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抖着摇头。
果然,还是……不行吗?
“窈窈,”他哀哀地叫着她的名字,像一匹迷途的梅花鹿,“别一口回绝好吗,你再想一想,三天后,三天后再给我答案,让我有三天的时间来幻想一生。”
“倘若你真的无意,我此生绝不再纠缠。”少年修长隽逸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决绝。
“可是,如果你怕的是我们的身份,我会想办法,世上哪对相爱的人会没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千丝网吐得干干净净,在船上,他不知道把心事默诵了多少遍,可是现在全无章法,只好捡着什么先说什么,舌头牙齿脑子轮流打架。
“我不会再让世俗为难你,更不会让它困扰我自己……有朝一日,月亮会落在我怀里,那时你不再是薄府的媳妇,我也不是薄家的嗣子,高门大院里,不缺我们两个,世上相爱的人里,却定然是少不了我们这一对的,窈窈,你明不明白。”
许青窈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天上的月亮不肯放过她,一直到她上楼,穿廊,关门,它还要从窗牖的雕花里钻进来,好像她真的落进了月亮里,而月亮,被什么人抱在怀里。
她的心跳得飞快,一刻钟之内就生出几百个小月亮。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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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投下模糊的一团畸影,乍然看去,那样窄的肩上,竟顶着两颗人头,于是,就连声音也被压得颤颤巍巍。
“半姑,听见了吗?”
“回老太太的话,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薄府要乱了。”
“薄府要乱了,哈哈哈哈,这都是老爷的功劳,他为这个家带回来一个孽子,是他和这个孽子,一起害死我的儿子。”
“老太太,大少爷是自杀的。”
“不,就是他们害死的。”
半姑反剪手臂,将背上的老太太紧了紧,半张妆面在月光下尤为骇人。
“您的儿媳却是个好的。”
老太太古怪一笑,脸皱成了个核桃,“好得不能再好。”
所有为这所宅子掘墓的人,都是好人。
“可惜我儿无福。”有福的人却要遭殃。
“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到祠堂去,再给我儿上炷香。”
“老太太你忘了,咱们来前才上过。”
“我没忘,我是怕我儿孤零零,一个人闷得慌。”
第96章
入夜, 饶州府。
此地水道纵横,街巷幽深, 绣舫画船鳞次栉比, 楼阁台榭高低错落,一到向晚,大红灯笼渐次而起, 从东边亮到西边,直烧得半边天都红了,叫人分不清昼夜。
此刻, 兰香苑里正是灯火通明。
楼上的雅间里高朋满座,管弦笙歌悠扬曼妙。
太监的大寿在青楼过, 这听上去未免有些讽刺,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因为本次宴会的老寿星——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柄义, 眼下还在京里的皇宫伺候呢。
大太监拼死拼活成了九千岁, 老家的鸡犬跟着升了天。
亲眼见证主家乍富丑态, 薄青城在角落里露出讥诮笑意。
右手边一个西南来的地方知府寒暄, 薄青城迅速敛去冷嘲, 又换上了那副温和俊雅的姿态,真如同外界传闻所示,一个地道的儒商。
淡笑着应了几句, 推开刚凑上来的殊色妓子, 又挥手叫停一旁怀抱琵琶的乐工,醉眼迷离地道了一句, “小弟蜀中那几分产业虽贫瘠, 却是家里上上下下的支柱,还望大人多加照拂。”
酒桌上的客气话, 大家都晓得,况且该打点的,他早已派人在席开前打点妥当,只多不少,两人心知肚明,一阵推杯换盏,自是默契不提。
一位四十多近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此人正是如今的孙家家主,与当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孙柄义是侄叔关系,谁能想到,当初穷得卖儿子进宫做太监的农户,竟然有朝一日也能在官老爷和阔商面前抖落得八面威风。
男子掀袍就座,顺势落在薄青城身侧,招手唤了妓子来,微微使个眼色,那女子自是乖顺,顺势就要倒入薄青城怀中,薄青城堪堪避开,淡笑道:“劳烦姑娘为我斟酒即可。”
座中有怜香惜玉的文人见状取笑,“薄公子好狠的心。”
这孙家家主却替薄青城说话:“哎,此言差矣,薄公子年纪轻轻又一表人才,眼光挑剔些也是应该,若非如此,恐怕早已坐拥娇妻美妾,膝下儿女成行了。”
对面的人早看出眉高眼低,笑:“老爷这是要招揽东床了。”
“薄公子,不瞒你说,我家中有一位远房的外甥女,生得如花似玉,知书达礼,只是心气太高,一般人入不得她的眼,如今与薄公子瞧着,倒是一对璧人,我有心作冰人(媒人),不知薄公子意下如何?”
薄青城垂着眼,歪靠在椅子上,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一面却在袖中暗暗摩挲手上的玉扳指。
一个同席的徽州商人见状,起身为薄青城开释,“各位老爷恐怕还不知道,我这兄弟乃是一个多情种,幼年患难时期曾有一青梅竹马,后来那女子父亲下狱,遭了牵连,我这兄弟便多年未娶,竟是连女色也不近的,只要共过事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男人低头讪讪笑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在这位兄弟面前,我也曾为我嫡亲的妹子提过亲,现在我都当舅舅了,薄公子还孑然一身呢。”
孙家主的脸色好看了些,唤身后家仆,“上醒酒茶,薄公子醉得厉害。”
很快就有两名婢子上来,薄青城眉眼微抬,却还是八风不动,只听见男人说:“你二人今日不将这汤好生喂给薄公子,席散后便自下去领罚吧。”
不知是什么罚,大约十分残酷,两婢战战兢兢,手中茶汤几欲倾洒,薄青城知道,今日这局是逃不了了,遂爬起身来,重重揉了几下太阳穴,“长途奔波乏得很了,席间失礼,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说完便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
孙老爷满意笑道:“方才关于薄公子的事,说实话,我还真是有所耳闻,那青梅竹马的女子叫‘玉娘’是吧。”
“玉娘?”
薄青城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看来这些人还真是有备而来,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事,他们却查得一清二楚,白日里明明已经决定好的合作,怎么到了晚上忽然又生出变故来?他的钱白花了?
孙老爷朝屏风后拍了拍掌,摇摇走出来一个白衣女子。
发髻低垂,眉眼修长,唇小而满,涂得鲜红,为一张清丽的面庞添几分媚色。
薄青城当即惊了一惊。
女子朝他望来,眼波欲说还休,仿佛有经年委屈夺眶而出。
薄青城不动声色回望过去,上翘的唇角让旁人以为他见了旧相识欣喜若狂,熟悉的人才知道,此时这微笑的男子心里已经冷极。
这些人倒是用心,估计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
不过这也说明,司礼监的人确实有跟他合作的意图,而且还不惜派专人来监视他——对方肯投入成本,这是好事,往往随着成本的不断沉没,双方更深层次的纠葛就展开了,对他这种人来说,不怕算计,只怕没有机会算计。
孙老爷道:“听说你这位青梅竹马,因为受了其父牵连被发配入教坊司了,叔父费了大功夫,多方打听,才知道此女尚在人世,后来在一家妓坊找到了人,你且瞧一瞧,是不是你那位意中人?”
薄青城笑起来,那样子倒真有几分心中至宝失而复得的喜悦,于众目睽睽之下朝孙老爷叩谢,“多谢孙公公和老爷您出手相助,圆我经年夙愿,如今得知玉娘平安无事,我真是无以为报,必当誓死追随孙公公,以效犬马之劳。”
孙老爷见他当真收下这名女子,脸上喜色难掩,接连说了几句好话,“薄公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富甲天下,如今红颜归来,破镜重圆,也是上天眷顾。”
在场诸人七嘴八舌恭维不迭,薄青城又接了几位的敬酒,假托酒力不济,要回房休息,孙老爷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笑呵呵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美人在侧,又逢如此良辰,怎么敢拦薄公子去路?”
见薄青城要走,那女子当即起身跟上,走前,回过头去,与孙老爷打了个照面。
两人心照不宣地敛了视线。
夜色之中,亭台楼阁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都被薄青城远远落在身后,远方一盏孤星,在醉生梦死的欢筵灯影里 ,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一出雅阁,他脸上醺醉的神态立刻消失,眉眼清明而犀利。
薄青城心知肚明,恐怕这个女子便是狗太监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方才席上,假如他同意见那位所谓的“远房侄女”,那么身边这个女子便是“远房侄女”,遭到婉拒,他们便顺理成章地推出后手,叫她作“玉娘”。
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他自掘坟墓退无可退,横竖是挖好了坑,等着他跳。
回头看身后的女子一眼,薄青城脑中倏然闪过那人清冷的侧脸,不由得失笑——真是一位冤家,到哪儿都跟他对着干。
脚下加快步伐,明天就启程回家。
第97章
船行千里, 江风快哉。
潮湿的水汽从湖上刮来,一路登堂入室。
廊上, 薄青城背影被烛光拉长, 吐绶蓝的长袍猎猎招展,上下翻飞,仿佛欲要乘风而去, 下一刻又被拽入深渊——像是一种极致的撕裂。
推门而入,站了良久,直到远山的寺钟敲响, 自遥远的江边荡来,淡蓝色晨光涌入船舱, 薄青城才转身离开。
帐中的女子睁开眼睛。
走廊上的风呼啸而至。
薄青城将刀重新敛入袖中。
他少年时曾在一本唐朝的古史书上读到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人叫李勉, 在开封任府尉的时候, 对一名狱中的囚犯心生同情, 放走了他, 几年后, 李勉客游河北, 二人再次相遇,曾经的囚犯便将李勉给接到家中盛情款待,私下里和自己的妻子商量, “此活我者, 何以报德?”
妻子问:“偿缣千匹可乎?”
故囚说:“未也。”救命之恩,一千匹怎么能够?
妻子又问:“二千匹可乎?”
故囚依然摇头, “未也。”还是不够。
妻子沉默, “不若杀之。”
故囚心动。
李勉后来得到这家的家仆通报,侥幸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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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初次读到这个故事, 已经过去很多年,薄青城却一直记得清楚。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这位“故囚”要杀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他却明白了,甚至很羡慕这个“故囚”,因为他有一个能说出“不若杀之”的妻子,这个妻子是懂得自己丈夫的。
许青窈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恐怕不会。
所以他方才收了刀。
从前他为李勉鸣不平,现在却开始理解故事里的囚犯。
旧年的蛛网拿出来,依然能蚕食如今的光鲜亮丽。
谁会喜欢潦倒窘迫时的自己呢?
何况所谓恩情该怎么报答?他一向很怀疑这种施恩背后的心思,他只以为这是一种算计,一种类似于生意场上的注资和入股,总是夹杂着连施恩者自己也说不清的控制欲。
又或者,是饫甘餍肥后,随手的一点施舍,花最少的成本享受居高临下的愉悦成就,毕竟大多数人只有面对弱者,才可以毫无顾忌地作好人。
如果是前者,他拒绝挟恩以报的企图,如果是后者,他会给予对应的回报,不过,也只当作买卖而已。
事实上,他也真的没有拿过别人递给他的任何东西,即使是在住柴房饮雨水的时候,挨饿,并不可怕,一个人最可怕的是丧失尊严。
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天地皆白,船在涟漪和雨幕中疾行。
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当日回门送礼,为什么许青窈的反应那么大,他终于懂了。
他是在化身为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弥补童年的自己,然而于她来说,却成了二次伤害。
他和她之间有一段相似的经历,原本应该作桥梁,供他们靠近将来,眺望从前,供彼此惺惺相惜,舔舐伤口——可是好像被他给毁了。
吩咐身后的随从:“去,叫玉娘子过来。”
女人着一袭青裳款款从舱里出来,就见男人坐在雨丝斜抛的廊下,面前的红木小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
“看见这个饼了吗?”
薄青城微笑垂眸,眼底漆黑一片,“从前挨饿的时候,你没少给我送。”
“是吗?”女子袅袅落在对面,眉目闪烁,很快又被媚笑掩去,“从前太苦,幸好,我们都熬过来了。”
薄青城听她如此回答,呷一口杯中茶,唇角弧度愈发鲜明。
哪里来的饼,旁人给的施舍,他一次也没接过,只有那一回,是掉在地上了,等周围没人,他才上去捡起来。
现在想起来,土吃在嘴里的滋味,其实也还好,因为人饿极了的时候,是囫囵吞枣,什么也管不得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遽然发问。
女子一愣,眉目闪烁,讪笑,“玉娘,我就叫玉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