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顾婵漪呆愣住,她垂眸看着脚下泛黄的野草,心中既欢喜又酸涩。
“他又帮了我。”顾婵漪喃喃。
在她还是灵体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嵘帮她报仇,现在重活一世,她想亲手报仇,最终却还是要麻烦沈嵘。
此次若无沈嵘心细如发,暗中相助,她手中没有了稳婆这个关键人证,即便日后舅母和姨母抵京,甚至是阿兄回来,她也无法将王蕴绳之以法。
宵练见状,唯恐顾婵漪钻牛角尖,连忙出声劝解。
“亲王帮姑娘,仅仅是想帮姑娘罢了。”
第三十三章
顾婵漪心中清楚, 沈嵘是因为阿兄,所以才对她颇多照拂, 暗中帮她护她。
她原以为, 自己重活一世,便可护着沈嵘,保护老王妃, 如此方能报答前世之恩。
结果,最后她还是让沈嵘担心了。
顾婵漪甚是懊恼, 是她太过傲慢,仗着知晓前世之事,行事激进,却未想过, 她重生后, 细枝末节的改变,便会引起许多事的变动。
顾婵漪沉默不语地走进崇莲寺, 回到主持所在的厢房, 陪主持一道用过午膳。
午后,慈空主持需带着寺中比丘尼做晚课,顾婵漪便未多留,起身告辞。
马车上,盛嬷嬷与小荷见自家姑娘闷闷不乐, 纷纷偏头看向宵练,奈何无论她们二人如何使眼色,宵练依旧笑脸盈盈, 闭口不言。
盛嬷嬷张了张口, 正欲自己出声询问, 却骤然听到姑娘的声音, “嬷嬷,车上可有纸笔?”
盛嬷嬷连忙出声,“有的,老奴这便给姑娘找来。”
盛嬷嬷从车座下方拉出木匣子,放在案几上打开,笔墨纸砚,一一俱全。
小荷研墨,宵练铺开纸张,顾婵漪手执狼毫,拧眉沉思。
“嬷嬷,我记得族中七叔公的独子已逝,可是如此?”
盛嬷嬷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七叔公是何人。
“确实如此,七叔公的独子仅比将军小几岁,将将及冠,随友人外出游玩时,不慎跌落河中,溺水而亡。”
“七叔公中年丧子,痛不欲生,哀哀欲绝。将军听闻此事后,时常去看望开解七叔公,七叔公才慢慢缓过神来。”
盛嬷嬷想到往事,轻叹一声,“当初将军与少将军先后出征,七叔公皆来府上送过。”
顾婵漪闻言,轻轻颔首,追问道:“嬷嬷可知七叔公膝下是否有孙儿?”
盛嬷嬷又想了片刻,肯定地摇头,“七叔公的独子走得早,当时尚未婚配娶妻,何来子息。眼下七叔公与七叔婆住在外城,七叔公还开了间私塾,专为幼童启蒙。”
顾婵漪闻言,心中便有数了,她执笔蘸墨,斟酌片刻,写好一封书信。
待笔墨干透,顾婵漪折好,放入信封中,递给盛嬷嬷。
“还请嬷嬷辛苦一趟,将此信送至七叔公手中。”
思及七叔公的情义,顾婵漪又出声叮嘱道:“七叔公乃读书人,一身傲骨,你到他家后,若诸事安稳便罢,若两位老人过得艰苦,你寻个由头,给他们留些银钱。”
盛嬷嬷收好书信,闻言轻笑,“老奴明白。”
顾婵漪顿了顿,又道:“嬷嬷顺便瞧瞧那附近可有空置的院落出售,最好是在七叔公住处的隔壁。”
盛嬷嬷面露不解,但见自家姑娘不愿细谈,只好不再追问。
马车驶进定西门,盛嬷嬷便下了马车。
顾婵漪撩起车帘一角,目送盛嬷嬷走远,这才让纯钧驾车继续向前走。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顾婵漪看到街边的成衣铺子,连忙出声停车。
顾婵漪招招手,让宵练到近前,低声耳语几句。
宵练先是诧异不已,后只能无奈点头,弯腰下马车,走进成衣铺子。
小荷坐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与宵练交头接耳,直至宵练下马车,小荷才挪了挪,坐到姑娘身侧。
“姑娘,可是有烦心事?婢子见姑娘从山下回来后,便心事重重。”
当初顾婵漪去山下寻楚氏时,小荷跟着她一道去的,后来顾婵漪与楚氏合作,小荷亦知晓。
顾婵漪犹豫片刻,还是将楚氏之事告诉了小荷。
小荷闻言,气得咬牙,“这等狼心狗肺之人!姑娘如此待她,她竟这般对姑娘!”
顾婵漪嗤笑,面露不屑,“楚氏此举实乃与虎谋皮,日后定无好下场,我们且等着瞧吧。”
宵练提着包袱踏上马车,见小荷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便知小荷已然知晓楚氏之事。
她弯腰坐下,将包袱递给顾婵漪,“姑娘,你要的衣裳。”
顾婵漪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套少年郎君的锦袍,以及两套侍卫的窄袖衣裳。
顾婵漪展开锦袍,在身上比了比,大小将将合适,她点了点头,很是满意,“不错,再配上一把折扇便更好了。”
小荷瞠目,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姑娘。
顾婵漪偏头,看见呆呆的小荷,扬唇浅笑,“晚间我与小宵小钧出去一趟,你在家中等嬷嬷回来。”
“万不可让嬷嬷知晓此事。”顾婵漪抬手点了点小荷的鼻尖,宛若引诱林间的白兔,“回来给你带糕点。”
小荷撇撇嘴,面露委屈,“姑娘不带我去吗?”
顾婵漪放轻声音,温柔哄劝,“嬷嬷是你阿娘,唯有你才能让嬷嬷消气。”
小荷轻哼,低头喃喃,“明明阿娘最听姑娘的话了。”
轻声细语哄了一路,直至抵达国公府,小荷方点头答应留在府中。
主仆三人踏进府门,说笑着往听荷轩走,却在廊下被王嬷嬷拦下了。
“三姑娘让老奴好等。”王嬷嬷屈膝行礼,阴阳怪气道。
顾婵漪冷哼一声,抬步便要绕开她,却见王嬷嬷侧身挡住去路,眼露凶光,“三姑娘,二太太有请。”
顾婵漪身后两人顿时走上前,将顾婵漪护在身后。
小荷更是出声呛道:“二夫人请姑娘,我家姑娘便非得去吗?!”
顾婵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连眼神都欠奉,直接转身离开。
王嬷嬷见状,张嘴便喊:“三姑娘若是不去,日后可别后悔!”
小荷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听到这话,猛然回过身来,走上前去,指着王嬷嬷的鼻子。
“嬷嬷若无眼疾,且随我去外面瞧瞧,门口牌匾上写的是郑国公府,并非王家府邸。”
小荷单手叉腰,跺了跺右脚,“嬷嬷低头。”
王嬷嬷及她身后的诸仆妇下意识地低头,小荷见状忍笑道:“嬷嬷脚下踩的亦是郑国公府的地面,国公府乃圣上赐予我家大老爷的宅院,我家少将军与姑娘才是国公府真正的主子。”
小荷嗤笑,微抬下巴,傲然的神情像极了顾婵漪。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家姑娘,啊呸!”小荷说罢,对着王嬷嬷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
说完该说的,小荷瞪她们一眼,转身去追自家姑娘。
王嬷嬷气得脸红脖子粗,抬手招呼身后的仆妇,欲将她们主仆二人抓回来。
然而,王嬷嬷的手将将抬起,便被宵练干净利落地抓住了手腕,只听一声闷响。
王嬷嬷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反扭向后,张嘴便要惊呼出声,下一瞬,又是一声闷响,手腕接回了原处。
脱臼接上,再脱臼再接上,宵练笑眯眯地折腾了六七回,才松开王嬷嬷的手。
宵练抬眸,笑脸盈盈地看向王嬷嬷身后的一众仆妇,温柔道:“你们还想去追我家姑娘吗?”
众仆妇面露惊骇,纷纷向后推了半步,恨不得立马转身逃离。
小荷躲在廊柱后面,将宵练所行之事尽收眼底,既惊讶又佩服,她扯了扯顾婵漪的衣袖,感叹道:“姑娘,小宵也太厉害了!”
“平日见她温柔可亲的模样,婢子还以为她是水乡出来的大姐姐,谁知,出手竟如此不凡。”小荷忍不住再次感叹。
顾婵漪闻言,心中竟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爽快,前世她初见宵练拔刀杀人时,亦如眼前的小荷。
宵练走到近前,小荷亦不掩自己对她的崇敬,连声问她刚刚是如何做的,待听闻王嬷嬷的右手此后不能再做重活,需好生养着时,小荷差点大笑出声,连道宵练做得好。
三人笑闹着回到听荷轩,顾婵漪回屋换上锦袍,一头青丝束起,露出姣好面容。
头戴金冠,手执洒金折扇,腰间佩戴貔貅双玉环,顾婵漪转身,施施然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
宵练与纯钧亦换上窄袖衣裳,随顾婵漪绕到后门,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国公府。
天色渐暗,内城街上近乎无人,甚是冷清。
顾婵漪回头,看向身后的纯钧,大大方方地出声问道:“你可知千姝阁在何处?”
话音落下,宵练看了眼顾婵漪,又意味深长地看向纯钧。
纯钧双眼瞪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眸光闪烁,不自在地抓了抓后脑勺。
“姑娘这话是何意?属下,属下从未踏足那种地方。”
顾婵漪“噗嗤”笑出声,折扇轻敲手心,笑而不语地看着纯钧。
纯钧背脊发凉,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只得硬着头皮道:“在外城平南门边上的红杏巷子里。”
“早说嘛。”顾婵漪转身,大步走向平南门。
纯钧在她身后出声辩解,“姑娘,属下真的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之所以知晓,也是此前曾路过红杏巷子。”
顾婵漪跟在沈嵘身边多年,怎会不知他身边的侍卫是何品性。
她自然知晓纯钧从未去过烟花之地,只是瞧见纯钧如此窘迫的模样,忍不住便想逗逗他。
出平南门,进红杏巷子,远远便能闻到一股脂粉味,尚未走近,丝竹之声随风飘来,缱绻温柔,真乃靡靡之音。
顾婵漪看着巷子口的三层高楼,回头对着身后二人道:“我是何人?”
宵练与纯钧不愧是沈嵘身边的得力侍卫,短短一句话,便明白了顾婵漪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抱拳行礼,“属下见过公子。”
顾婵漪满意地点了点头,“啪”地打开折扇,昂首阔步地走向千姝阁。
行至灯光处,门口迎客的龟公一眼便瞧见金光灿灿的顾婵漪,顿时两眼放光,“公子快请!”
第三十四章
大红灯笼, 轻纱帷幔,人影幢幢, 欢笑嬉闹。
阁中大堂搭有小台, 身姿婀娜的舞娘立于台上,轻歌曼舞,另有歌女站于台后, 高声而歌,游鱼出听。
顾婵漪收起折扇, 背于身后,好奇地打量四周。
前世沈嵘洁身自好,从未踏足秦楼楚馆,她亦未来过烟花之地, 不免对所见之景心生好奇。
顾婵漪瞧了片刻, 尚未听完曲子,龟公便将鸨儿请来了。
身穿绫罗, 头戴金簪的鸨儿走上前, 将顾婵漪仔细打量一圈,意味深长道:“不知公子来我这千姝阁,是玩乐呢,还是有旁的要紧事?”
鸨儿每日迎来送往,阅人无数, 顾婵漪自知她的打扮骗不了鸨儿,便直接道明来意。
“我要见牡丹姑娘。”
不等鸨儿出声拒绝,顾婵漪偏头, 朝宵练使了个眼色。
宵练察言观色, 当即从荷包中拿出一小锭金元宝, 递到鸨儿的面前。
鸨儿摇着团扇顿时心花怒放, 立即收起金子,娇笑道:“公子且随奴家来。”
鸨儿转身带路,穿过大堂至后院,沿着长廊而行。
晚风徐徐,冲淡浓郁的脂粉香,只剩悠扬的歌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鸨儿走进一清雅小院中,流水叮咚,琴声悠扬,廊下悬挂的铜铃随风而响,清脆悦耳。
鸨儿上前推开屋门,朝里面喊道:“牡丹,接客了。”
鸨儿回身,对着顾婵漪笑道:“公子请进,奴家让厨房送些酒菜过来。”
顾婵漪以扇止住她,“不用备酒菜,也无需女婢在近前伺候,我有话要单独与牡丹姑娘说。”
鸨儿眼珠转动,面露难色,但见顾婵漪打扮得甚为富贵,身边还跟着两个看着便不好惹的侍卫,只得点头答应。
鸨儿转身离开,纯钧立于门前,顾婵漪与宵练踏进屋内。
珠帘轻响,从里间走出位身姿窈窕的佳人,长发散于身后,鬓间仅簪一朵牡丹花,朱唇皓齿,尽态极妍。
“姑娘寻我有何事?”声音轻柔婉转,如林间画眉。
顾婵漪大大方方地看向她,心中暗道,果然是位极漂亮的女子,与外间迎客的其他花娘不同,牡丹的身上既有读书人的清贵傲然,眉眼间还有武将的英气。
难怪她的好二叔会对牡丹姑娘念念不忘,前世顾砚即使被沈嵘关入牢狱之中,还是不忘打点衙役,让衙役走一趟千姝阁,让牡丹莫要挂心。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牡丹对世间男子皆无意。
“请坐。”
牡丹走到桌边,提起桌旁小铜壶,倒入紫砂壶中,一举一动皆似画中人。
顾婵漪在桌边坐下,打量着牡丹的神色,牡丹乃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自然无需拐弯抹角。
是以,顾婵漪定定地看向她,“我为顾砚而来。”
牡丹将倒好的清茶放至顾婵漪身前,闻言面露诧异,很是出乎意料。
牡丹在桌边坐下,茶香袅袅间,掩去眸中厌恶,冷声道:“我对顾砚无意,姑娘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顾婵漪莞尔,“顾砚是我的二叔。”
牡丹挑眉,再次凝视顾婵漪,嘴角微扬,眸光柔和,“想必姑娘便是郑国公的胞妹了吧。”
顾婵漪颔首,“正是。”
牡丹闻言,眼中敌意散去,“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二叔心仪于你,但你对二叔无意,且你身陷囹圄,有诸多无可奈何。”
顾婵漪直直地看着她,神情坦然自若,“我有法子助你脱离贱籍,隐姓埋名在他乡重新开始。”
牡丹面色不变,顾婵漪见状,面上笑意不减,缓缓道:“我还能助你洗清白氏冤屈,为白氏一族平反。”
话音落下,牡丹登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婵漪,“你怎知晓?!”
牡丹本名白芷薇,乃东庆州前都督白泓之女。
三年前,东庆州刺史吴铭上奏密折,揭发白泓勾结倭人,里应外合,制造倭人入侵之假象,贪墨军饷近百万。
皇上当即派遣黜陟使前往东庆州,从白泓的住所搜出军饷账册,以及白泓与倭人的通信。
不仅如此,还有东庆州将士告发白泓,至此,人证物证俱全。
白氏三族男丁处以枭首之刑,三族女子皆入贱籍,在东庆州显赫一时的白都督,至此家破人散。
白芷薇便是因此事获罪,而入千姝阁,但白芷薇聪敏机智,在千姝阁中三年,成为千姝阁的头牌,艳名在外,却仍是清白之身。