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主父请您去前厅议事。”
不知道为什么,许青窈这时忽然就想看看薄青城的表情。
她也真的那么做了——
薄青城却没叫她如意,长睫低垂,眼底的情绪收得很好,一点也不肯外泄,只是那张削薄的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她站起身,笑着说:“好。”
身后,男人一向翘起的嘴角忽然抿成平直,像是一把雪藏多年的匕首终于开鞘。
许青窈并未察觉,朝门口走去。
胖太监忽然朝她身后的男人开口:“薄大人,主父邀您也一同前去。”
这回别说许青窈,连薄青城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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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雨幕,两人被延入花厅,小侍宦掀起珠帘,一股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隔着一扇描金缂丝屏风,男人倚在罗汉床上,鼻音浓重,听着像是感染了风寒。
“眼看发船在即,崔某身体染恙,只能仰仗薄大人,在接下来的漕务中多出些力了。”
薄青城振袖长揖,“漕粮海运事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下官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呢?”屏风后的人问:“你怎么样?”
忽然问到自己头上,许青窈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难免瞠目结舌。
见她突然呆头呆脑,迥异于素日里的能言善辩,里面的人轻笑起来。
笑声倒不像是嘲讽,而是有些……得趣?
许青窈顿时大窘,同时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说,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宦官不该是这样的举止……
薄青城也发现这一点,面色深沉地朝里面望去,似乎顷刻间就要洞穿眼前这扇屏风。
隔了少顷,里面传来倦意浓厚的声音,似乎有些乏了,“怎么,账簿看不懂吗?”
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以为方才的谑笑是一种错觉。
许青窈想起上午自己所见,倒不避讳,直言道:“回大人,今日看了海运名目的录簿,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许青窈听了这话,道:“如今西北和辽东战事吃紧,正急需粮草,为何我看本次海运,却都是白粮一类呢?”
白粮指的是白熟粳米和糯米,按照定例征收,每年总计二十万石,通过运河向京都输送,其中大部分作为皇室宫廷的口粮,剩下的作为京师府部衙门的禄米。
另外征收的四百万石漕粮,一般是粗粳米,用于供给军队卫所,作粮草之用,或是中储廒仓,平粜市价,赈灾救荒。
想起方才漕运名录上的那些东西——除了这二十多万石,也就是二千多万斤的白粮,仅仅历年由淮安府上贡,用来给宫廷酿酒的发酵饼,就有四十万斤;而这还只是九牛一毛,单论宁国府一地,就负责缴纳数十种贡品,“黄蜡、蜂蜜、肥猪、肥鹅、山羊、鹿皮、箭枝、金箔、乌梅……”不胜枚举。
更不要说什么重达十万多斤的茶叶和染料,与染料同时运送进京的,还有开采于湖广的锡和浙江的生漆,南直隶的丝织品和江西的瓷器,供给宫廷和宗人府的食盐由淮安负责,大约有二十万斤,至于运输给太医院的药材,则来自全国各地,总量接近十二万斤。
对了,还有香料,超过七万斤的来自广东的香料——
这个时候,还想着要香料?
“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简直荒谬。
想到这些,许青窈不禁蹙起眉头,肃声道:“如今海运试行,不以漕米为先,供给前方将士,反而全数转运白粮贡品,填补皇帝百官口腹之欲,岂非与国争利,与民争食?若因粮草乏弊,以致于前线失守,家国遭难,恐怕更是得不偿失!”
此话一出,这间屋子里,除了许青窈以外的两个人都呆住了。
室内诡异地寂静了良久。
“皇帝与国争利?百官与民争食?”屏风后的人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为国操劳,百官爱民如子,现在连君父的口粮你都要计较,难不成你是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之人?”
无君无父?许青窈冷笑,若真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扭转乾坤,她倒真愿意普天之下无君无父。
薄青城立在一边,饶有深意地看着许青窈,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旋即躬身道:“公公,依下官之见,许大人恐怕是忧思过度,以至于神志不清,不如先带她下去醒醒神。”
得到允许,薄青城拉着许青窈告退,两人一口气走出很远的地方,远到足以确保屋里的人再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寒塘之上,一间小亭独立湖心,天幕撒下万千雨丝,如同垂钓。
“你干什么?”许青窈还未站定,便一把推开薄青城的手。
“我看你是真疯了。”薄青城怒道:“你知不知道,方才的话是要掉脑袋的!”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许青窈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冷笑道:“不过,你薄青城薄大人,做过的掉脑袋的事,恐怕更多。”
薄青城深深地看着她,眼底阴寒一片,“你知道了什么?”
许青窈毫不畏惧地仰起脸,粲然一笑,“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
薄青城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似乎很是不以为然,甚至笑得有些开怀,“我原以为你攀附权贵,是为了报复于我,好叫我当绿头龟,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一介妇道人家,还懂得忧国忧民。许青窈,过去是我小瞧了你。”
那双黑瞳笃定地盯着她,眼底有莫名的情绪涌动,作势要抚上她的脸。
许青窈飞快避开,“不许再碰我。”
她冷冷道:“别忘了,你我现在互为同僚。”
“好吧。”他竟然听笑了,无所谓地耸耸肩,朝她俯身,拱手打了个长揖,“许大人说的是。”
这个无赖!
“别以为我不知道,”许青窈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这回海运,付航的漕船全是平底沙船,共有五百余艘,其中四百雇募自你薄青城的太仓造船厂,薄大人既是太仓船场的东家,又是此次漕粮海运的主事,当官又行商,两头通吃,胃口不小呀。”
“还行吧,一点蝇头小利,你要的话让给你也行。”薄青城似乎不打算再和她起争执。
“民脂民膏,我才不要。”
薄青城撇了撇嘴,阴沉的眉眼流露出少见的痞气,“你说,要是世上当官的都是你这样的,我是不是也不会变得这么坏?”
“你那是根子里坏了,你们薄家人都坏。”
“这么说,我还挺爱听的。”听见她骂薄家人,他不但不生气,还有一百个高兴。
“我警告你,这次的海运能否成功,事关千万百姓之福祉,影响我朝百年之国运,不要想着再搞什么小动作,否则……”
“我明白了,”薄青城打断她,凉凉笑道:“原来你是想替薄今墨盯着我。”
“倒不全是……”
薄青城捡起一个鹅卵石,朝寒塘里扔进去,打起一串水漂,仿佛在发泄某种愤怒,又像是百无聊赖之下,孩子气的随意一笔。
因为这串水花打得长而远,他似乎很为此振奋,脸上笑意盎然。
“你真以为漕粮改制能成功?”
“事在人为。”
“天真。”
许青窈这回没再怼回去,关于此事,她倒真想听听这位的高见,可惜,他像有意遮掩,不打算和她说太多。
“说实话,你方才那段话……我和你想的一样,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很深,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你的赞赏,对我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看着那张不近人情的小脸,他点点头,“行,翅膀硬了。”
“还是没你嘴硬。”
对于这样的斗嘴,对面的人好像乐在其中,那种顽劣的笑,叫人十分生气,许青窈抬腿就走,她不打算助长这种无聊的趣味。
薄青城在后面笑,“我很高兴,从前那个许青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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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府。
秋雨潇潇,二房小少爷停瑜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鹤,穿过悠长的走廊,悄悄来到云深堂。
爬上帘幔深掩的架子床,停瑜不住摇动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小哥哥,你怎么还不起来呀,昨天我都看见你了。”
昨天早上,他看见墨哥哥穿着红斗篷,和那群母亲说是太监的人走在一起,别人都没认出来,他却认出来了。
奇怪,明明小哥哥生病躺在床上,怎么又会有一个小哥哥?
他拿起手里的草编鹤,放在小哥哥的被子上,这就是从前他送给自己的,他藏了好多天,怕被母亲发现,现在还给他,希望他的病早日好起来。
被面的缎料太滑,那鹤活了似的,扑簌簌一滚,落到枕头底下去了,掀开被子,小哥哥的里衣领下,好像有一道红痣。
他伸手一碰,手上沾了点印,小孩眼尖地发现,这张脸底下,好像还藏着另一张脸。
他爬上去,打算掀开那张雪白的面皮——
漕运总督府的密室内。
暗红斗篷堆委在地上,像是一副艳丽的蛇蜕,鎏金雕花铜镜前,面具缓缓掀开,昏暗的镜面上,映出一张冰魂雪魄般的脸。
“少主,您为何不肯向夫人显露真实身份呢?”
薄今墨笑笑,“偷天换日,是要掉脑袋的,有我一人,足矣。”
第115章
薄今墨一直记得,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
他在祠堂等许青窈, 一直等到半夜。
事发三天前, 他问过她,愿不愿意同他离开,那时她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但是他愿意赌一把,可是赌的结果,就是他眼睁睁看着雨越下越大, 祠堂里的油灯一盏一盏熄灭,楠木楼的窗户却亮了整夜, 他知道,薄青城在里面。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 世上只有人心, 最不讲道理。
何况, 从前, 她也等过他一次。
要不是那次, 她转路来寻他,在城门口等候,耽搁了太多时辰, 她早已经离开淮安了。
想到这里, 更觉得要带着一腔孤勇,破釜沉舟, 不眠不休地等下去。
后半夜, 祠堂里的香火更旺,烟雾缭绕, 他越发昏沉,就在此时,帘帷后窜出来一个疯妇,他认出来,那是他名义上的祖母——大房老太太。
他惊讶于她竟然是会走路的。
原来她没有残疾。
也没有疯。
可是,如果没疯的话,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是的,她要杀他。
他永远记得,白发凛凛的老人,披头散发,鬼魅一般,遽然出现在幽深的祠堂里,窗外电闪雷鸣,她口里叫嚣着“孽种,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劈破夜空的闪电,照亮了她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利刃。
刀劈过来,被他格手挡住,危急之刻,角落里,那个半面妆的老婢忽然冲过来,他的胸口一疼,再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阖上眼的最后一幕,是汹涌的火浪。
火舌舔上香案,他看见写有“薄氏第五代长子夕白往生”的灵牌,被吞没至焰海。
为什么要叫他“孽种”,为什么要他来给这个“薄夕白”偿命?
一切都是未知,如同置身一场经年大雾里,似乎再也醒不过来。
幸亏徐伯赶来及时,他才没有葬身火海,然而那刀伤,却非同儿戏,仅差半寸,就要摧毁他的心脉,他的嗓子,也被祠堂里的浓烟熏坏。
后来,等他再醒来,徐伯躲不过他的纠缠,才将真相告诉他,原来那位声名显赫的薄家大老爷,竟然是他的生身父亲,为了叫他认祖归宗,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祖产,才以冲喜之名,为卧床的大少爷娶亲成家,再将他作为嗣子,过继到薄家大房名下。
可是谁也没想到,薄家大少爷竟然会在婚礼上一命呜呼,也使老太太神志失常,不过,这反而加快了他过继的进程。
因为只有如此,那位倒霉的冲喜新娘,才不会被沉塘陪葬。
谁看了不夸一句,薄家大老爷心善呢?
连他也佩服这般的算无遗策。
一笔横亘了两代人、纠缠数十年的债,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讨还。
薄今墨一病不起。
幸好,此时淮安城里来了一个南疆巫医,救了他一命,也治好了他的嗓子。
说来这又是一桩因果孽力,这位巫医此次来到淮安,是为了找寻兄长踪迹,一路追踪,最后找到了薄府门下。
经过多方查证,得知自己的兄长已惨遭毒手,而凶手便是薄府的当家人薄青城,他当即立誓报仇,不破楼兰终不还。
薄今墨正欲想办法摆脱薄青城的桎梏,破坏他利用海运勾结反王起兵的计划。
没想到,这次重伤反倒给了他金蝉脱壳的机会。
至此,二人结盟,巫医利用巫蛊和人皮之术,精心为薄今墨打造了一个替身,而薄今墨则李代桃僵,走入总督府偷天换日。
也就是说,此刻薄府床上躺着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提督太监,九千岁的干儿子,崔韦。
此人被找到时,已经受了重创,现在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他必须在那人死透之前,将漕粮的事情解决。
“给您的面具尚未雕琢成功,请少主再稍等些时日。”
薄今墨并不奇怪,巫医性疑,他怕和自己的那位兄长一样,失去利用价值后就被杀掉,所以对他始终留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