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一桐抿了抿唇,本该感到庆幸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甚至有种被人攥住了五脏六腑的沉闷。
她借口上卫生间,朝温苓宜离开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靠近卫生间就能听见里面微弱的哭声。
祁一桐默默地等了一会儿,等到哭声渐弱,响起抽水的声音,才装作一副自己刚来的样子,洗起手来。
温苓宜打开隔间门看见她,身影一滞,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并不买她的帐,自嘲道:“现在是什么人都能看我笑话了是吗?”
祁一桐的手叫水管里的冰水冻的通红,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找温苓宜,来找杨暹的前女友,以她的立场没有任何理由安慰对方。
她关了水龙头,默默不语。
但她这样的姿态落在温苓宜眼里就是假惺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另一种耀武扬威,这让温苓宜的自尊又被激了起来。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她怜悯地看着祁一桐。
“你也看到了,杨暹是多么无情的人,大家都说是我越过了朋友这条线才惹恼了他,哈,我和他搭档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性格的人,要怎么和他相处我会不知道吗?他的才能、他身上受过多少伤,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可是舞蹈演员的职业生涯最多就到40岁,他如今已经30了,身体里的陈伤和磨损只会加速这个进程,还像以往那样埋头泡在剧场里,再过两年谁还会记得他杨暹?”
舞蹈演员的职业生命就是这么短暂,和自己的身体做斗争,和时间做斗争,无论曾经多么惊才绝艳,都要面对最后的残忍现实。
“我只是想更多的人看到他,我不想他悄无声息的衰败,他应该站到更大的舞台上,他有这个能力和魅力,让更多的人因为他进入剧场,让更多的人看到舞剧艺术的魅力。所以尽管我知道他不爱我,作为朋友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我愿意赌一把。”
“我拿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赌了这一把,我以为我的话至少他会听一听,我是好胜,我喜欢赢,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我的王冠我的袈裟。但是他呢?他不仅否认了我的感情,还否认了我这个人。这就是试图干预他人生的下场,这就是我爱了他这么多年的下场。”
温苓宜的指甲扣在隔间门上,发出无力的哀鸣,继而翻了起来,然而她却像是毫无感觉。
“他今天喜欢你,把你放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你听话懂事,让他舒服,就像一只顺眼的宠物和玩具,不会违逆,也不会置喙,但是他能给你的也就是这样了,因为杨暹压根就没有心,他只爱他自己,而你永远都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他的人生。”
她落着泪,像一个美丽的诅咒:“但愿你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听话,甘心做一个宠物。”
说完这些,她不再搭理祁一桐,洗了脸细致补好妆,出了这个门依旧是优雅高傲的天鹅,只有祁一桐一个人久久地埋不开步伐,她没有办法将温苓宜的话抛之不理。
因为她虽不清楚温苓宜和杨暹的纠葛,但她的内心深处明白温苓宜至少说对了一部分,有关杨暹,有关祁一桐的那部分。
而她真的有办法不生贪婪,满足于杨暹给她的这百分之五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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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祁一桐感受到杨暹心情不好,至少不愉悦,但她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意外的失误不高兴,还是因为和温苓宜的争执不高兴。
以她对杨暹的了解,如果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对的他失望,他就会悄无声息的把这个人剔除出他的世界,也就不会再为这个人扰动心神了,她不清楚温苓宜还在不在这个范畴内。
从前她觉得自己很了解杨暹,还曾为能猜透他的想法而沾沾自喜,但时间越久,她发现同他在一起,需要猜的事情太多,有时她也力不从心。
杨暹目视着前方,平淡开口:“有什么想问的吗?”
祁一桐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但是她明白,若是她不抓住这次机会,杨暹就不会再提了。
“你身上有很多伤吗?”
杨暹的脸色因为她这个问题回暖了一些,温声道:“有一些,但不严重,主要是磨损。”
祁一桐不信,不严重的话温苓宜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为了缓解沉重的气氛,他甚至有心开玩笑:“哪个学舞的人没有点伤病?你让身体做出它本不该做出的动作,它当然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你们都把职业生涯看得太悲观了,每个舞者在步入这行之前都有心理准备,我已经尽力在延长它,可是你要知道,本来就没有人能始终站在顶点,所以身体素质下滑也没关系,不能再跳主舞也没关系,我们总要接受这一天的到来。”
“我已经过了需要用舞台证明自己的阶段,绝大部分人想要站上的舞台我已经上过,想要拿到的殊荣我也拿过,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有一天我需要牺牲往后的职业生涯来跳一支舞,我也依然会选择跳,没有任何目的,仅仅是因为我想跳而已。”
我还在跳舞,仅仅是因为我想跳而已。
你能明白吗,祁一桐?
第五十章
三月初, 杨暹随《爻祭图》剧组赴英巡演,祁一桐开始了带娃上班的生活,每天带着两只小的在杨暹家和工作室两头跑。
工作室几人对新加入的端午爱不释手, 就连中午在小院陪两只猫猫玩巡回也开始了排班制。
整个三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如果非要说,就是妆娘有时会找不见人, 每天来上班也是很疲惫的样子, 祁一桐闲聊时问起过她有什么烦心事,也不怎么愿意说。
不愿说也没关系, 祁一桐想着谁没个难事想自己揣在心里愈合呢,便也没有太在意。
没成想三月的最后一天,妆娘辞职了, 四月初成了短视频平台的一名美妆博主,签的公司,就是林子霄的老东家。
“吃里爬外啊这是, 这个林子霄的事到底还有完没完了!她又是什么时候跟这个心机男搞到一块去的, 你们两个天天和她在一块真的不知道?”粒粒在工作室破口大骂, 揪着两个小助理拷问。
“算了,她有能力有手艺,想自己做也很正常。”祁一桐安静地坐了很久,听着粒粒暴躁的数落,心中却没有多少愤怒。
从很早起,志怪系列的作品下面就有很多人夸妆娘的技术,甚至有人说这个系列能成功真正靠的是妆造, 而非摄影。
这几年妆娘自己也积攒下了口碑, 可以说她的离开确实是对祁一桐的工作室以及志怪系列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然而这不是祁一桐伤心的原因,她从来就不曾埋没或打压过妆娘, 她大可以告诉祁一桐她想自己转行做美妆博主,祁一桐会给予她全力的支持,可她没有,甚至辞职时都含糊其辞,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祁一桐感到自己很失败。
“什么狗屁自己做,她就是听了林子霄的谗言,觉得自己才是工作室成功的关键,当初我只是觉得她耳根子软,没想到脑子里也全是水,林子霄都被锤得这么死了,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她还能被骗,我真的服气了。”
“得了,你也别伤心了,她能被哄走说明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把你当初一手提拔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看林子霄过年时发的微博定位也在泰国,和着那时候就勾搭上了,什么渣男贱女,恶心死我了,明天我要熏熏艾去晦气。”
粒粒在一旁呸呸呸,祁一桐一下就想到当初刚认识妆娘的时候,那时的祁一桐刚从风光摄影转向人像摄影,在沪市的互勉群里看到她发了好几天的接妆广告都没人理,觉得怪可怜的,就要了她的作品集,约了合作。
后来她的设想越来越复杂,妆面造型要求也越来越复杂,她还特意掏钱送妆娘去进修特效化妆,就是觉得这是两个人一手做起来的作品,今后也要一起走下去。
原来这么想的也只有她一个。
一连几天都有粉丝来联系粒粒,问的都是妆娘出走的事,说是她在自己的视频账号下面统一回复粉丝已从祁一桐工作室离开,那段话祁一桐也看了,说得挺煽情,还引起了不少老粉的感慨,若不是知道真相,她也会觉得这是一段各得其所的分道扬镳。
同时,整个人像摄影圈都在观望,有早就眼红者领先唱衰,认为少了这么一员得力大将,这个被吹上天的造神计划之后都再难有今天的成绩,大部分人则还是清楚主要设计在祁一桐,预测她还是会继续这个吸粉的系列,只是和新的妆造师能否配合默契还待考察。
网上众说纷纭,如果林子霄和他的公司真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他们确实做到了,气得粒粒连夜物色新妆造师,准备一口气把这些人的脸扇烂。
可是祁一桐却没什么动作,她突然有些找不到方向。
起因是她看到了一条参与讨论的评论,对方称最早关注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白,在某个小众摄影爱好者平台发照片,岌岌无名,但那时她什么都拍,充满灵气和无限的可能,可自从她搞这什么劳什子志怪系列,就好像创作的重心全变成了怎么塑造美女帅哥,怎么吸引眼球流量,自那之后对方就取关了。
最后的最后,对方留言:【我曾经为自己发现了一块璞玉而欣喜不已,每次她发作品我都第一时间冲去给她评论鼓励,当然她现在被雕刻的很好,只是我知道那不是我喜欢的样子而已。】
其实这样的评论和半路取关的粉丝太多太平常了,就像一颗颗坠入沉潭的小石子,有时甚至起不了几点涟漪。
这一次祁一桐却分明地听到“咔”的一声,石子落了下去,却没能沉入水底,醒目的一小块浮在水面上,让人无法忽视——沉潭被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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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英时中午一点,是她和杨暹按例通话的时间,她没忍住,聊着聊着说到了这些事,对方耐着性子听完她不怎么有逻辑的起因后果,最后问:“需要我帮你介绍妆造师吗?”
彼此祁一桐刚洗完澡出来,思绪仿佛这头没来得及吹干的长发,凌乱打结。
她外放着视频电话,慢吞吞地在镜子前梳着头。
“不是妆造师的问题……”
“那是什么呢?”
杨暹那头背景是一面纯白的墙,画外隐约传出一点对话的声音,能听出来是避开了人群在和她打电话。
祁一桐不知道,她又沮丧又迷茫,不确定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祁一桐,你是怎么想的呢?”杨暹又问,眉头微压。
“我……我在考虑是否要中止这个系列……”她停下梳头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到。
杨暹的眉头越来越紧,目光显露出不理解:“就因为那条评论?”
祁一桐无法否认,她也知道这种想法很莽撞,所以面对杨暹表现得有些局促:“对方说的也没有错,我现在确实是在围着这个人像系列转,或许是时候跳脱出来,去尝试新的摄影领域……”
“这个想法本身没有问题”,杨暹听完,客观地评价,“所以你想尝试什么新领域?”
祁一桐又犹豫了,说实话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好。
杨暹眉心微跳,“所以你并不是真的有了新的摄影喜好,你只是为了改变而改变。”
祁一桐和杨暹在一起之后做过很多亲密的事,它们驯化了她的警惕,让她忘了杨暹和她的差距,忘了天之骄子不存在庸人自扰的可能性。
他的喜好只忠于自己,所以他永远坚定,不会为任何杂音所扰,他注定无法理解什么是动摇,什么是自我怀疑,也注定不会与她共情。
就像他此刻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充满着不赞同,但也仅仅是不赞同而已。
他的口吻平和,语速规律:“我认为你没有必要为了不重要的评价而烦扰,这些只是隔着网络的人,没有必要因为他们的看法喜好而动摇自己的创作意图。”
“我记得你说过只会拍自己喜欢和认可的东西,面对谁都不会退让,我想这应该才是你创作的初心,不是吗?”
“我不反对你跳出舒适圈,只是如果这个举动只是因为外在原因或情绪原因,那我认为你应该冷静几天,这是对你自己负责。”
祁一桐看着这样的杨暹,心里浮起巨大的矛盾。
有时她真的很嫉妒这样的杨暹,老天不仅给了他与生俱来的才能,还要给他一颗过分坚韧的心,就好像生怕他不能成为万众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