。”
“知道怎么钓鱼吗?”他问。
许青窈不说话,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已经昭示了她确实在思考这个问题。
薄青城也不等她,自顾自地说:“钓鱼的第一条规矩,是在有鱼的地方钓鱼。”
许青窈眉头蹙得更深,因为这话听起来完全就是废话,不过她很快就理解他的意思。
“钓鱼的第二条规矩。”薄青城又说。
许青窈这回把头抬起来,看向这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男人,薄青城见状,却对此感到十分满意,甚至有了夸夸其谈的兴趣。
“第二条规矩就是:获得钓鱼的许可。”
她深深看向他,目的是寻求解释。
他自然乐得慷慨,朗声道:“比如,在什么地方钓鱼,什么鱼可以钓,什么鱼又不能钓,能钓的话钓多少,钓上来的不是鱼而是老虎和蛇,该怎么办……桩桩件件,都是风险,假如没有人来庇护你,一甩杆,可能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她发起愣来,她前些日子接手的都是现成的产业,并不曾体会过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难,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他口中所谓的风险。
见许青窈纠结得入了神,薄青城打量镜子里皎白端丽不施脂粉的脸庞,“太素了,你怎么总是不打扮,莫非是想把自己弄得难看些,从而叫我生厌,好离你远点?”
捏着她的下巴,“这算盘打歪了,我就爱看你素面朝天,不知谄媚为何物的神色。”
他顺手从匣子里取一支白玉簪,插到她乌黑明亮的斜髻上,
这一下把她从神游中揪回来,许青窈微微蹙眉,伸手就要摘下玉簪,“拿错了,不是我的,我不要。”
“不许摘,”薄青城扣住她的手,“什么你的我的,你看看,桌上的建盏,是不是你常用的茶具?书案上我的徽砚和狼毫笔,你敢说你没用过这两样东西?床上你的罗袜还在我枕头边呢,这地方到处都是你的味道,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岂不可笑?”
这些日子,他把她搬来搬去,像小孩藏玩具一样,自己走到哪儿,把她也背到哪儿,就怕这回一走,她又要跑了。
大约是看出他的想法,许青窈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跑。”
不弄明白他怎么挟持的薄今墨,以及他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岂不是很没有参与感?
按理说,他在淮安的生意都被她用章程吸收进了薄家的商号,怎么他却半点不急的样子,如今他的船厂又开起来了。
薄青城神色有片刻的错愕,转身潇洒趟倒在一旁的摇椅上,似笑非笑地说:“怎么着,现在是认清形势,自暴自弃了?”
“从前我是怕怀孕,不过现在……”许青窈乜斜着瞥他一眼,也是一脸似笑非笑,“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话当然很伤人,尤其是在对号入座以后。
薄青城眸中晦暗不明,默了半晌,趁她不备,长臂一伸,将人揽住,引得许青窈惊呼,旋即跌入他怀中,“是吗?原来只是怕怀孕啊,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其实我床笫之间的表现让你挺受用?”
漆木摇椅晃得厉害,与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声音,在沉寂的静室内显得无比暧昧。
许青窈竟然还装模做样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很真诚地说:“那倒不是,你的表现一直很差劲。”
“怎么可能?!”他好歹也长得一表人才,身材魁梧,筋骨健硕,又多年习武,“潘驴邓小闲”五样,他薄青城缺了哪样?
要不是她害的,他早就有儿子了。
想到这个,猛地坐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又气又无奈,“我就不明白了,女人都是要怀孕生子的,怎么到你这儿毛病就这么多,你就比谁特殊不成?你出去问问,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会有什么下场,世上也就只有我肯这么包容你。”
“一,我自己过得不好,不想生孩子来祸害,二,我绝不会生下一个被强迫得来的产物,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薄青城听了一愣,随即爽声笑起来,好像觉得这话很幼稚似的,“按你的说法,世上得有一大半人都不该来,一,生来享福的有几个?二,历朝历代,男女都是盲婚哑嫁,初见便行周公之礼,如此说来,他们的孩子也都是孽债?”
见她呆滞,脸上盛满了回忆旧事时的风雨如晦,竟是不愿再说话,连脊骨都僵硬了三分,很明确的拒绝意味。
他忽然丢开她,倒在躺椅中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重新爬起来,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他的脸上几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然而声音竟然很温柔。
“太好了,现在我们永远也不会有孩子了,你高兴吗?有没有在夜里笑醒过?”
“反正比哭好。”
她闷闷地说,好像是把脸捂在臂弯里发出来的声音。
“不会是哭了吧。”他作势要掰过她的脸看。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待他使出蛮力,她便转过身,朝他仰起脸,甚至挤出了一个笑容,当然那笑容略微有些勉强。
旺儿前来,通知车船和包袱都已经打点好,他放开她,从躺椅上站起身来。
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踌躇再三,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不和我去,不会是惦记着那个小子吧?”
“谁?”
“除了他还能有谁?”薄青城眼睑低垂,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研捣着砚台里的松烟墨,很快就有墨香弥散开来。
许青窈唇角抿得平直,“你就不能想点正经的?”
薄青城眼神阴冷,“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我是男人,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恶心?”
“我只是说实话,别忘了,他归根到底是个男人,身上流着薄家的血,等他再长几年,长出了狼子野心,说不定也会……”
“好了,”许青窈粗暴地打断他,“你别说了。”
“你是不是也怕了?”他很快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夹杂着审视。
“我没那么无聊。”她侧过身去,将头紧贴在躺椅圆润的弯弧处,蜷缩的样子像一只小兽。
门口的人打量她良久。
“等我回来。”
她再没有出声,装作假寐的样子,听见脚步声渐次远去。
薄青城刚走不一会儿,什么东西窜进来了,发出刺耳的刺啦刺啦声,好像是只蝉,她翻过身来,原来是猫——
就是那只毛色罕见的长毛三花猫。
这还是当初薄青城为了讨好前来督漕的御史所购,谁成想那御史竟然会在来淮的中途就丧了命,于是那群猫便也成了摆设,都被遣送走,唯有这一只,因为毛色实在艳丽,形态太过可人,又在被送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段奇缘,便被薄青城留了下来,后面因为和主人癫疯时期,有一段囹圄之□□患难的情谊,在时雨园中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丫鬟小厮们没一个敢懈怠它的,每日鸡鸭鱼羊肉变着花样特供,连喝的水都得是滚水晾凉。
此时,这猫竟然叼着一只蝉跑了进来,呜哇呜哇地钻进了床底。
她俯下身要将猫拽出来,蝉钻进床底的缝隙里边,不知道得吵到什么时候。
她伸手够猫,被猫灵巧地躲开,却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事。
勾出来一看,竟然是只冰种飘花翡翠玉镯,通体晶碧,水头极高,触之沁骨,质地不凡。
薄青城怎么会戴这个东西?这个显然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至于其他……也没听说过这儿有过别的女人呀。许青窈想。
难不成是薄素素的?也就只有她和薄青城的关系还算亲近。
她将镯子翻来覆去地细看,看到里面的条纹,好像有一丛竹叶形的印记,终于,她想起来了。
这不是她的堂妹袖袖的镯子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还是上次和薄青城一起回娘家,许青袖从礼盒里拆开的,当即就喜欢的不得了,她只好让她戴上了,当时两个人还就镯子里面的那从竹叶很是赞叹了一番。
她又俯身钻进床底,这回一够,全是鸡毛花朵布球之类的,想来这里是猫的秘密仓库,玩具都储存在这地方,这镯子难不成也是它叼回来的?
猫哪来的这东西?
想到这里,她的心重重一沉,莫非,大伯他们来过了?
第93章
许青窈派人出去打听, 这才知道,半个月前, 伯父一家曾经来过, 被赶出了薄府大门,甚至还遭一群护院给打出巷口,自己的堂弟许春官因为性子犟, 跟薄府的奴仆起了争执,差点被打断胳膊。
看见许青窈身形不稳,一旁的云娘立马将人扶住。
不用想, 就知道这是薄青城的手笔,大约是两人上次回娘家闹出的不愉快, 让他出此下策。
许青窈失魂丧魄地呆坐在椅子上,云娘端来茶水, 被许青窈推开, 看向云娘的时候, 她眼底像是有雾气, “叫底下人备马, 我要出门一趟。”
坐在马车上, 许青窈再没有心思同往常一样张望窗外的风景,沿街市井叫卖烟火浓重,然而却不再使她感到自在和亲近, 纯粹化为恼人的嘈杂, 忽近忽远,像是车轮在耳朵里来回碾压, 她这才意识到, 自己又耳鸣了。
她耳鸣有一段时间了,尤其是在每天晚上睡前, 最为厉害,好像枕头里有辆疾驰的巨大马车,有时马蹄哒哒,有时车轮橐橐,偶尔还有一段呼啸而过的风声,风中甚至有人打着尖利的哨子。
她曾经在古书上看过一则传奇,说是世上有一种枕头,枕上去就能听见千万里外的声音,这仙枕曾被一位大官得到,每夜于睡梦中都能听见潮水翻涌,从前他失眠难耐,自换了这枕头,便酣然入梦,夜夜好眠。后来妻子问起,大官才说出实情,原来他的祖籍在钱塘,枕头里熟悉的潮水声便来自钱塘江大潮,也就是这股潮水,平息了他思乡难耐的燥郁之情。
因为这个故事,她甚至真的换过好几次枕头,可惜无济于事。
许青窈苦中作乐地想,难不成自己的枕头竟也被谁施了法不成?可惜她没有好福气听见潮声,当然,她也没有什么莼鲈之思需要缓解,过往,对她来说,似乎没有多少可留恋的东西。
她不是个恋旧的人。
矛盾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不恋旧,也不代表她绝情,她从前寄人篱下在大伯家,似乎确实有一些心酸的细节,然而可以堂而皇之诉说的委屈并不多,这就导致她对他们的感情极为复杂,虽然是别人家,却又到底是别人家——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你一口饭吃,并不曾使你挨饿受冻,甚至还叫你有功夫识字绣花……已经够好了吧。
相比起那些将沦为孤儿的亲戚孩子卖给人作奴仆的行为,甚至算得上深明大义。
还不要说,那年饥荒……说起这个,她不愿细想,深深吐出一口气,掀了帘子朝窗外看去,然而她的回忆和心灵互为证物,确确实实地告诉她,她是在那一对夫妻的血肉中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