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底下人说,薄青城如今在外面另外购置了一所宅子。
许青窈并不在意,这个人自打上次从饶州赴宴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大约是真的捞到了什么好处。
入夜,席散。
薄青城带着一身酒气从洒金坊出来,身后跟着的旺儿开腔,“二爷,这个清江漕船厂提举的位子,也太委屈您了,咱们朝上面打点了不知多少,不说那流水一样的银子,单就是冲着咱自家被并入的沙船,也该您得个主事不是?”
薄青城笑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知足常乐。”
船厂主事隶属于工部分司,是个正六品官,以他目前的身份,还不好从明面上过,提举的位子倒差不多,反正是走个过场,手里有实权就好,目前当务之急就是那批海船,接下来的事儿能不能成全靠它们了。
上头那位皇帝老儿不是曾经说他“无君无父,江湖尚难容,安敢遣社稷”吗?现在他不仅玩转了江湖,还要钻进他帝国的中枢里了,而这个年迈昏聩的老皇帝,现在应该还对此一无所知吧。
薄青城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恍若玉盘的明月,报复的愉悦如同滚滚烽烟一样直上青天。
旺儿则是一头雾水,要知道,“知足常乐”四个字能从这位爷嘴里听见,那可真是百年奇闻。
往常,爷带领着他们都是锐意进取,不知疲倦,进取过后,还嫌不够。
“爷,今天晚上去哪儿?”
见薄青城还在犹豫,旺儿试探着提醒,“您几天都没回薄府去了。”实际上他想说的是:“您几天都没回去看看大少奶奶了。”
薄青城想了好一阵,才开口,却不是回答旺儿的问题,而是另外起了个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最近怎么样,再来闹过没有?”
说起这个,旺儿猛地一拍大腿,“忘了告诉爷了,大少奶奶娘家一家都搬走了。”
“搬走了?”他不过是派几个护院略施小惩,警告了他们一下,替许青窈出出气,怎么这一家子这么经不住事,直接就搬了家?
“搬到哪儿去了?”薄青城随口一问,似乎还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归化城。”旺儿说。
归化城?那不是在西北的蒙古边界吗?
“怎么会到那儿去?”薄青城皱起眉头,“谁出的主意,是不是大少奶奶?”
旺儿面露难色,纠结半晌,才道:“据说,是墨少爷。”
薄青城脚下忽然停住,眼中几度闪过惊疑,那一双黑瞳流转扩大,直至完全浸入黑夜,整个人静立沉默,站成一支熄灭的桕烛。
良久,终于轻笑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那样冷清无心的人,面对床上的少年却忽然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就好像,就好像受伤的是她自己一样。
薄青城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是说:“去玉器巷。”
从饶州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的别院就在玉器巷,离这里不远。
旺儿看着前面人的背影,隐隐觉得像是将要融化。
风刮来,有些凉。
玉器巷尽头的一所庭院。
“这么晚了,爷怎么来了?”穿一袭桃红裙裳,云髻高耸的女子远远地就出了房门,款款迎上前来。
看着那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薄青城心下愈发烦躁,自从薄家宗族要给许青窈请牌坊的事传出去后,牌坊还没请下来,流言却传得满城风雨。
从前的絮闻他都听过,大都是说薄家大房孀妇和哪些族中纨绔有染,传得有板有眼,他曾经还小小地信过一些,然而现在看来,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可是这抹绯色如今挑到他头上来,却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不知是谁泄露出去的。
也怪他行事荒唐,以为能拘束住那些嘴碎的下人,却不想,流言蜚语愈演愈烈,更雪上加霜的是,竟然叫他从前做的那些灯笼都流传到了世面上去。
其中就有那盏描了绿漆的词灯。
他记得上面写着“折枝只为低垂手,肯傍人间栏槛春”,是他的亲笔。
那时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回想起来,这两句诗里的春色,简直要关不住了——明晃晃的邀约罪证。
真是个坏消息。
为今之计,只能说这些东西都是为他的“玉娘”准备,现在“玉娘”就住在玉器巷,大约也可遮掩过去。
这样想着,朝身后的旺儿说:“把灯拿上来。”
“这是——”
商媚接过灯笼,见白色的裱纸上面用绿墨描了两句诗“谁与春风露消息,珊瑚枝上唤流莺”。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角,什么破诗,她想要的是钱。
第101章
薄青城在偏厢住了一夜, 第二天不到天亮便离开。
商媚看着男人大步离开的背影,心里感到无限复杂, 即使她混迹红尘艳场多年, 自诩看透天下男子,早已断情绝爱,却也知道, 眼前这一个,可能比以往见过所有的男人加起来还要绝情,那样的一片荒寒冷漠里, 即使有潜在的一丝暖意,也会被他亲手掐断。
昨天晚上, 他站在她面前,绿漆灯笼上龙飞凤舞的书法, 在光影明灭的墙壁上笔走龙蛇, 他冷然开口, “商姑娘, 有没有兴趣同我合作?”
明明是询问的口气, 却不容丝毫拒绝。
等等——商姑娘?他怎么知道的?
如此想着, 面上巧笑嫣然,试探道:“二爷是在说笑吗?我是玉娘啊。”
“那好,玉娘, 你姓甚名谁, 家住哪里,年方几何, 祖籍何方?”薄青城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语气像是堂官审案。
商媚一一出口,对答如流, 薄青城听后反而失笑,“真是难为你们了,我随口一编的人,竟然也能从茫茫人海里如此详备地翻捡出来。”
商媚已然方寸大乱,心中疑惑,难不成她拿到的是假消息?
薄青城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奇怪,慷慨替她解惑,“哪里来的玉娘?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因为我从来不给任何人患难与共的机会,我不需要什么人来雪中送炭,自然也无需任何锦上添花,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都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扛过来的,假如有人来抢这份荣誉,我会要他的命。”
说到这里,薄青城微微抬起眼睫,眼中深意涌动,“庆幸你不是‘玉娘’,否则在船上的那一夜,你就会没命。”
原来那夜并不是梦,真的有一把刀曾对准了她的喉咙。
商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商媚’,你曾经出台的花名是这个,对吧?”薄青城冷笑着问,语气锐利。
商媚再不说话,因为此刻的她知道,她的底牌已经暴露无遗,落在这个人手里,她毫无招架之力。
薄青城见人表情松动,立刻乘胜追击,“按照你目前的处境,我想你别无选择,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三天时间,应该够了吧。
不日,京中督漕御官就要抵淮,他必须提前安排好一切。
身边有这么一个敌营的细作,叫人很不放心,更何况,关于他和许青窈的流言甚嚣尘上,对外是得来一剂定海神针了,否则牌坊的事定要泡汤。
把死棋盘活,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
“薄公子,我算看出来了,论心计,我绝不是你的对手,然而在这件事上,我也只是受孙家老儿胁迫,从来没有揣过什么害人的心思,至今也没有向饶州那边递过消息。我实话说,你这个人太厉害,我只怕跟你合作,会连骨头渣都不剩。”
商媚终于抹去那副故作的娇态,流露出寻常人遇事不决的忐忑模样。
薄青城见状,满意地笑起来,“那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是恩怨分明,赏罚有序。”
“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一诺千金。”
目送薄青城离去,商媚收敛起一贯的媚笑,绞着手思索起来,世道艰难,风云激变,两派龙虎相争,她这个夹缝中求生的小女子,该如何自保?
她四处打量,小院阒静无声,这条巷子又少有人行,哪天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不行,她得给自己找个退路。
正当此时,隔壁住的年青屠户收摊回家,商媚踩着石凳,趴在墙头,只见那男人站在井边,褪去上衣,正洒水冲洗,身材修长,宽肩窄腰,古铜色身躯上肌肉块垒鲜明,一股健硕英气扑面而来,商媚眼神当即一亮,暗道:“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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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府。
沈韵秋正坐在窗前翻书,如今她的停瑜被送到了书院里,有专门的先生开蒙,她总算有工夫把视线从儿子身上收回来,专心投到自己身上,比如,光顾嫁妆箱子里那些早已积灰的旧书。
身旁的丫鬟一面整理箱笼,一面说:“又到换季乱穿衣的时节,昨天小少爷下学回来,突然嚷冷,夫人看是不是再叫裁缝来做几件应季的衣裳?”
“你看着安排吧。”沈韵秋随口一答,神色倦怠,一双眼睛似乎在看书,又像在别处。
又过了少顷,沈韵秋阖上书,仰靠在椅背上,轻按太阳穴位置,“听说族里给大奶奶请了牌坊?”
丫鬟愣了一下,“听说是。”
“她怎么能有牌坊呢?”沈韵秋喃喃自语。
丫鬟没听清,又问一遍,“夫人在说什么?”
沈韵秋脸色古怪,“不是说守节要到了五十,或者除非做烈女,”就比如她上回,自戕明志,“才能成吗?”
丫鬟低头细想片刻,说:“虽然牌坊是请给女人的,但是给谁请,如何请,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哪里能知道呢。”
沈韵秋愣神片刻,神色复杂地笑起来,眉眼间飞快闪过一抹戾色,“是啊,咱们府上的大少奶奶,那可真是妙人啊,别的不说,男人缘就好得不得了,真有什么好处,早巴巴地给她送去了,哪能轮得到咱们……”
透过窗牖朝外望去,远远就望见飞翘的檐头,楠木楼华贵高耸,那是许青窈的住处,听说当初是大老爷亲自指定的,再看看她住的地方,一座简陋的二进小院,连草木花卉都比不上人家繁盛……
沈韵秋收回目光,“对了,上次去叫你找我娘家舅舅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丫鬟从地上起身,箱笼搭扣合拢时发出清脆的一声。
“回夫人,已然妥当了。”
沈韵秋微微一笑,“那便好。”
有些事她一直想不明白,就比如为什么自己做的事受的苦,竟然会被冠到旁人的头上,当听见族里以许青窈的名义申了牌坊,她简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胸口的伤又隐隐作痛,月前的雨夜,那把剪子戳进去的时候,她瞬间重温几年前嫁进薄府,滚在地上挨打时的那种疼痛。
所以,当雨点样的拳脚落在那人身上,亲眼看着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她立刻感受到平生少有之快慰。
沈韵秋闭上眼睛,心中冷笑道:薄殷义,从前你吃喝嫖赌,对我拳脚相加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么一天?
如今九泉之下,你也得安息吗?
第102章
这日, 许青窈午睡起来,就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怎么回事, 她明明记得猫都被送走了, 府里眼下总共也就两只,一只薄今墨的白猫,一只是薄青城的花猫, 两个天天打架。
许青窈通常是帮白猫,但是想到三花猫一般是母猫,她就又去拉另外的偏架, 不过这显然是多余,眼前这只三花的战力强太多了。
大约是因为年轻。
奇怪, 小主人养的是老猫,凶恶的大主人却养了一只小花猫。
旺儿道:“二爷说, 宫里出来的监漕御官, 十分爱好猫, 所以又叫人弄了一批来。”
许青窈心中好奇, 这些朝廷当差的, 怎么一个两个的, 全都爱好猫?
旺儿提着两个木笼进来,把笼子打开,从里面钻出两只猫, 旺儿撸了两把猫尾巴, 待猫跑远,站起身来, 向许青窈道:“听说是当今皇帝爱猫成痴, 宫中甚至有一个‘猫儿房’,其中好些猫都有管事职衔, 比一般太监还要威风呢,当今的礼部尚书,就是因为给圣上的爱猫写了一篇祭文,才被提拔起来飞黄腾达的。”
“原来如此,”许青窈点了点头,唇边冷笑鲜明,毫不掩饰讥讽之意,“昔者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今圣上好猫,满天下都成了猫奴,当真如孟子所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这么想着,怀里的三花猫突然就有点没那么可爱了……
许青窈左右张望,没寻到那个人的身影,遂问道:“薄青城没回来吗?”
旺儿想到玉器巷的那位,神色忽然有些不大自然,强挽了笑容,“二爷新得了个清江漕船厂提举的位子,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待闲下来有了功夫,自然就会回来看夫人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