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一个沈韵秋,稳若磐石,牢牢地镇着薄家的宅基。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韵秋正从廊上过,里面是柘黄色的立领对襟长衫,外罩一件秋香色长比甲,发髻梳得同往常一样,纹丝不乱,浑身的妆扮,和这肃杀的深秋很是匹配。
她也看见了她。
“回来了啊?”沈韵秋停下来,隔着长长的走廊,露出恬淡的微笑,她在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问候她,似乎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
许青窈想,假如她不知道那些市井流传的秘辛,是眼前这个人散播出去的,或许也会觉得,那道笑容是如此的人畜无害,与世无争。
于是,许青窈压住内心的不适,勉力扯出一道不算难看的微笑,“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迟早都要回来的。”
她不打算撕破脸。
因为,她已经想出更好的办法。
她沈韵秋不是想要牌坊,想名垂青史吗?那就来从她手里拿好了,原本她是看不上那什么破贞节牌坊的,可惜,现在她改主意了。
不要白不要。
她不气,她气别人。
想到这里,许青窈从袖口掏出几锭银元宝,放在手心掂量几下,“弟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领朝廷俸禄的一天……”
沈韵秋脸上的笑意当即僵住。
许青窈见状,勾起唇角,以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道:“真不知是哪个下人饶舌,传出去那些个流言蜚语,我可要好好谢谢她,要不是她,我这辈子,也没机会走出内宅,接触到这些朝堂之事。”
许青窈目光流转,斜斜睨沈韵秋一眼,见她神色灰败,大约是恨自己为她作了嫁衣。
于是嘴角笑意加深,声音却冷若秋霜,“弟妹,你说是不是?”
“也是嫂嫂自己有本事,除了您,旁人谁也出不了这个风头。”沈韵秋皮笑肉不笑地说。
“说得也是。”许青窈点一点头,竟然毫不谦虚地认了,仿佛对里面的讽意没有丝毫领会。
沈韵秋心中愈发懊恼,那暗笼的袖中,十指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许青窈拌过这两句嘴,见对方吃瘪,她忽然就失了斗志,自己也觉得无趣。
算了。随便客套两句,打算离开了。
“嫂嫂是回来看墨少爷的吧?”沈韵秋对着她的背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一愣,转过身,带着抽离的情感,冷声道:
“我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这回的语气就没有那么友好了,她在警告她,不要再动不该有的念头。
把她和薄青城编排在一起也就算了,毕竟该发生的早都发生过,她是百口莫辩,可是要扯到薄今墨身上,她绝对不能容忍,薄今墨将来是要科举入仕,入朝为官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谣言四起,会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看着少年的一腔热血和拳拳的爱民之心,在卑鄙琐碎的艳闻里,消磨殆尽。
就算她与他毫无瓜葛,也会这样做。
见许青窈朝云深堂而去,人已经走远,沈韵秋从袖中掏出了半截画纸,上面绘着一位窈窕美人,细看过去,与许青窈的背影渐次重叠。
那天一个不注意,儿子停瑜就跑到外面,叫她一通好找,最后误打误撞,到了云深堂才找着,只是这一去,竟然叫她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后院角落的火盆里,灰烬之中埋藏着这么一副残卷,虽然只有一个背影,她也能完完整整地分辨出首尾。
沈韵秋不无愉悦地想:好不容易落到薄家大房的牌坊,这下又要飞回去了。
第117章
傍晚时分, 落日熔金,江如赤练。
许青窈找了一天的人, 终于看见背影。
薄青城正在码头上指挥手下装货, 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高大肃穆,威风凛凛, 听见这一声叫,回过头来,一张脸在人群中过分显眼。
眼见他要朝自己来, 许青窈先一步走上前去,伸出掌心, 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薄青城低头看她, 眼神比方才在人堆里温柔许多。
明知故问。
许青窈暗自腹诽, 脸色冰冷地质问道:“薄今墨的玉佩, 被你拿走了对吧?”
她昨日回薄府, 发现薄今墨项上的螭龙纹墨玉佩忽然不见, 那东西是漕帮帮主信物, 能号令百万漕丁,在眼下这节骨眼不翼而飞,后果可想而知。
薄青城脸上如同精致玉器现出裂痕, 冷笑道:“好嫂嫂, 你还真是护短。”
“他是小叔,我就不是了?”
许青窈被这句话说得红了脸。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显露出病态的阴沉, “得了什么东西想不见我,丢了什么却来找我, 我还真是……荣幸之至。”
这下子,许青窈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冤枉了这个人,这事儿做的,是有些鲁莽了,哪里会有无凭无据,就亲自下场捉人的道理。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心里不禁暗恨自己的冲动,倘若那块玉佩真落入了薄青城的手上,这会儿也打草惊蛇了。
“抱歉,是我关心则乱了。”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一出,他的反应像比之前被冤枉了还要大,那张向来完美示人的儒商面具顷刻间碎成齑粉,额际青筋隐隐抽动,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要立刻扑上来将她撕碎。
“好一个关心则乱。”他双目泛红,一字一顿地说。
许青窈见此人癫狂形状,心中竟也有几分后怕,幸亏船上的几个水手吵起来了,他被拖去评理,趁这工夫,她快步离开。
回到总督府,薄暮暗沉。
眼前的这片竹林,是去后院的必经之路。
这时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正打小径那头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许青窈余光捕捉到一张畸形面容,其上遍布瘢痕,观之令人生畏。
许青窈心里涌起一股怪异,倒不是为这人的长相,而是她隐约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青窈沉思之间,人已经从她面前掠过,走远了。
她摇摇头,偌大的漕运总督府,出现几个花匠应该也不算什么。
如此忖着,她脚下不由加快,却不知道,身后的“花匠”忽然回头,那道阴戾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小径尽头……
-
走到门前,许青窈踟蹰再三,昨天来送屏风的事让她有些尴尬,今日属于故地重游,那股不安愈发加深。
最终还是进去了。
因为里面的人说了一声“进来吧”。
她不知道,她的影子在明瓦窗上,已经闪烁了好几个来回。
许青窈一进门,就闻见满屋子清冽的香气,像是谁才破开一个橙子,汁水流得到处都是。
她眼尖地瞧见了案上那一碟垒成小山的金橙。
悄悄吞了吞口水。
窗下坐着批阅公文的提督大人,随手拿起其中一个,反手递来,刚开始,许青窈一愣,没敢接。
见那人的胳膊在空中擎得久了,还没有收回的意思,她才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橙子从他的掌心捞过来,极力避免任何可能的碰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见她终于接了这个,对面的人好像也松了口气。
手里捏着这么个东西,忽然像有了负担,手脚都拘谨起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想起方才来的路上所见,许青窈不禁问道:“敢问大人,府里最近是在翻修土木吗?”
灯下背对她而坐的人,沉默片刻,说道:“没错。”
像是为了使回答更可信,又添上一句:“近日秋雨连绵,园子的石墙塌了,班头便寻来几个匠人修整。怎么了?”
“只是好奇。”许青窈随口敷衍过去,暗暗压下自己的多心。
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上耗费太多时间,差点忘了正事,今日她来此,是提醒这位提督官,注意这次押运的主事。
“你说薄大人吗?”灯下的人不带感情地说:“薄大人才能卓越,尽职尽责,又有报国之志,本次漕粮海运试行成功,多半还要仰仗他的力量。”
许青窈心里一凉,急切之下,只好把心里话说出来,“薄青城同漕帮走得很近,现在漕帮掌印很可能在他身上!”
蠢蠢欲动的百万漕丁,只待一声令下,便敢叫日月换新颜,现在帮主信物不知去向,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对方风轻云淡,草草说了一句,“放心,本官会派人盯着他的。”
许青窈还是不甘心,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海上风涛险恶,路途遥远,谁知道中途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到时就算发生天大的人祸,也能推给意外和天灾。
她甚至怀疑薄青城会毁了那些粮米,好借此报复屠他母族的皇室,断他科举的朝廷。
假如朝廷追究,粮和兵都在他手里,对了,还有之前从蜀中运回来的那批火器……
如此作想,似乎事态比她想象得更严重些。
郑重思量过后,许青窈毅然道:“属下请命前去跟船。”
薄今墨陡然一悚,脱口而出道:“不行。”
“为什么?”
薄今墨强行按捺住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沉吟半晌,只道:“名不正,言不顺。”
许青窈没话说了,她又没有功名在身,如果上船,确实会惹人诟病。
对方作出闭门送客的姿态,许青窈只好退下,出门时,又听见声音:
“对了,月末漕船开航,三日之后的祭海仪式,你务必要出席。”
手中清凉的鲜橙仿佛突然成了块烫手山芋,许青窈讷讷答了声“是”,带上了房门。
眼见人走远,薄今墨这才从项上取下一道玉佩来,上面的墨色螭龙纹栩栩如生,他摩挲几下,心里陡然生出无限怅惘。
自古忠义难两全。
义父,孩儿终归是要违背您的期盼了。
廊下的小厮入内通报,薄今墨拍拍手,朝外面唤一声:
“进来吧。”
屏风外,一个枯瘦的影子颠簸着靠近,灯光亮起,绕进来一张瘢痕交错的脸。
“三叔,久等了。”
这位“三叔”,正是数月之前,给薄府修园子的花匠,后来因为试图轻薄二房夫人沈韵秋,被扔进了乱葬岗。
当然,他真实的身份是二房嫡子——薄殷义。
若干年前的失败者,死里逃生潜回旧邸,想要血刃仇人,却没想到最终会以栽在自己妻子手上而告终。
大抵这就叫作命运的嘲弄吧。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能使那股仇恨凝结地愈发深刻,正如刀锋在烈火淬炼过后,才会更加锐利。
这也是为什么薄今墨将此人从乱葬岗里救回来的原因。
这是一把好用的刀。
薄今墨根据自己得到的内线消息,将本次计划说了个大概。
一炷香过后——
薄殷义点头,“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蜀中之仇刻骨铭心,这一回,绝不会再叫薄青城逃出生天。”
薄今墨道:“蓝函关那边,我已经安排好,若有异变,无需上报当地府衙,直接将人截住,抓他个人赃并获。”
“明白。”
或许是人在檐下,薄殷义表现得很谦卑,在少年薄今墨面前宛如一个末辈。
“事关重要,宜早不宜迟,还请三叔择日尽快南下,事成之后,您身上的旧伤,将由大巫为您诊治。”
薄今墨身旁的异族装扮的男子点一点头。
似乎那希望已经板上钉钉,薄殷义当即面露喜色,“那是自然,明日就走。只是到时还请大巫受累。”
南疆巫医很给面子地一笑。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此时已是夜深,薄今墨将灯熄灭,就势上了榻,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恐怕再无好眠,他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为这场生死决战全力以赴。
满室深暗。
外面的男人走过长廊,脸色陡然一转,在月光之下异常狰狞骇人。
薄青城的仇要报,沈韵秋那个贱妇的仇,也不能落下。
这几个月,他是度日如年,他永远也想不通,他的妻子,也是他孩子的母亲,有朝一日,竟然会要他的性命。
这还是从前那个任劳任怨的大家闺秀吗?
他本以为是她趁他不在的这几年,耐不住寂寞,私底下偷了人,结果跟踪了她几个月,也没抓着奸夫,她的行为举止,似乎比他们成婚时还端庄贤惠,绝不越雷池一步,独自抚养儿子,勤谨训诫,节俭持家,挑不出半点错处,连薄氏宗族那些老顽固,提起来这个媳妇都交口称赞,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这么一个贤妻良母,竟然会谋杀自己的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