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披上斗篷就要起身,这时正巧,打楼梯上跑进来一只猫,通体的赤金,比京里香山的枫叶颜色还深,偏偏那棕红之中夹杂着几抹墨色,与眼睛两旁的墨块相映照,活像只古画里的狐狸,这会儿滚在地上,露出腹地柔软的白色长毛,讨巧得不像样。
男人拿脚上的云靴将猫儿勾了勾,转身向薄青城笑道:“原来薄大人竟然将好的私藏了,看来是不愿与咱家交心。”
薄青城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会?”
“想必是底下人疏忽,或是这猫儿顽劣乱跑,才差点错过与公公的缘分,公公既看上这猫,想来也是这畜生的福气。”
“如此说来,这猫原是要献给我的?”
“正是。”
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地上前来,将猫从地上捡起来,宝贝似的裹在怀里。
提督太监和薄青城又就这猫寒暄了几句。
其间,旺儿从门口进来,趁着换茶的工夫,低声附在薄青城耳边说:“大少奶奶来了。”
薄青城皱眉,“她来做什么,快叫她回去。”
“看来薄大人是贵人多忙,咱家就此别过,不耽搁薄大人做生意了。”那披着斗篷的太监如此说道。
“哪里,不过琐事而已,”薄青城笑着朝门口展臂,“不如我送公公一程。”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下楼去,身后的小太监忽然抱紧猫趋步上前来,朝自家主子小声耳语了几句,就见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太监神色一变,脸上霎时阴云密布。
踅身回去,大马金刀跨坐在门口的楠木椅上,轻蔑地瞥小太监怀里的猫儿一眼,似笑非笑道:“薄提举,你寻这猫也真是用心良苦,三花猫,你还能找到公的,特意献上来,莫不是和咱家开玩笑,只是这种玩笑放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可一点都叫人笑不出来。”
薄青城神色一怔,语气已然带了几分警惕,“怎么会,众所周知,这种三色花猫一般都是母猫。”
“看来你也知道啊,可是你送我的这只,它偏偏就是个公猫,万里挑一的三花公猫,天生就是绝种的货,”面色青白的太监笑了一笑,腔调愈发阴阳怪气,“倒和咱家很是相配。”
“难为你费心。”年轻阴郁的太监将手上的金丝楠木烟锅在八仙桌上磕了一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此话一出,黑色斗篷男子背后的四个大小太监,也全都像被戳中了痛处,神色不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这消息对薄青城来说实在有些太突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就变成这个样子——这只猫原本就不在他的计划里,更别提还是什么三花公猫。
三花猫里少有公猫,有也基本是天阉的常识他是知道的,然而出现在此时此刻,却打得他措手不及,像是老天爷有意捉弄他。
对面神秘莫测的古怪男人隐在斗篷之间,吞云吐雾,神色迷离,烟锅里的烟丝燃着一点火星,明明灭灭,室内的气氛安静得诡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似乎永不停息。
良久,薄青城拱手深深下拜,“是我疏忽了,为表歉意,公公有任何吩咐都请尽管提出来,下官一定会尽我所能,补偿各位公公。”
听他说的是“各位公公”,想必把身后的那几个随从也算进去了,几位太监的脸色有所缓和。
“既然如此,咱家也不难为你。”
神情古怪的太监说着,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指着窗外,“我要她。”
薄青城循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木槿树下站着一个女人,打一把紫竹骨油纸伞,伞下身影袅袅婷婷,清弱婀娜,此时朝这边遥遥一望,露出观音一样的白玉面庞。
漫天大雨倒灌,怀里的猫适时叫了一声,引满屋子的猫哭此起彼伏,薄青城忽然开始耳鸣。
第104章
这里是洒金坊, 淮安城里挥金如土的地界。
许青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附近, 那时候还是春天, 夜晚的风清甜和煦,他弓下腰去,在黑暗中极为凛冽地道一声:“请嫂嫂安。”
灯火如昼, 他轻巧地揭破打着赤脚卖花的少女的谎言,却还是买了一支玉兰递进马车的窗口。
再看此时,已是秋风萧瑟, 黄叶弥城。
午后的天铅云密布,小雨卷成珠帘, 油纸伞立在门口,许青窈在两个打扮美艳的女子带领下, 穿过觥筹交错的酒席, 三五成群的狎客, 语笑嫣然的丽人……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这间房子在走廊尽头。
不待她推门, 门已然开了, 身后带她上来的两个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房子装潢雅致, 然而陈设却很简陋,家具一应全无,正中间铺着四四方方一席竹簟, 墙边几架花草长势葳蕤, 给满室的空旷添了点亮色,靠窗的矮几上摆着一副棋局, 看得出来是残局, 对弈双方攻守各异,骑虎难下, 已经是走到末路。
那人盘坐在棋桌前,黑袍委地,熟悉的侧脸,浑身冷峻,不可逼视。
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中的人双膝跪地,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黄金痰盂,正卑微侍奉高踞在供台上的紫袍加身的大官。
许青窈收回视线,驻足停在当地,看向棋桌前侧坐的人,“你要见我?”
薄青城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冰冷,“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会馆?”
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会在哪里接待那些阉党,甚至为了不把她牵扯进来,他特意避开了薄府,提前将猫都转移进商业会馆。
许青窈冷笑,“那你又是为什么等在这里?”
薄青城对着棋盘缄默。
窗外雨势渐大,案上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檀香袅袅,窗牖缝隙间白雾缭绕,楼下恣肆放荡的笑闹声不断从室内涌入。
良久,薄青城仰脸看她,“陪我下一盘棋,好吗?”
那神情实在天真良善,如同孩子一般,叫人不忍拒绝。
许青窈低头嗫嚅,“我不会下棋。”
薄青城低头,淡淡笑了两声,“这便是谎话了。”
说着兀自收了残局,棋盘旷出来,等待新一轮的厮杀。
许青窈顺势坐下,见绣垫上绘着罗汉,她便没再落座,径自在一旁盘腿,指尖捻起一子玉白。
“为什么不拿黑子?”
“只是喜欢白这个颜色而已。”
薄青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玄色道袍,失笑道:“看来今日我穿错了颜色。”
他说完又看向她,只见她披着一袭月白底子青绿竹叶印花的缎面对襟披风,底下是纯白色褶裙,清丽脱俗,袅娜风流,偏又自带一股书卷气息,然而这文气并不孱弱,比之外面花行里负有盛名的才女,又多了几分厚重典雅,也无怪乎能被那人一眼看中。
他看中的宝物,别人自然也珍爱。
薄青城落下黑子,“我想你大概不需要我让。”
许青窈安然垂目,“一切已然注定,让不让,又有何益?”
说着手中白子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隔壁房间传出细弱的低吟,床架晃荡,顺着木质地板传来,似乎连满盘棋子都在颤动。
薄青城面不改色,挨着许青窈落棋处紧追一子。
许青窈手上停顿片刻,很快神色如常,这一回指尖朝棋盘边缘叩了。
薄青城微微抬眼,玩味地朝她一哂,手底穷追不舍,似乎有些放弃了原本的棋路。
随着间壁鸳鸯翻红浪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子逐渐成势,白子被围追堵截,角落里蜷曲,几乎转不得身,将要城池尽丢时,一声高亢的颤音破开天地间滂沱雨势,局势陡然生变,一子落下,妙手延出一气,白棋棋路被盘活,连接左上成反抵之势,极限翻盘。
薄青城蹙起眉峰。
许青窈微微一笑,“棋从断处生。”
间壁又是一阵疾风骤雨。
这回,对比起她的云淡风轻,他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
楼下有妩媚行歌传来,更映衬得隔壁的野鸳鸯荒腔走板,那曲子唱道: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
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①
薄青城抬眸,死死盯了她半晌,眼神渐次漆黑,直到发亮,像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犹如雨中的山火,叫天与地撕裂,直至鸟兽绝踪,灰飞烟灭,许青窈被那眼神看得有些生畏,不动声色地朝后挪移几寸,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忽然发起狠来,将她扑倒在身后的竹簟上,满盘棋子尽数倾在地上,如同鸣珠碎玉。
“许青窈,你真的就这么淡定,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许青窈被他按在身下,依然毫不畏惧地仰起脸,对上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冷笑道:“二爷就这么输不起吗?”
“下棋下棋,你就知道下棋,”他伏在她胸前,眉眼间黑云涌动,音色低沉沙哑,像是受伤后呜咽的兽,“你真以为男人都是柳下惠,个个都有闲情逸致陪你玩儿阳春白雪?”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语气平淡,甚至还带了点揶揄的笑意,“再差,也不过是和你一样罢了。”
说破了天,那也只是个太监,况且,她自认,也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薄青城闻言,抬起头来,俯撑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打量那张并不擅长说谎,却能让人心甘情愿被骗的脸。
“你知道了,对吗?”
见许青窈不说话。
“你是故意的。”语气相当笃定。
谜底似乎已经揭晓。
“为什么?想报复我?”
许青窈偏过下颌,错开他逼问的眼神,不置可否。
他脸上有积郁的痛楚一闪而过,旋即起身,坐回到原来的席子上,神色淡漠,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袍袖,脊背却挺得孤峻笔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许青窈仰躺在冰凉的竹簟上,语气不屑一顾,脸色却带笑,只是那笑多少有些悲凉,“我要是想用这种手段报复你,或许你早就万劫不复了,你薄青城再有钱有势,也不过一介商贾,如何能跟大权在握的王公显宦比。”
薄青城露出被刺痛的神色,然而很快就转为嘲弄的冷笑,“不是报复我,难不成真如蜀中的那个方士所言,想要攀上高枝妻凭夫贵?”那时他们在蜀地,游方术士算命时说她是“一婚更比一婚高”,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请你扪心自问,想攀高枝的到底是谁!”
许青窈起身,缓缓走向薄青城,像一个不会游泳却决心泅海的人。
“告诉你,我今日来,不为私仇,不为公事,单单是来作镜子,我用自己作一面镜子,帮你直面你的自私凉薄,你的机关算尽,你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一本万利,偏偏总是叫无辜之人做你的代价,上一次是我,这一次呢,打算再牺牲一次我?”
薄青城怔住了,脸上的冷傲一寸寸破碎之后,声音里都是焚烧过的灰烬,滚烫急切,却是一片在望的荒凉。
“我不明白,无论我们说什么,你总要提到那件事上去,我想我已经道过歉,也为此付出过代价,假如你肯放过,那件事,早就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路上。”
“是啊,我也不明白。”许青窈苦笑。
“我恨自己,甚至远甚于恨你,你知道吗?你对我越好越使我恨自己。其实我也可以假装爱你,运气好点的话,甚至我们可以假装相爱,然后恬不知耻地苟合,直到有朝一日你厌弃于我,从此将我束之高阁——只是那时我该怎么办?是继续自欺欺人,还是成为一个怨妇,将仇恨传递给更无辜弱小的子女,亲手造就几代人的苦难……”
“薄青城,我骗不了自己的心,一张纸上有了墨点,我便无法再看向其他空白。”
她现在就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试图以己身淬入烈火,来验证,一个男人内心真正的渴望,以及基于这种渴望,所作出的抉择。
她要知道,这个抉择里,到底包不包含她。
“现在我给你机会。”她在心底默念,最后一次。
“我只问你一句话,假如此刻码头上停着一艘去往海外的船,你愿意跟我走吗?”
许青窈又强调一句, “就现在。”
她靠近,朝他伸出手。
薄青城沉默了。
他纹丝不动,站成一道悬崖。
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副画,脸色逐渐苍白,直至煞成一片空漠。
怎么可以,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出海到东南蕞尔小国,得来的一船香料,那个穿公服戴纱帽的地方大员,偏偏要他们跪着进献,为了取到货金,他双膝跪地,将黄金痰盂捧到那人的嘴边,从此折断了两条腿,一条叫良心,一条叫尊严。
后来他师从举国名声最盛的画师,画艺大进,学成之日,将脑海中那受辱的一幕永远地画了下来,就挂在这家妓馆,说来旁人可能很难理解,可他确实在这妓馆里辟了一间房子,不是为了颠鸾倒凤巫山云雨,而是为了这副画——他要在世间最蝇营狗苟荒唐错乱的地方,清醒地重温一切荣耀和耻辱。
这几乎为他带来一种快感。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避免任何沉沦,仅仅从克制中汲取快感。
谋划那么多年,为的就是最后一击,他等了那么久,难道真的就要这么功亏一篑?
他不甘心。
似乎有寒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意思已然明了。
许青果断收回手,闭上眼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