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如今得以验证,她甚至有一瞬间的释然。
人,从来都是经不住考验的,尘埃落定,反而令她觉得安全。
她笑着说:“既然如此,何必作悲痛状,我不需要虚假的慈悲,更不缺践行的几滴眼泪。”
许青窈在薄青城眼前站定,“知道吗?你那天晚上发烧,说胡话,一直在喊你回不了头了,实际上我也一样,我们都回不了头,人生不能重来,从一开始,你我便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南辕北辙,既是歧途,也是末路。
她说完下楼。
那一袭素白身影渐行渐远,薄青城终于大梦初醒,拍拍掌,楼梯转角施施然上来一个年轻女子,截住许青窈去路。
许青窈对上此人,几乎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似乎是在看一面镜子,而且是成像极好的西洋镜。
她瞬间明白他的企图。
好一出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把戏。
愕然回头看他,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对她微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其实还是有选择的,不是吗?”
朝她伸出手,“回来吧,到我身边来。”
他永远信奉出路要比困难多,就如同眼下。
又一出死局将要被他盘活了。
她离他那么近,只要她肯步上这个台阶,两人便能携手,事成之后,天长地久。
令他永远也想不通的是,她摇摇头,“你还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我一直在想,假如是别人,会有我这样幸运吗?说出来可能有卖弄之嫌,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我已经足够幸运。”
她背对着一抹天光,眼底清亮,不知是笑还是泪。
“如果不是幸运,世上的另一个我,可能已经死在祠堂,死于落胎,甚至是,死在你的手里……假如我接受了你的优待,是不是伤害了那些真正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相比她们,难道我许青窈就更特殊些吗?在这世上,我不打算掠夺别人的苦难,也不需要别人代替我去受难,自己选的路,我跪着也会走完。”
许青窈背过身去,转身的一瞬间,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
分不清这个人的爱是救赎,还是坟墓;是殊荣,还是悲哀。
如今,一切都分明了,他一如既往,选择了权力,她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被那些潮湿的暧昧和精巧的缠绵所迷惑。
她安全地从蛛网上下来,避开了他富有技巧的蚕食。
说完这一切,她径直下了楼,背影坚定决绝。
“起轿!”
楼下庭院里轿夫粗犷豪迈的号声,又一次诱发了他的耳鸣。
天地像被潮水淹没,目送轿子远去,那双漆黑如宝石的眼睛一层层灰了下来。
薄青城在雨中站了良久。
终于打马追上她,跟了一路,却始终没有出声。
回来的傍晚,雨终于停下,牵着马儿经过城外的渡口,舳舻相衔,帆樯比栉,人群围着一艘大船指指点点。
薄青城上前询问,船夫告诉他,这是去往海外的游船。
如今朝廷改海运,自然要开海禁,船也多了起来,又正值秋季,好像淮安城里的叶子落下来,进水都化成了船一样。这并不是稀奇事。
人人都习以为常,只有薄青城怔住。
漫天红霞洒到江面上,残阳如血。
又过了很久,船上忽然下来两个垂暮老人,向众人吼叫着这船底部漏水,是走不了的。
一人说原来这船早是多少年前的沉船了,后来才打捞上来,却也就此报废,不知道谁又给拖出来。
至此,薄青城终于明白,她说的对,他们确实无路可走,因为在很久以前,他和她就已经是两艘沉船,如果漂流在海上,还可乞得各自的尸骸,可是他们偏偏行走在永夜的巷道,注定要撞得粉碎。
第105章
清晨时分, 大雾之中,一顶素色小轿抬进薄府所在的长街。
藏在街角的女子暗中打量, 只见从轿上下来一个红衣美人, 正径直朝薄府后门而去。
商媚揉了揉眼睛,红衣?
昨天那位夫人走的时候,穿的可不是这件。
她探出身去, 定睛细看那张和自己三分相似的脸,不错,确实是那位薄府的少奶奶。
不同于昨日上轿前的坚毅决绝, 此刻这位气度清雅的夫人发鬓蓬松,面色苍白, 走起路来脚步虚浮,真如弱柳当风一般。
躲在角落的商媚心中霎时五味杂陈, 一面又暗自庆幸, 如果不是这位昨日坚持到底挺身而出, 现在从那轿子里边下来的就该是自己了。
按照原本薄青城的意思, 是叫她这个妓子代这位高贵的夫人去应承, 好处是帮她赎身, 还给她银子,很大一笔数目,她也知道太监名声不好, 手段又阴, 心里颇有余悸,后面经过多番思量, 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人家这位事主倒很是无畏, 没用她,自己上了。
她商媚虽然称不上是个大善人,亲眼看着那顶轿子被抬走,心里却也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便在薄府门外等了大半夜,想等着看个结果,当然,也是图安心。
如果这个女人真出了什么意外,那她心里恐怕也会背债了。
“嘎吱”一声,朱红色大门开了。
那一袭红衣很快被吞噬进大宅的雾气中。
商媚听见门阖上的声音,心里怅然若失,转身回去,天光大亮,路上早市已经起来了,喧嚣之中,经过一家酒肆前,听见几个男男女女互相招呼着调笑,其中一个喊“上酒”,她几乎是本能地勾出一抹媚笑,脱口而出道一声:\"来了!\"
答完这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大街上,不是花楼里,人群熙熙攘攘从身边经过,她的脸色红白不定,半晌,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低声骂道:叫你再嘴贱!
她现在是从良了,从良要有从良的样,从前的风尘旧俗自然全得给扔得远远的。
她甚至觉得如果不这样做,不要说亏欠自己,就连昨夜许青窈的挺身而出之举也有些对不起。
从薄府微敞的门缝向外看去,清晨日光下,人潮汹涌,粉衣女子站如一尊磐石。
同时,一袭红衣的许青窈上了楠木楼。
-
清江漕船坊。
薄青城看了一夜的公文呈报,此刻才歇下来,却也不肯彻底倒下去,只是百忙之间的一段小憩而已——
坐在罗汉榻前,上身微蜷,长腿大马金刀地敞着,深垂着头,双手交叉悬于两膝之间,那种姿势像是烧了一整晚,马上将要彻底融化。
他一夜没睡。
旺儿悄悄走上来,弯下腰说:“二爷,大少奶奶的轿子回去了。”
薄青城微微抬头。
“我已经给您备好了马。”
“等等。”薄青城蹙着眉峰,轻抚太阳穴。
旺儿一愣。
薄青城说:“去把艌匠部的主管和抽分厂的账房叫来。”
旺儿面露诧色,“啊,您……还不回去?”
薄青城微微抬眼,冷峻的面庞苍白如雪,眼底阴翳浓重,露出警诫之意,旺儿当即噤声。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进来一个小厮,说门房上送来个东西,薄青城循声看去,见小厮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
“谁送的?”
“看打扮像宫中内侍。”
薄青城一愣。
又过了会儿,“打开。”他微抬下巴示意,眼神有些晦暗,如同乌云酝酿暴雨。
那是一件月白底子绣青竹叶的缎面对襟披风,底下叠放着件纯白色褶裙。
一旁的旺儿看出这是许青窈的衣服,大气也不敢喘。
室内静寂无声,薄青城缓缓垂了眼,很快地摆手,“下去吧。”姿势有些无力。
眼看小厮和旺儿走远,薄青城这才起身,细细摩挲那盒中衣物,待看到内衬里墨描的两个大字时,他一把提过床下的剑,作势就要出门,眼前一黑,接连踉跄几步,扶在门边艰难喘息。
或许是外面日光太刺眼,终于还是停下了脚。
仿佛是从前的瘾毒犯了,心口窒得厉害,半倒在地上,蜷曲如困兽,挣扎之际,将那一袭白色绣竹披风扯来,覆盖在身体上,连脸也裹住,上面故人的熏香味道,果真叫他有片刻缓解。
意识稍一清明,他便回过神来,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
绸衣蒙在脸上,薄青城久久看着窗外,透过那细密复杂的经纬,窗牖处水银一样的光到处流窜,仿佛下了雨。
今天却是一个晴天。
天气太好,好到不像是秋天,光是等太阳落山,似乎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晚上薄青城再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月挂疏桐。
回到薄府,他远远地就望见那栋高大典雅的楠木楼,穿过草木凋零凄清冷瑟的后花园,轻手轻脚来到南风苑门前。
月色如水,藻荇交横,孤身一人在晚风中踌躇。
楼上的窗突然亮了。
他像是受了召唤,遽然抬腿上楼,阔步走到门口,又匆匆退回几步,惶然躲藏之间,猝不及防撞上后面的人。
原来是丫鬟云娘。
“嘘——”薄青城比手作声。
从云娘手里捉过茶碗,“我去就行了。”
云娘看着他身上大敞的白色披风,只觉得有些眼熟,待察觉是自家夫人的旧物,眉心当即跳了几跳,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起来,看见袖角淡青色竹叶,针法细腻,不是俗物,这回是确信无疑了,只是眼前这个人气势落拓不羁,着这女式披风也不显媚气,反而有点林下高士的味道了。
但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然穿女人衣服,这总归是怪事,叫人捉摸不透,再看此人神情也是云遮雾罩,极端的冷静之下又青筋隐现,像是压抑着一层蓄势待发的疯癫,云娘不敢多说什么,主动把茶盅递过去。
“回来一直睡到现在吗?”薄青城朝内室看了一眼。
“夫人回来就睡了,一直到中午,才起来喝了些清粥,看了会儿书,便又睡过去了。”
“一直睡到现在?”声含隐忧。
“中间要了几次水。”云娘说。
薄青城神色阴郁,轻轻点头,“行,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云娘回头又看了几眼,慌张退下去了。
薄青城推门而入,熟悉的几步路,今天却走得跌跌撞撞,刚绕过山水屏风,迎面便撞上一抹深红。
薄青城心一跳,原来是挂在衣架上的。
他记得,她从不穿红色衣物。
痛楚从眉间一闪而过,他选择撇头不去看它,就像那是一滩血。
哺喂过水以后,脱掉长靴,和衣上床,就躺在她身侧。
许青窈无知无觉一般,神色苍白,着白色棉袍倒在床上,眉头深蹙,紧紧阖着眼睛,像是累得狠了。
伸手试图将她眉头抚平,“窈窈,我会替你报仇。”
“我发誓。”声音很重,又很低。
床头的红烛烧到最后一厘,须臾融化为一滩,血泪一样。
许青窈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身旁的人,令她惊异的是,他身上穿着的是她的衣裳,因为不合身,整个人皱皱巴巴的,透着一点局促的傻气,然而并不难看,甚至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阴狠锋利的煞气,有些婉转宜人起来了。
再往上看,容颜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孤寒。
领口的几点墨渍若隐若现,她爬起身,靠近,翻开,赫然看见两个字——“虫二”。
许青窈当即失笑。
记得那晚下了轿后,她被人引到一个很是华丽繁复的房间,进门先闻到一股异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不过她清晰地记得,醒来时她衣冠整齐,并没有任何不适,后面在被送回去之前,忽然冒出来两个婆子,说是按照主子的吩咐,伺候她更衣,说的好听,什么伺候,其实按照那架势,她若是不肯换衣服,定是走不出那房门的。
后面,更换好衣物后,她便穿着一袭红衣上了轿,而原本的白色披风和褶裙,都被留在身后的那座华宅之中。
没想到,到头来,褪下的旧衣是送到了薄青城那儿,还添了几笔,成了逞威的利器——
“虫二”,不就是“風月”无边吗?
一个太监,怎么“風月无边”?
这还不够讽刺么?当然,除开讽刺以外,更多的是试探,以及,威胁。
试探和威胁的对象,都是一个人,相比于薄青城,她只不过作了桥梁。
只能说她猜的是对的,这位提督太监,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来的,她那天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促成了他的本愿——这个人真正的目的,还是薄青城。
三花猫是公是母,不重要;许青窈是美是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薄青城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真如同坊间流传的那般扑朔迷离;更重要的是,如果流言为真,用她能不能制约到薄青城。
两个男人上了一条船,成了两只被绑定在一起的蚂蚱,于是选择用她来彼此试探,试探是否能安然共度过这个多事的秋天。
就像宴席上喝酒的人,其实大多不是因为爱喝酒,而是考验彼此的服从,太监缺的也不是她这个女人,而是初来乍到,遇到财大势强的地方豪商,如何快速地建立信任,共商大业,假如中途生变,那么就由她来沦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